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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苕夫人

时间:2024-05-14

文/叶嘉 图/枕上浊酒

除却必要时刻需要扮演恩爱夫妻之外,我与他,身与心,皆属旁人。

(一)

玄序五年冰月,自北地而来的朔风倏然卷入明州,带来了今冬初雪。一夜过后,明州节度使府的兰亭内,寒兰尽放,翠玉芬芳。

李绍听闻府中奇景,原打算陪着颜姝一同前去赏兰,可谁知二人刚刚行至兰亭之外,一封紧急军报便匆匆而至。

颜姝目送李绍快步离去后,在清冬晨雪里静立许久,直到一盏茶后方才转身回眸。

兰苕乃颜姝的陪嫁婢女,自然懂得那样的眼神是为何意,当即使出管家之权,下令屏退一众仆婢后,独自上前扶着颜姝缓步登上石阶。

“夫人可是有秘事吩咐兰苕去办?”

颜姝闻言轻摇了摇头,缓声道:“只是想与你聊上一番,免人打扰而已。”

两人踏入兰亭之后便被馥郁幽香萦绕,广亭中的一处避风之所设着软榻,颜姝便拉着兰苕一同坐下,可古来尊卑有别,兰苕一介婢女岂敢与明州节度使夫人同榻而坐,慌忙出声推拒。

“你若站着,我还要抬头仰脖与你说话,实在太过累人。此刻并无旁人在场,不必拘着那些礼数。”

兰苕不知该出何言相对,踌躇过后只能悄然敛起惊慌之色,在颜姝身边坐了下去。

“你在我身边服侍多年,应该知道我与人说话不喜拐弯抹角,现下我就想问你几句话,你如实答我便是。”

颜姝见兰苕点下头后,便开门见山直言道:“过了这年,便到了该放你出府嫁人的时候,你且告诉我,现下心中可有合意之人?”

兰苕没有料到颜姝会这般突然地与她谈及婚姻之事,霎时怔住,良久过后才低垂着秀丽的眉眼轻摇了摇头。

颜姝见状顿时如释重负般舒出一口气,温声道:“既然如此,那我接下来所言之事大抵不算太过强人所难,此次我想让你替我随大人同去幽州。”

日前,朝廷下旨命李绍在除夕夜后动身北上,与幽州节度使一起商讨加固北地边防大事。因为涉及筑城设塞,训练兵士等诸多事宜,李绍至少要在幽州逗留半年之久,身边若无贴心之人照料起居,自是多有不便之处。

“幽州之地过于苦寒,我虽有心随行,却也担心无命同归。陛下爱重大人,将大人视若子侄一般,自去岁入京觐见起便屡屡催促子嗣一事,此番若知我无法同行,定会赐下良妾美姬与大人为伴,我自知身子孱弱,此生难以有孕,与其等旁人生下子嗣后踩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不如现下由我亲自选一位合宜之人来弥补这个遗憾。”

兰苕万万没有想到颜姝竟然动了让她成为李绍妾室的心思,登时被吓得面如雪色,连忙起身跪伏在颜姝裙边。

“怎么?你不愿意?”

“兰苕不敢,只是兰苕一介孤女,面目有暇,实不敢高攀大人。”当今圣上乃庶族武将出身,是以朝中士族日薄西山,庶族蒸蒸日上,各州节度使的妻妾要么是庶族新贵之女,要么出自旧日煊赫士族之家,相较之下,她这样的出身自然是卑微至极。

“你是不敢高攀,还是不敢与我共侍一夫?”

