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绘骨蝶

时间:2024-05-14

文/言敦敏 图/枕上浊酒

编者按

亦蝶看见那立于藏书阁前的一抹白衣,她亦觉得这人,这天地,便是她的归处。打算放下心中的枷锁,即使身在囹圄也要找到自己,要有风骨,画自己的所想所见,而不是永远以一个男子的壳去画仿品,那样悲哀的去过活。

谁知“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成亦蝶紧紧握住手掌,她的血越流越多,泪水也止不住从脸上落下来。原来眼前这人就是那个原本与其指腹为婚成梁结亲,如今却隔着家仇,水火相隔……

本期新人作者青金石幻想《绘骨蝶》每个剧情都开展的很自然,男女主角的感情戏比较少,但只要有感情戏的地方都好甜。文中让你惊叹、惊呼的画面是不能用语言直接描述出来的,只有你看文的时候由着剧情走向带动你的情绪。

他手执油纸伞朝自己跑来,虫二刚刚还呆呆的小脸上笑出来,像是春日繁花悄然绽放只羞涩给一人看。

清风徐来,昭华美日,停立在木棉树之上的画眉鸟儿,左右探动,朱喙啧啧发出声响。

它时而摆头,像是往木窗内探看。时而扑腾翅膀,像是准备翱于长空。那炯然奕光的黑瞳,在一双细长白嫩的手下,再次浮现,如同现世转命,在这宣纸之上便绘出堪称一模一样的外貌。

笔杆已经磨得有些粗旧的中楷白云,一方御海阁早年制卖的砚台,一张铺在屋中地面上的长卷宣纸。

这一切让沉浸其中久久的画师,与其共同构成一副似是晨光幻境,让她也跟随周遭的一切成了一副新画美卷。

“不对不对。”

画师朱唇开启,轻轻咬住笔杆,脸上、手上和那身上的白色亵衣皆是点点墨色,整个人趴伏在地板上的样子,愁容不怠像极了一只小花猫。

完全不对,差强人意……不!这简直就是令人难堪的拙笔。

她将笔搁置在笔架山上叹着气,眼神怔怔地,跪在地上盯着那窗外的画眉鸟儿,一眨不眨。像是要从那鸟儿身上看出个什么一样。在想起刚刚心中所感、所抒发的画意,再看看此时纸上,这毫无魂气的秀美之鸟。

忽然觉得爽利消失,倦怠十分。

画师出神呆滞之时,耳边忽而听得一声声波澜弥音,细听之下,才发现真的是从远处寺院传来的撞钟声。

“天呐……竟已到这个时辰了嘛。”

她像是惊弓之鸟弹起身子,在光脚跑到塌边时,又咬唇拍脑袋跑了回来。原地兜了两圈后,一边暗骂自己的蠢笨,一边收拾地上的墨宝。又用自己最快的速度拿出床底包袱,找到一件件的装束后,将其穿戴起来。

在把长长青丝全部梳好了顶留一髻后,画师最终拿起那顶儒冠方方正正地戴到头上,觉得满意非常,便拎起画筒,朝外面偷偷溜跑出去。

避开人群多出没之时,生怕酒糟之人忽然从长廊冒出来。

扮做书生的女子,弯着腰一边从长廊往外跑,一边左顾右地祈祷,祈求千万别让乐于早起的如红姐看到自己呀。

“汪汪汪!”

“嘘……乖,你乖一点哦。”

在打开后门时,早已做好完全准备的虫二,手法熟练地从胸口藏的油纸包里,拿出香喷喷的大鸡腿。然后左手一个晃悠,便把大鸡腿子丢到了石狮子旁边,避开了这只成天满脸凶恶的大黄狗。

几乎是每日如此,除了一些特例之外,这位扮做男子的女画师,总是用这样的方法跑出来。为的是去往城中一间名为书坊,集贤书坊。

有时是闲逛打发时间一呆就是一天,甚至那掌柜若是不赶她,又无人寻得她的话,就算是在此熬夜,也乐得清闲。

不过今日不是,今日是她卖画的日子。

“哦吼哦吼,竟是这《窠石平远图》啊!还得是等我们虫二公子的笔墨啊。”

书铺周掌柜曾是常州城内一秀才,不过后来再无功绩。

不是败在了学识,而是败在了为人风骨。不愿再与《后庭花》争势头,就果断不再追求功名。而是开了这一间书坊,取名集贤也是希望天下贤士团众一心,这一点便是她愿意与周掌柜往来的原因。

“小兄弟的技艺精湛,着实令人感慨,这竟分毫瞧不出是赝品呢。”其他看客凑上前来,皆是满口称奇,无不赞叹面前这年轻画师的巧夺天工画技,“若是郭熙在世,也定当会看花了眼吧!”