颜姝一语直击兰苕心底,兰苕只能恳声直言道:“夫人昔年救命之恩,兰苕尚不知该如何回报,实在不愿做这对不住夫人的事情。”

“你既谈到报恩,那我便告诉你,你若能成为明州节度使的侧夫人,生下李家长子,那就是对我,对琅琊颜氏最好的报答。至于“对不住……倒也未必,待你自幽州回来之后,我再与你说个故事,定能宽慰你心。”

颜姝的最后一句话勾起了兰苕心中的好奇之意,可她又不敢开口追问,万般无奈之下也只能认命般地拜伏在颜姝面前道:“兰苕愿随大人前往幽州,只请夫人再给兰苕一些时日想通此事。”

(二)

颜姝因为答应了兰苕的请求,所以并未将心中的盘算告知李绍,可李绍在得知颜姝安排兰苕陪他同行之时便已悄然猜到了一切,与此同时,素来不喜风月的他忽然间也对这个喜在额角上绘制兰苕形花钿的女子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探究之意,毕竟侧夫人之位对于一个陪嫁而来的管家婢女而言已是鱼跃龙门、千载难逢的良机,像她这般推三阻四的态度当真是罕见不已。

一行人自明州启程之时仍在严冬时节,李绍为低调行事只命人备了一辆马车,兰苕一介女流自然不可能冒雪驾马,只能与李绍同车而行。

李绍在车内无事可做,唯有翻看兵书解闷,偶尔走神之时,眼角的余光便会不由自主地落到兰苕身上。

经过数日的暗中观察,李绍发现眼前这女子的手中真是一刻也闲不下来,不是在煮水烹茶,便是在绣花补衣,收拾散乱在侧的书卷,除却奉茶之时悄步靠近,余下的时间都坐在离他最远的那个角落里,衬得他仿若洪水猛兽一般。

李绍虽是武将,平日里带着一身驰骋疆场的威凛之气,可在一张俊美面容的缓和之下,断不至于令人望而生畏至此,兰苕的这般表现自然令李绍心中生出一丝难以言说的憋闷之感。

一日,兰苕端着糕点近前之时,马车正巧从一块凸起的大石上驶过,剧烈震动之下,兰苕自是无法站稳,猛然倒了下去,兰苕原以为自己会因此摔得鼻青脸肿,却不料李绍竟然倾身上前扶了她一把。

李绍本想待她站稳之后便松手,却不想她刚刚定下心神,便奋力要从他的掌心挣脱,如此一来,李绍反倒不想顺她的意,不过使了些许暗劲,便令她的手无法再往外退出半分。

“往日在府中,我并未责罚过你,也从未挑过你的错处,你到底为何这般怕我?”李绍终于忍不住将藏在心中多日的疑问说了出来。

兰苕闻言心间一颤,连忙垂下眼眸,静默良久后才道:“兰苕年少时曾遇兵乱,险些丧命于一乱军将领刀下,因那将领的面容与大人有几分相似之处,兰苕一见大人便不由自主地心生恐惧,并非有意疏远大人,还望大人见谅。”

兰苕言词恳切,可李绍却不置可否,细细思忖许久过后,这才慢慢收回了手中的气力,如此,原本紧贴在兰苕手上的热源一散,冬日的寒意便随之倾覆上去,冻得兰苕指尖直颤。

“我不是乱兵将首,更不会伤你性命,往后见了我莫要如鼠遇猫一般,免得让外人以为我素日里苛待后院之人。”

兰苕根本不敢抬眸瞧他,只是低低地拜伏在他面前,极为乖巧地连声应“好”。

(三)

李绍曾在幽州驻守多年,是北地戎国军队的克星,虽然如今两国之间处于停战时期,但戎国新帝赫连昭始终咽不下早年败于李绍之手的愤懑之气,在得知李绍的人马驶入幽州城的第七日,便派人送了一封书信前去。

戎国使者说这是一封叙旧的信函,可信上用的却不是民间通用的“戎国大字”,而是只为戎国皇室以及旧日喜好研究外族文字的经史士族方才识得的“戎国小字”,幽州城内并无译官能够翻译这样的文字,自然也就没有人看得懂这信中所言究竟为何,赫连昭也是瞧准了这一点,非要李绍根据信中内容给他回信,存心闹他难堪。

李绍觉得自己丢些面子自是无妨,可戎国遣使而来又闹得沸沸扬扬,若是回上一封牛头不对马嘴的信函,戎国必定借此大做文章,届时丢的便是国朝的脸面,这样的罪过李绍与幽州节度使谁也担不起。

夜里,李绍拿着书信在案前来来回回地踱步,思忖着明日的应对之策,兰苕为李绍铺好床铺之后,独自站在青纱帐边瞧了李绍许久,在她第五次望见李绍蹙起眉心之时,她终是壮着胆子走上前去。

“大人,可否将这书信交予兰苕一观,或许,兰苕可以为大人排忧解难。”

李绍闻言如在梦中一般,而后骤然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回眸望着兰苕。

若是往日,兰苕瞧见他这样的神色定然会连退三步,可这一日,她的表现实在出乎李绍的意料。

李绍只瞧见她面不改色地定声道:“兰苕不会在这种紧要关头与大人玩笑,兰苕当真识得那‘戎国小字’。”

半个时辰后,李绍拿着兰苕的译文来来回回看了许多遍,又寻来译官根据“戎国大字”与“戎国小字”之间的相似之处,细细推敲一番之后,才敢确定兰苕所译之文基本无误。

李绍送走译官之后,兰苕便也准备告退,可谁知她刚想起身,李绍便折身而回,将她抵在了圈椅之间。

“我从不知,一个管家婢女能有这样的本事,今夜你若不能说清身份来历,我怕是不能放你离开。”

兰苕在开口之时便已料到此刻的情形,可她又确实不曾隐瞒什么,只能对着李绍直言道:“兰苕在被卖入颜府为婢之前,曾经伤及头部,前尘往事尽忘,不知自己姓甚名谁,亦不知自己出身何处,唯余昔年所学之物不曾忘却。大人若是不信,可细细查看我额角上的花钿,在那赤色之下,是否隐着一点终生难消的旧日疤痕。”言罢,兰苕便微微侧过身子,将额角上的兰苕形花钿尽数展露于李绍面前。

李绍往日总以为她是仗着自己的美色,想要显得与众不同方才将花钿绘在此处,此刻得知真相之后倒令他的心中生出几分莫名的怜惜之意。

“想来你也不敢欺瞒于我,夜色已沉,早些回屋安置便是。”

兰苕闻言终于舒出一口气,向李绍行过礼后便转身退出,可谁知就在她即将踏出房门之际,身后又传来李绍发自真心的一声道谢。

兰苕闻言脚步一顿,回身再行一礼还之。

“举手之劳,大人多礼了。”

(四)

赫连昭在得知自己的计策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所破之时,顿时勃然大怒,下令命人趁着李绍出城勘探地形之时,借着夜色潜入城中将兰苕掳走。

赫连昭自幼受汉学影响,喜爱诗词歌赋中描绘的汉家美人,他原以为兰苕是个相貌平平的无盐女,却不料挑开帐帘一瞧才知,竟是个世间难寻的明艳佳人,好看到可以令人忽略她额角上的那一点缺陷。

“朕原以为你是李绍宠爱的姬妾,想用你来胁迫他对朕服一次软,却不想,他在收到消息之时,只道你是个卑微低贱的婢女,根本不值得他为此大费周章地出手相救。”

虽然兰苕一早便知李绍不会为她而来,可从赫连昭耳中听到这些话时,仍不免于心底涌起一阵酸苦之意。

“这次为了将你顺利劫来,朕损了两名死士,在得知你毫无利用价值之时,朕原想将你扔到草原上喂狼,可现下见了你这张脸,朕倒生出了几分不舍之情。既然李绍已经将你舍弃,那便跟了朕如何?”