“先生过誉,过誉了。”

站在一群书生男子中间的女人,即使是穿上男装也显得过于矮小,好在她生了一张平淡面容,再加上那一双有神的瑞凤眼和高鼻梁,涂些黑粉便令人觉得只是一个君子模样的小兄弟罢了,不会过多起疑。

周掌柜看到这次请的这张仿画技艺之高,确实超出他的预期,有些暗觉不好。这虫二本就鬼精鬼精,若是众人再高捧他,待会自己不知道又要多掏出来多少银子。

“你来你来。”周掌柜朝虫二招了招手,“这常州识画之人不少,可是识画又有银两收藏的人着实不多。

你这张《窠石平远图》虽好,融入我这里确如三寸之地。”

“周掌柜这意思的?”

“常州只有两处府邸的学识与财力可纳入你这张佳作。”

“请周掌柜指点。”

虫二眨了眨眼,她和周掌柜二人鬼鬼祟祟站在书架旁,像是两只蝗虫在一片草叶上交流下午吃谁的庄稼。

“一是这成家。”

此话一出,原本兴致勃勃的虫二一转晴朗,绷着脸眼瞬间暗了下来。可是周掌柜只顾眼前全然没发现虫二的异样,便继续说了下去。

“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虫二满口冷意,细听像是把锐利的刀子。

“你才来常州不足三月,很多事情不知道。可惜那原前任知府的成妱思,因先前贪污赈灾款,所以被朝廷判了个满门抄斩。原是最爱书画诗词的成知府,若是看到这样一张技工高超的《窠石平远图》定会收入囊中。”

周掌柜娓娓道来,满口皆是遗憾,好似那因为贪污的前任知府是他的老友一般。对这么个朝廷判罪的贪官污吏,却丝毫没有一丝唾骂之词。

“说不定呐,就连你也看中为贤士画师,给你赞助银子。”虫二暗暗握紧长袖,一直未曾言语,“让你以后作画都不愁了呢。”

“是吗。”

“当然!”

“那另一宅邸呢。”

“另一宅邸啊……”周掌柜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把摊开的那张仿画收好,紧紧握着笑了一下说道:“这样吧,你把这画交给我放不放心?那人是个画痴不好对付,他说要在新屋装好前购入一张佳作,我替你前去应求,定会为你讨一个好价钱。”

“即是爱画之人何必游说。”

虫二仰起头将周掌柜手里一直紧握的画卷夺了回来说道:

“若此人真是诚心爱画,劳烦周掌柜下午便去见他,告知他明日亲自前来。就在……”虫二四处探了探,转头指向那扇通往书坊后院的门说道:“就在你这小小书坊的后院藏书阁见好了。”

常州难得日日这般好光景,明山日照,落地鎏光。

虫二推开窗子后深深嗅了一口,觉察出春日花香。她不似昨日因作画糊涂冒失,而是早就穿戴好书生行装溜了出来,来到了还没开门的集贤书坊。

“怎得一个个都来这么早!”

听闻此话,虫二立即反应过来,难道那画痴也已经来了?不可能吧,自己这寅时刚亮就收拾出发了,这要是来得比自己还早的话……

“说了画痴真是痴人惦念,那位啊!”掌柜的引虫二入堂指了指通往后院的小门,“昨个下午听完我夸你的话哦,晚上就找过来了。说是夜里翻来覆去怎得都睡不着,直接睡在藏书阁好了。”

“什么?”