兰苕因为吸入过多迷香,浑身绵软,口不能言,唯有缓慢摇头以示拒绝,可在这种强弱悬殊的情状之下,赫连昭根本不会在意她心底的选择,转瞬便无视她眼中翻涌而出的热泪,开口吩咐下去,择日备宴恭贺他喜纳新妃。

赫连昭担心兰苕会想尽办法自尽,因此每日都让人给她喂服宁神的汤药,让她持续处于昏睡的状态之中,直到纳妃当日,赫连昭才给她服下解药,让人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

夜里,赫连昭醉意熏熏地走进新房后,看守兰苕的众人便极为识趣地退了出去,兰苕趁人不备之时,偷偷从发间取下一只短簪藏入袖中。

兰苕记得李绍曾经与幽州节度使说过,赫连昭颇有文谋,却不会武,所以她便想趁着赫连昭酒醉之时与他同归于尽,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清白之身。

可谁知就在她准备偷袭之时,方才连路都走不稳的赫连昭竟然极为迅速地反应过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在惊诧之中猛然抬眸,随后便撞进了一双多日未见的深眸里。

“我铤而走险亲自前来救你,你便是这般报答我的吗?”李绍顶着一张人皮面具,笑看着兰苕如是说道。

兰苕见状愣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原来李绍早前之所以对赫连昭那样回话竟然是为了让赫连昭放松警惕。

“我将赫连昭打晕了藏在衣柜里,算不准他何时醒来,现下,我们还是早早离开为好。”

因为赫连昭素来有带着美人前往城外行宫夜游的习惯,所以当李绍顶着赫连昭的那张脸,抱着兰苕堂而皇之地登上驶出皇城的马车之时,没有任何人觉出半点异样。

一行人行至僻静处时,李绍让兰苕在马车内好好坐着,无论听见任何声响都不要挑帘观看。兰苕一听便知他想要做什么,忍不住轻声嘱咐李绍要小心刀剑。

“有你这句话,我今夜就算没有白来。”李绍弯着唇角轻笑一声后便挑帘而出。

一盏茶后,剧烈的打斗声渐渐消失在密林之间,兰苕在车里坐了许久都没有等来李绍,她不知何处出了差错,心底慌乱不已,哪里还能顾及李绍早前的吩咐,随即便要起身下车寻他。

然而,就在她挑开车帘之际,带着满身血污的李绍也正要登上马车,两人撞了个正着,她因为重心不稳,随即跌进了李绍怀中。

“我不是叫你不要出来吗?怎这般沉不住气?”

兰苕见他无事便放下心来,也不想反驳什么,只低眉顺眼地答道:“是兰苕过于急躁了,还请大人见谅。”

李绍似乎很满意她这样温软的态度,嘱咐一声“闭上眼睛”后,便抱着她穿过一片血地,随后两人一前一后坐上一匹汗血宝马,踏着北地流皎,扬长而去。

因为李绍穿着玄色的衣裳,再加上深浓夜色的掩护,所以兰苕一直没有发现李绍的异样,直到天光微熹时分,李绍额间的冷汗滴落在兰苕手背上时,兰苕这才知道原来在昨夜那场以一挡十的厮杀中,李绍并非毫发无伤。

“刀上无毒,也未伤及要害,死不了,不必担心。”李绍虽然已经虚弱不已,却还是撑着气力吐出几个字安抚兰苕。

兰苕听得心焦,想让李绍停下歇息片刻,可李绍却反而甩起鞭子加速前进。

“赫连昭此刻定已派出大批骑兵追赶,只要停下一盏茶的时间,你我便将死于乱箭之下。”

兰苕闻言蹙着秀眉,自然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接过李绍手中的长鞭,马不停蹄地往幽州方向跑去。

两人身下的汗血宝马一跃过界碑,李绍早前在国界边备下的接应人马随即一字排开,筑成一道披坚执锐的铜墙铁壁。

紧随其后的戎国骑兵见状,自然也不敢在两国停战时期随意挑起兵戈,逗留片刻后终究还是选择放下手中弓弩,打道回府。

(五)

李绍因为失血过多,再加上伤口发炎引起高烧,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半个月。

兰苕感激李绍的救命之恩,更害怕赫连昭为了报复派人潜入城中给李绍下毒,所以万事亲力亲为,以至于李绍醒来之时,都被她那清减憔悴的模样吓了一跳。

李绍能够下地行走那日,幽州节度使府后园里的桃花开得正盛,于是,兰苕便扶着李绍出外透气,两人缓步走在桃林间的青石道上,彼时春风拂面,一路只觉落英缤纷,美不胜收。

“你觉得,这幽州春桃与明州寒兰,何者更胜一筹?”

兰苕闻言不假思索便答:“在兰苕眼中,两者各有其美,并无更胜一筹之说。”

李绍勾着唇角轻笑,片刻后又问:“那你是如何看待士庶之别的?”

兰苕闻言顿时眸色大震,却又不敢让李绍瞧出异样,只能垂着长睫试图掩盖内心的慌乱。

“大人这个问题过于深奥,兰苕才疏学浅,答不上来。”

李绍闻言不置可否,只是停下脚步,转身望着不愿抬头的兰苕道:“多年前有个出身煊赫士族的少女告诉我,士庶之别不过是掌权之人为了维护自身特权,抛出来禁锢世人思想的枷锁,士族中多的是骄奢淫逸之人,而庶族中亦有不少人中龙凤,让我不要因为出身而看低自己,就因为她的这句话,我一路摸爬滚打,闯过尸山血海走到了如今这一方封疆大吏的位子上。”

“方才你去为我取药之时,大夫告诉我,我昏睡之时常常念着一个女子的名字,这些日子你日夜守在榻边,想必是有听到的,你告诉我,我叫的是谁?”

兰苕听见这话后,整个心都沉了下去,可是她仍然想要赌一把——或许李绍尚未识破她的身份,于是她硬着头皮开口回道:“大人唤的是‘郗芷’。”

“是啊,‘郗芷’,我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想必你也有多少年没有叫过自己的名字了吧!”

李绍的回答仿若一道旱天惊雷在她脑中骤然劈开,随后那些尘封已久的往事便如碧海洪波般朝她尽数翻涌而来,将她淹没在了夺眶而出的泪海里。

(六)

郗芷九岁那年去外祖父家中探亲,在外逗留了半个月,回到家后,便发现家中多了个面容俊美的小郎君,她原以为是世交家的孩子,后来一问才知,这小郎君名唤“李绍”,是郗父妾室郗李氏的侄子,因为父母不幸染病双亡,孤苦无依,这才被郗李氏接到身边抚养。

当时朝中郡望谱牒之风盛行,太原李氏这样的武家庶族在煊赫百年之久的高平郗氏眼中根本不值一提,幸好郗李氏貌美贤良,颇得郗父宠爱,这才为李绍撑出一块避风挡雨的角落。

郗芷的兄弟姊妹瞧不上李绍的出身,平日里不仅不爱与他玩耍,有时还会趁机欺负他,李绍寄人篱下,不愿给郗李氏平添麻烦,只能日复一日地忍着。

有一次,郗芷的次兄因为眼红家塾里的老夫子夸赞李绍课业,使人偷了郗芷的一支兰苕玉簪藏进李绍的书袋里,而后污蔑李绍盗窃。

李绍百口莫辩,在无法自证清白的情况下只能自请离开家塾,可谁知他话音刚落,郗芷便出人意料地挺身而出,告诉大家这支兰苕玉簪前几日丢失在雪地里,李绍无意中拾到后派人给她送过口信,今日正要带来还她。