虫二惊呆,心想这哪门子狂人,竟夜里抛下妻儿睡到一小小书坊的藏书阁里。他也不嫌挤得慌嘛……自己记得那藏书阁确实是没有床的啊。

“还好你来得早,你直接把这盘素包送过去吧。”周掌柜哈欠连天,把一盘子包子塞到了还一脸懵神的虫二手中,“我先睡个回笼觉哈……”

掀开布帘,别有洞天。

虫二一手提了提肩上背的画筒布袋,一手还端着那盘素包。动作繁忙却还是朝这里面左右盼着。

这间集贤书坊外部看起来不大,却有如此开阔一后厅。且此处不仅被地砖铺满,在行至一段后脚下便是木桥。木桥伴着潺潺流动的溪流,红棕色的桥木与清泉照应,使得此处的淡雅之味溢出。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心有慨词的虫二掀起那一重重面前竹帘,在眼光之前鼻尖先嗅到了一股有些潮湿的,独属于书卷纸张的淡淡腐朽气味。

是书的味道……

那人弯腰来回,卷起白衫长袖,将长辫卷到脖颈,一身长而洁净,勤而雀跃的背影撞进虫二眼里。

也许是常州这几日的天气太好,又或是他的长衫过于洁白夺目,虫二这一生都没再忘记这个痴人将藏书阁满满旧书拿出来,晒于日光下沐浴的场景。

“还愣在那儿做什么,快过来。”

他转过身来,整个人在日光之中,那明亮的笑比他清隽俊秀的模样更先令虫二心间一惊。

“饿死我了!你怎么才来呀。”

“啊?”

“你家掌柜的是不是睡了,派你来送包子。”

送包子?

“嗯,要我说啊,你家掌柜的应该去买包子才对,他这手艺可真不错呐。”白衣公子完全是洒脱的架势,他将包子接过去,咬了一口直接掀开衣摆,一屁股坐在了摆满书籍的石阶上。

“你也来一个。”

虫二刚要开口告诉这个脑子感觉不怎么灵光的公子,自己才不是送包子的店小二,就被他塞了一个大包子到口里。

“呜呜……”虫二气得把包子咬下来一口,她嚼着嚼着觉得这包子还真挺香的哎!

“你是周掌柜说前来买画的那个公子哥?”

虫二转念一想,觉得还不如将计就计,逗逗这个傻乎乎的公子。

“你这小家伙叫谁公子哥呢!”

那公子二话没说,一个弹指敲到了虫二的脑门上。不过不疼,虫二刚要生气的时候发现。

“啊啊,是在下冒犯了,那敢问如何称呼呢。”

“叫我梁墨好了。”

梁墨,虫二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一样,又想了想觉得这名字稀疏平常,叫此名的人定然多了去了。

“那梁公子你为何不经过我家掌柜同意晒书。”虫二再次发问。

这下轮到梁墨羞涩了,他又拿起一个包子塞到嘴里,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颈说道:

“昨夜寤寐思服,辗转反侧。”他那眼神灼灼,“想到今日可见到一张佳作便睡不着了。闲来无事,就帮着周掌柜将这书库的书收拾了一遍。其中发旧潮湿的,我见早上日光充足,便拿出来想着好好晒上一番。”

一夜没睡?还因为觉得闲来无事把这些书都给整理了一遍?虫二实在觉得讶异,从未经历过如此作风非常的人。不过转念一想,如此爱画的人自己的笔墨跟着他也不失为一种福气。况且,她从这位梁公子身上的装束,看到不少的银两。

“若是那画你真心欢喜,可是别人也看上了怎么办呢。”

听闻此话后梁墨先是一笑,随后与虫二目光相对道:“书画有灵,我势在必得。”

这么自信吗……

“况且,这常州城内,不会有人会比我为佳作出更高的价了。因为我懂画,也爱惜才能之人。”

“好!”

虫二确定了这来人的品德后放下包子,勾唇一笑。她用自己的衣服擦了擦手上还沾着的油渍,将画筒拿到胸前从中掏出那张卷好画作,将其慢慢展开。

“这……”

梁墨在看到这展开的《窠石平远图》后整个人频频点头,他那双眼好像被引入幻境,整个痴迷神态久久不能自拔,围着这张画作转圈。像是要将其看透一般,口里发不出一个字。

后院微风掀起,铺展石砖的书籍如同飞鸟的翅膀皆是扑腾起来,像是要一同飞走。

虫二紧紧摁着也按耐不住的画卷,自信地笑着,看着这位画痴梁墨。

“以假乱真,”梁墨觉得眼前都更加明亮,他不断感慨着:“以假乱真呐……”

虫二见好就收,她站起身将那副画卷起来,仰着头有些费力地看着紧紧盯着自己的梁公子。

“梁公子嘴边。”虫二眨眨眼嬉笑似的。

“啊?”

“我说梁公子嘴边的包子皮,还在呢。”

“啊!”

梁墨赶紧拿手去擦,结果因看不到自己的脸所以仓皇模样看起来愚笨的有些可爱。

“抱歉抱歉,是梁某有眼不识泰山,未曾想到这虫二公子竟是这么年少。”

“无事的,我刚刚第一眼看到你也有些惊讶,没想到如此画痴之人竟然也是公子才俊。”虫二笑了笑,“我还以为,会是个白胡子老头呢。”

“哈哈哈哈哈……”

两人笑作一团,那梁墨在虫二大笑的时候忽然停下凑近。也是这么一凑近,刚刚还鬼灵精的虫二也忽然停了下来。

“呜呼,梁公子靠、靠过来为何。”

“你是女子。”

眼眸睁大,虫二手里的画筒‘咚’地一声落地。她步步后退,整个人哑口无言,脑子里完全想不出回口的话术。

梁墨见自己果然猜对便才明白过来刚刚一切的异样感,怪不得她如此娇小,唇齿与笑颜都如桃花那般粉灼。

“我……”

“虫二公子开价吧。”

他竟然没有赶自己出去,或者是直接揭发自己呵斥她女子不得混迹于书坊。虫二颇为震惊,她以为梁墨会像其他男人那样,排斥一个女子做男人做的事。

“二百两。”

“五十两不能再多了。”

“五十两?就因为你知道了我身为女子吗?”

梁墨摆手道:“为何这样说,你作画如何跟你是男子女子有何关系。”

“那……”

“你的画技非常,确切地说,在笔法上确实是达到了登峰造极一说。所以我一开始确实不信这是出自如此少年人之手,而是怕出错的老师傅。

这幅郭熙的《窠石平远图》将山水画中的平远之意画得淋漓尽致,画风冲融而缥缈。你在临摹之时也紧紧抓住了这一点,但是山水画中最重要的就是自在。”

梁墨与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虫二对视,说出了她一直以来的痛楚。

“高超的仿画,不是仿山仿树,更不是仿制浓淡墨,而是仿画意。虫二先生你画的笔笔都像,便画的笔笔都不像了。”

“笔笔,都不像吗?”

“虫二先生聪慧非常,我想你比我要知道你的画里缺少什么吧。”

虫二顿时如同茅塞顿开,她屹立在那里的身影有了摇晃。就如同在郭熙画中的那颗枯树忽逢来春露,觉察还有开花之日呐。

于是她止不住地大声笑起来,然后一把抄起那张自觉疲软的画卷,用尽最大力气将其撕碎。

“这!你在做什么!”

“梁兄,你说得太好了。我想到了!”虫二站在碎纸之间,她将画筒抱了起来,不管不顾地朝外面跑去,一边跑一边嬉笑大喊道:“我会在你的新屋装好前为你画一副新作的,你就瞧好吧。”

梁墨摇头笑了笑,他觉得这位虫二先生简直比自己还要疯。

“虫二先生,那梁某日日来这里等你,我日日都在。”

盼望归处,自此之后成了二人的相思蜜疾。

虫二看见那窗外的画眉鸟儿站在木棉树上,她亦觉得木棉是鸟儿的归处。再看看那甘甜清泉,她亦觉得这茶碗便是这清泉的归处。

直到虫二看见那立于藏书阁前的一抹白衣,她亦觉得这人,这天地,便是她的归处。

“怎得淋了一声雨水!快过来我身边,莫要着凉了。”

他手执油纸伞朝自己跑来,虫二刚刚还呆呆的小脸上笑出来,像是春日繁花悄然绽放只羞涩给一人看。

“来时还日照当空呢,谁知半路下起这大雨,我也没当心便一路跑来了。”虫二摆了摆自己的帽子,一边将怀里的画筒拿出来,一边检查着里面的画卷放心到还好未淋湿。

而梁墨却无心听虫二的感慨,他只是一边替她额上身上的雨水,一边帮她把外衫脱掉。“啊……”梁墨忽地反应过来自己的失态,避开脸将帕子塞进虫二手中朝前走去,双眼只敢盯着那房梁将,“虫二兄还是、还是自己擦吧。”

虫二握住梁墨递给自己的帕子,她先是一愣,随后看到长衫上的雨水都打湿了她,略有勾勒出她的身体曲线时,脸一下子便红了说道:

“我……”

“我在门外等着你,屋中有暖炉,虫二兄可先进去取暖。”

“好。”

将藏书阁的门推开,虫二在书架之间找寻一处避所,她将搁置在桌子上的那个小小暖炉捧在手间。将它搁置在自己身旁后,脱掉一层层衣衫露出原本就玲珑有致的,属于女子的身体。

“虫、虫二兄。”

“何事?”