虽然大家都觉得此事疑点重重,但既然兰苕玉簪的主人都开口说是一个误会,旁人自也不好咄咄逼人,郗芷的次兄偷鸡不成蚀把米,最后反倒要对李绍道一声抱歉。

散课之后,众人纷纷趁着雪色未盛之时赶回自己那烧着地龙的暖屋,唯有郗芷与李绍慢条斯理地收拾自己的书袋,直到家塾内只剩下他们二人之时,李绍才起身上前,向郗芷郑重道谢。

李绍平日里从不主动与郗芷说话,郗芷见状一时兴起便开口逗他。

“我还是头一回见人道谢却不备谢礼的。”

李绍闻言,顿时羞得面红耳赤,连忙取出一支造型精巧的短匕递到郗芷手中。

“这是我父命巧匠所制,刀锋所至,无坚不摧,平日里瞧着是凶器,可危急关头却能救命,七小姐若是不嫌弃,还请收下这份薄礼。”

郗芷本就是与他玩笑,没想到他当真摸出了一份谢礼,她虽不喜兵器,却也不能拒绝,否则依着李绍那执拗的性子,只怕是要倾家荡产给她买谢礼了。

就是从这一日起,郗芷明面上如往常那般与其他兄弟姐妹一样与李绍保持距离,可两人住在一处,总能寻到一些私下见面的机会。

少时,郗芷喜爱李绍的容貌,年岁渐长之后,她开始倾慕李绍的才华与人品,一颗芳心悄然萌动过后,便再也装不下旁人,李绍自然亦是如此。

郗芷十三岁那年,郗李氏因病而逝,李绍因此悲痛难忍,染上风寒病倒。

郗芷担心李绍的安危,于是便趁着夜色,乔装成婢女前去探病,却不慎在李绍房中被郗父撞了个正着。

郗氏代代与皇室联姻,郗芷是这一辈女儿里才貌最为出挑之人,郗父一心想着让她成为东宫储妃,怎会容忍她与一个出身庶族的孤苦少年私定终身?

因此,郗芷在被禁足的三日之后,便得知李绍即将从军的消息,她拿着李绍送给她的那支短匕以死相逼,跪在郗父面前,不奢求郗父收回成命,只希望能让李绍养好病再走,可郗父见状只觉郗芷情深难舍,更加坚定了他要除去李绍的念头,当夜便将仍在病中的李绍送到军营,从此以后,郗芷与李绍相隔天涯,再无联系。

郗芷在被选为东宫储妃不久之后,天下便兵乱四起,胡族入侵,高平郗氏树大招风,即使养有数千部曲,也无法逃出那四面楚歌的绝境,唯有郗芷一人在忠仆的拼死护卫之下逃出生天。只可惜,没过多久,她还是在逃难途中因为一时不察被人贩掳走。

当时,人贩见她貌美如花,便想将她卖入青楼挣一笔大钱,她不甘受辱想尽办法逃跑,结果在翻越高墙之时不慎坠落,磕破了额角。

战乱时期,伤药价比千金,人贩自不会给她请医问药,因此,那处伤失去了最佳的治疗时间,也留下了终生难愈的疤痕。

人贩见她容貌有暇,便将她归入下等货色,想要卖与豪户为婢。可每家主人瞧见她额角上的伤后都觉得有碍观瞻不愿要她,唯有颜姝一人,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念,愿意用七两银子买下她,并允许她在额角添上花钿遮掩伤处。

(七)

“昔年高平郗氏被乱军满门屠灭,我以为你也葬身其中,悲痛欲绝。直到玄序元年,我在颜府见到你时才知你尚在人世。你为求自保,假装失忆,更借此机会视我如陌路之人,我极力说服自己给你时间,所以也对外宣称曾在战中负伤失去部分记忆,装出一幅不知你为何人的模样,我一直在等你想通此事与我相认,可你却选择离我越来越远。”

“我没有办法忘记父亲对你做的那些事,只要看见你,我便觉得满心愧疚,如何还敢奢望与你再续前缘?”

“可那并非你的过错,我作为苦主,尚且愿意原谅,你为何还要这般自苦?”