门外身影摇晃,那是梁墨似有羞涩,低垂着脑袋的姿态。

“我让掌柜的去拿来了一身衣裳,你、你要不要试试?”

“好。”

木门轻轻打开,只是一道缝隙让男女的手臂交错,她赤裸的身子在被外面的凉风一吹时,有种泛起涟漪之感,却弄不清到底是身上或是心上。在握住梁墨交递的衣裳时,虫二的手像是划过他大掌的虎口,让他控于远山的心境还是飘然起来。

“这是!”

虫二看到她拿到的那身衣裳,有些讶异。因为这、这并不是一身男子的衣衫,而是女子的长裙。

“为何是长裙。”

“为何不能是长裙。”

身影摇晃,她看着已经为背身倒影的他,听得依然大雨磅礴的击打声,心中如鼓点敲击。

“你本为女子不是吗。”

“是,可是……”

“那么是你难道不愿意以女子本身姿态作画吗。”

“当时不是!”

当然不是了……他不知道她有多么想堂堂正正以一个女子的模样作画,谈论她的向往,在人群之中即使不用扮做男子,也可以往来书画丛院。

她实在太想了,可是这种想法却只是奢侈。

“别怕,”梁墨的声音那么坚定,“在我面前无需伪装,你就是你,这里也只有你我。如果你愿意,就请以本来的模样为我作画。”

暖炉很小,虫二以为自己会越发寒冷,可是她却丝毫感觉不到冷,而是一股暖意涌上心头。

“唤我亦蝶。”

“亦蝶。”

“那是我的名,不是虫二,是只有你知道的名。”

她拿起长裙,青色与墨色晕染,像泼墨的山水图一般,虫二也在这水墨之上因此化蝶。

雨越下越大,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不知疲倦地。梁墨的脖颈微汗,他喉间干渴,可是在外面等待的时间无论是喝了多少杯茶,都还是无法消解着燥热心情。

只是因为寸寸光阴而已,就顾盼着那扇门能够打开,顾盼着里面的人儿走出来。

“亦蝶……”

“梁墨。”

她立于他的面前,梁墨手中的瓷杯落地,聒噪的雨声仿佛消失,梁墨耳中只有那声轻唤。他觉得这世间所有的书画一时失了颜色,到如今才见到真的宝作为何。

“山水婉转,烟云遮映,树石不取细,意味浓已。似见得雾中仙子,如远山藏黛,一蝶悄然绽放。”

梁墨步步而来,站在原地的亦蝶听着他的诗句,莹莹双眼像是被水雾浸染,唇色也变得嫣红,脸颊上更是一抹粉黛。

“亦蝶。”

他再次唤她。

“我想我找到了这世上最美的佳作。”

亦蝶并未回答,她心中触动,可是在面前人的那双诚恳双眸中看到了自己。于是她忽然低下头,避开梁墨的眷恋,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还、还是看看今日的画吧,梁公子。”

梁墨不知自己哪里做错了,他以为是不是刚刚自己的直言不讳冒犯了她,想要为自己的失礼抱歉。

“梁公子。”

她还是叫自己梁公子。

“还是来看看画吧。”

梁墨若是没看错的话,她的眸子带有冷意。女子的她全然不同,虽不着男装,可是整个人更加附着一种哀愁与拒人千里的气质。梁墨觉得他应该慢慢与她熟悉,他不想让亦蝶觉得自己是个轻浮之人。

“是一幅新画?”

“正是。”

“我曾做的只是仿制名家之画,就像众人所说我的画技精湛,甚至说是惟妙惟肖。”梁墨看到亦蝶扬起的头颅,那长颈的勾勒如青竹傲骨,“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到底缺了些什么。”

“你是说?”

“梁兄你是第一个指出来的人,那就是我的画中没有自己。”

梁墨想起他们在这里的初遇,她当时在自己的评价后毅然决然将画撕掉的样子。

“梁兄知道亦蝶最艳羡的画家是谁吗?”

亦蝶转头看向自己,梁墨迷失在她的眼中摇了摇头。

“是朱耷。”

“八大仙人朱耷?”

亦蝶又从那画筒中拿出一张画铺在桌面上,梁墨惊讶,他使劲儿地靠近看才发现这并不是一张仿品,而是真正的朱耷的画作,《孤禽图》啊。

“画情画意更画骨,朱耷的画中,即使是这小小的鸟儿停靠在磐石上,仅用寥寥几笔墨色勾点,便能够突出它凄凉神态,似在休憩。让人感到无尽的冷眼观世姿态。这就是我想要做到的,像朱耷所作的那样。

也是他的画作,令每每于困苦之中的我,想起风骨二字。就如我爹曾经说过的,若是一个人什么都没有了的时候,就一定还要抓住她仅剩的骨气。”

“好一个风骨。”

梁墨赞慨,这何尝不是他也一直在追求的呢。

“所以亦蝶也打算放下心中的枷锁,即使身在囹圄也要找到自己,也要有风骨。”亦蝶眼神灼灼,“画自己的所想所见,而不是永远以一个男子的壳去画仿品,那样悲哀的去过活。”

华灯初上,酒楼中热闹非凡。莺燕雀跃,于夜幕中起舞,化得一幅幅消解情浓已欲的宫春之图。

坐于这之中的女人早已褪去书生衣衫,放下画笔,抱起琵琶在众人来客面前弹奏。即使戴着纱帐遮住半面,可女子嘴上早已挂起熟悉的笑,像是固定好的一个弧度。

“好一个芝兰玉树的公子啊,城守尉大人真是好福气!”

女子的乐声在客人之中迎来送往,可还是能够听得一两句铿锵话语。

“小子很少出现在这种风月场面,有些羞涩,今日带他来也是为与各位大人打个面。”被叫做城守尉的大人笑了笑,侧身露出身旁面容冷峻的公子。

他还是一身白衣,只是这次的银线缝绣,整个人不止温柔还带着贵气,使人觉得望而生畏。

“墨儿,还不叫人。”

“各位叔父好。”

“梁公子未来定是人中龙凤,人中龙凤啊!”

其余几位围坐的官员连声捧赞着。

“这孩子自小就孤僻,虽聪慧可是不用到正地方上,整日围着那些破画打转。我都不知道那些画有什么好看的,实属不学无术。”

“哎!大人这就有所不知了,热忱书画之人都是赏味之人,说明这是大人的教导有方。书画的价值之高,代表了地位的高低啊。”

“哼。”

梁墨嗤笑,觉得与这帮人话不投机半句多。

“事物皆以金钱渡价,怪不得此地一股铜臭,莫怪梁某失礼了。实属难以忍耐,告辞了。”

“孽子!”

城守尉一拍桌子,瞪着梁墨远走的地方,刚要发作便被拦下。

“公子如此刚直不阿,确实为君子所为。”那人继续说道:“不过,过直易折这个道理大人应该懂吧。我看城守尉大人之前真应该瞒着公子那赈灾银的事情,不然他也不会现在落得顽疾复发……”

忽而‘铮!’地一声,台上女子指腹划破,血滴溅落。

她的琵琶弦乐停止,音弦断掉。整个人不知所措地呆愣于台上,看着早已走远的白衣背影,那浓艳妆容也掩盖不住此刻煞白的面。

“小蝶你怎么了?”

如红姐赶紧走上木台将琵琶女换了下来,她推了推像是见了鬼的成亦蝶,看到了她手上因断弦划破的手指。

“你的手!”

“我没事……”亦蝶轻轻推开如红姐继续往前走去,她想要再靠近一点那一桌客人。

“还不是那成妱思愚昧,若是他同意将军饷给我们,我们也不会将赈灾银拿走。不过还好他之前与八王爷交好,有了二人曾经来往的书信,陛下当然是以为这成家是私通八王爷造反的同党,信我们城守尉大人了。”

成亦蝶紧紧握住手掌,她的血越流越多,泪水也止不住从脸上落下来。

“造化弄人……造化弄人啊……”

“原本是做得亲家的人,可惜这老顽固,连自己全家都折进去了。”

这场暴雨好似自那日未曾停过,或许是断断续续。梁墨只记得那日亦蝶走后天空再无日光,他每日都等在藏书阁,可是却再无见亦蝶进来。

她为什么不来了?是那一日自己的心迹被发现了吗?她家住哪里,名为亦蝶那姓呢?自己要去哪里才能寻得她……

梁墨只得在一张张纸上画出自己最后一日见到她的模样,有她静静看着自己的,有她偶然露出笑的,还有她在讲论画作的。可是无论梁墨如何画,都画不出她的生动。

又要日落了啊。他眼见今日也未能见到来人,便摇了摇头准备离开。

“公子。”

“来酉你怎么来了?”