郗芷含着泪花为难许久之后,才缓缓出声答道:“倘若你尚未娶妻,我或许还能腆着脸面跟你,可夫人对我有再造之恩,我不愿介入你们之间,坏了你们的夫妻情缘。”

李绍闻言这才知道郗芷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什么,随即俯身与她耳语,片刻之后,郗芷抬起一双泪眼一动不动地望着李绍问:“此话当真?”

“如有半句假话,定遭天打雷劈。”

郗芷闻言连忙伸手捂着李绍的嘴,李绍却趁势吻了她的掌心。

“再过几日我们便启程返回明州,届时你见到颜姝一问便知。”

(八)

月余后,明州节度使府的正房内,颜姝倚在病榻上,轻声细语地与郗芷说着那些鲜为人知的秘辛之事。

原来,李绍当年之所以娶颜姝为妻,一是为了回报颜父昔年赠药,为他治好伤寒的救命之恩,这才愿意在颜父遭到政敌攻讦之时,以联姻的方式吓退那些心怀鬼胎之人,稳住颜父在朝中的地位。二则便是为了让郗芷能够名正言顺地作为颜姝的陪嫁婢女来到他身边,以便日后能够顺利求娶。

“我与李绍之间并无男女之情,我心中的那个少年郎早已战死沙场。这些年我久久无出,旁人都以为是我病体孱弱的缘故,其实是因为我与李绍分被而眠。除却必要时刻需要扮演恩爱夫妻之外,我与他,身与心,皆属旁人。”

“所以,你不要因为我的缘故踌躇不前,你想报恩,便多多地为李家开枝散叶,世人不知你的身世,只当你是我颜氏府中之人,那么,你的子女便会是我琅琊颜氏最坚实的依靠,如此,便已是对我最好的报答。”

这一日,颜姝的这番推心置腹终于彻底打破了堵在郗芷心中的魔障,让郗芷最终点头答应成为李绍的侧夫人。

(九)

数年后,颜姝因病逝去,李绍见府中主母之位空悬,便想将郗芷抬为继室,可谁知他每一次开口之后,郗芷总是断然拒绝。

“夫君如今身处高位,万事皆要小心,贸然抬个毫无出身,面目有暇的妾室当继室,少不了要被言官弹劾诟病,更何况,陛下与郗氏有旧怨,万一走漏风声让陛下发现我实乃郗氏之女,届时定要为夫君惹来无尽祸端,我不愿看到那样不堪的局面。”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我总是觉得委屈了你。”李绍一边抚着郗芷高隆的腹部,一边轻声叹道。

郗芷闻言只觉心间温暖,动情之余,极为难得地主动吻上李绍的温唇。

“夫君的心意我都明白,若是少时,我自是想要那正妻之位,可经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跌宕起伏,我知道自己能有这样的结局已极为难得,自也不会在意那些虚无缥缈的名分了。”

李绍被郗芷的吻弄得心神摇荡,缠绵之时自是万事皆应,后来待他回过神来时,郗芷便拿“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来堵他,李绍见状,也只能极为无奈地宠溺一笑,彻底放弃这个念头。

(终)

李绍四十五岁那年正是他此生权势最盛之时,人人都说他即将位极宰辅,可他却选择在这种时候急流勇退,自请出任岭南经略使。

因为膝下儿女皆已成家立业,有了极好的前程与归宿,郗芷自也可以放心跟随李绍南下赴任,后来,他们夫妇二人不仅稳定地方军政,还在各处开学堂,传典章,授礼仪,开化一方百姓。

二十年后,岭南之地蒙昧风气大变,万象更新,朝廷感念李绍夫妇在此烟瘴之地立下的卓越功绩,下旨褒奖二人。

因此,虽然郗芷终生为妾,但她却成为国朝唯一一位以侧室之位得封“一品诰命”的外命妇,朝野内外皆要尊其一声“兰苕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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