来酉是梁墨的随从,他风尘仆仆地,喘着粗气一副从别处跑来的样子。

“老爷让您赶快回府,他好像知道了您日日来私会一女子。”

梁墨二话没说就跟着来酉上了马车,爹怎么会知道自己每日都来藏书阁的,他这样想着。觉得更加怪异的是,爹竟然知晓亦蝶是女子。

“你这不学无术的混账!”

一进厅堂梁墨就被梁启初丢过来的画纸们摔到脸上。那些纸张都轻飘飘地,并不让他脸颊疼痛,可是梁墨却好似失魂般去不断抓着飞起的女人的模样。

“我让你来常州是接替新一任知府职务的,不是让你来私会女子的!”

“你派人跟着我?”

“我是你爹!”

梁墨铮铮铁骨,矗立在那里仰着头抱着画纸道:

“你是一个贪官污吏,我与你早已割除家恩,也未曾想过要做什么常州知府。因为这位置太脏了,我怕染上血以后!再也不能为白衣。”

“脏?”梁启初冷哼,“你以为与你私会那女子就干净吗?你这个逆子,知不知道那女子是青楼乐伎。她白日与你私通,夜里却要回那花天酒地之地,不知道有多少男子在她身旁留宿过!”

轰雷声炸响,如火药震慑。

梁墨觉得自己耳边再难以听得其余声音,他想起在眼前亦蝶的面孔,想起她的欢笑中那些抹不去的愁容,想起她渴望风骨的模样。一时集火攻心,胸膛里蹿上来一股液体,直冲嗓子眼,布满腥苦。

“不是的……不是的……”

那腥苦越来越重,他使劲儿地往下咽着,强忍着。

可是这想要让自己亲儿完全死心的梁启初,全然未发觉梁墨脸上的惨白,他话中射出最后一道暗箭,直戳梁墨的心窝。

“昨日带你去到青楼里遮面的琵琶女就是与你私会之人,你走后为父已经让她知道你与她是什么样的水火相隔了。”

“水火相隔?”

“因为她就是成家灭门中唯一逃出来的女儿,成亦蝶。”

梁墨震惊,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魂魄,死死盯着梁启初。那刚刚压抑下去的淤血,终是奔腾而上,从喉间喷出!一抹抹嫣红不断浸染他胸前白衫,整个人眼中阴噬,死气沉沉。

“墨儿……”

梁启初大喊,上前扶住咳出血的梁墨。

“亦蝶……成亦蝶……”

原来她就是那个原本成梁结亲,差点指腹为婚的,如今却隔着家仇的成亦蝶。

常州的雨终于停了,百姓重新走上街,这里依然是一片焕然光景。原本就热闹的街上今日不仅有小贩的叫卖,更加吸引人的是雀跃的迎亲之声。

大家也都凑起来高兴地想要去沾沾这花轿迎亲的喜气,可是在这些百姓之中,一跌跌撞撞的男子,他披着一身浓墨黑衫,脸上煞白,毫无生机地跟着花轿不断地走着。

成亦蝶……

成亦蝶……

亦蝶……

被男子拨开的百姓们奇怪地看着他,在男子终于要追上那花轿时,一身着艳装的美貌女子忽然伸手拦截。

“这是她留给你的。”

梁墨看着女子伸手递过来的画筒,他那双消瘦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此接了过来。

“小蝶让我告诉梁公子,这幅画她未能画完,可这是唯一能够留给你的了。”如红姐哀叹一声,“除此之外,别再有索求。”

好一个别再有索求啊。

梁墨眼中的泪水滴落下来,他不说一话抱着画筒便离开了。

在拿到这画筒后,梁墨去了集贤书坊。他在掌柜的应许之下走入藏书阁,将那画筒打开拿出画幅。然后小心翼翼地铺开这还未装裱的宣纸,看到了眼前光景。

那画上是一处庭院,庭院之中有一木桥,木桥之后是一男子站在石阶上晒书模样。男子在画中一身白色长衫,回头望着。就像在与画外的人有话要说一样,那神色溢彩,顾盼生辉。

而停立在男人肩膀上的,是一只蝴蝶。

“世间此蝶,风骨随你,我亦随你。”

说完,屋中一抹银光消逝,长剑落地。梁墨抚于画面之上,那原本洁白之蝶被鲜红浸染,明艳照人,画作终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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