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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云无间

时间:2024-05-14

文/八蒜 图/水色花青

片刻后,菡宜扔弃手中的刀,神情木讷地往回走,他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回到草原,送她回去,还她自由。

【一】

九星山的辛夷花花开漫山那日,我逃离了赵王宫。

我抱着琴在一株高大盛丽的花树下休憩,一阵山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如漫天红雪纷飞,我直起身打算浅弹一曲,也不枉见到这样美的光景。

我起手拨动琴弦,不远处传来了箫声附和,一琴一萧,千回百转流连山谷间。我的琴技算不得精妙,娘亲更是评我为乱弹琴之首。

我很好奇吹箫的人是谁,此生能遇一知己,也算了了一桩遗憾。

日上三分,山谷渐渐下起小雪,我禁不住寒,停下弹琴的手环顾四周,向那箫声寻去,却未见吹箫之人,心里有些失落。

独自晃晃悠悠走了一小段路才想起我是逃出来的,慌慌张张向娘亲的小院子跑去。突然一介白衣出现在我面前,白衣戴着一副面具,单手背在身后,身姿挺拔,声音沉稳如玉:“姑娘且慢。”

我担心是赵王宫派来捉我的人,连忙拔腿就跑,琴很重,扛着跑着实吃力,但我不想再回到那四四方方的王宫里。

我拼命跑,直到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头顶一道声音缓缓传来,“姑娘,这琴太重,不如我来替你扛?”

我擦了擦眉间的汗,“不用。夫子言: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只见他气定神闲地站在一旁,白玉扇一摇,眉眼带笑,“可我不太明白,姑娘见了我为何要逃?”他顿了顿,说出心中的猜想,“姑娘莫非是赵国人?”

闻言,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的装扮的确不像赵国人,我心里愤愤,光天化日之下竟遭这混小子给耍了。

我立马否认:“不,我不是。”正起身,挺直腰杆抱琴走人。

他拦下我,似笑非笑道:“赵国九公主苏明幽,我说的对吗?”

我心下一慌,拼命摇头:“不是,你认错人了。”我转身想跑,他一把逮住我,“素问九公主顽皮,看来是真的。”

我快要哭了,“九公主怎会是我呢?我是如此温柔善良的女子。”

他好笑道:“你的意思是九公主恶毒跋扈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您能先放开我吗?”

他摇摇头:“不行,你跑得比兔子还快,要不是你方才绕着林子跑了一圈,我还找不着你了。”

我的后颈衣领被他提起来,着实没了一国公主的尊严。

他微微前倾靠近,俊朗的面容近在咫尺,我甚至能看到他琥珀色的眼眸里映着一脸迫色的我,我张牙舞爪地挣扎着,他反而越笑越开心,“我又不会吃了你,怎么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

夫子曾说过,大丈夫罹难不屈,可我一个小小女子,大可不必。

我露出讨好的笑容,从牙缝中蹦出几个字,“这位公子,我与你无冤无仇……”

他似是想起什么,从身后拿出一只绿山玉萧,道:“我只是想借你的琴谱看看。”

我恍然大悟,原来方才与我合奏的人是他,可我弹琴从来不看琴谱,哪有琴谱?

“没有琴谱。”我如实道。

他松开我,神色变得严肃,声音也低了几分,“方才那支曲子是你乱诌的?”

我硬生生把喉咙里的‘是’字吞回去,小心翼翼道:“我认真诌的。”

他突然笑了,似是野兽看到猎物一般紧紧盯着我,我有点害怕,我连忙说:“不过,我可以重新为你弹一遍,我记性很好,弹过的曲子不会忘。”

他摇摇头拒绝了,他说:“可我这人记性不好,不如,改日我去赵王宫亲自向公主讨要一本。”

我一颤,连忙摆手:“不用这么客气,我们也不太熟。”

他将脸上的面具取下来,我这才看清他的面容,若说他的箫声是仙乐,那他便是仙人,宛如清月的仙人。

他说:“我是云蕲。”

我的心随他的声音一点一点落下,偌大空旷的山谷,再听不见别的声响。

【二】

在那之后,我还是被捉回了赵王宫,可是在后来的日子里,云蕲并没有来,我为他而作的谱也一直被搁置。

后来我也时常想起他,若他来找我的话,我一定要好好招待他。

其实我在赵王宫过得挺好的,除了周围四四方方的墙不许我出去。

回想起我十二岁那年,那是我第一次被接回赵王宫,临走前娘亲和我说,万事皆有定数,不必强求。那时候,我不太明白,直到赵国被灭,还是……不太明白。

在赵国灭亡之前,我在赵王宫待了五年,五年光景十分漫长,我每日就弹弹琴、写写字,偶尔与父王一道出巡。我上面有几个哥哥姐姐,他们与我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很讨厌我,可能是因为父王议事时总将我带在身边,对我表现得过于宠爱,再加上我的娘亲是这世间无二的秘术师,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我继承了我娘亲的衣钵,将来也会继承父王的王位,其实我对王位并不感兴趣,对秘术也一窍不通。

至于我父王与我娘亲的关系,听说他们因为一些事情闹僵很久了,自打我出生起十二载,我都不知道爹是个什么东西。

在赵国灭亡前六个月的一天夜里,我站在墙头上看星星,突然一幕幕鲜血淋漓的画面出现在我眼前,那是不久后的赵国,我预见了赵国气数将尽。

可父王不信,说实话,我也不信,如今天下分裂,常年积战,像父王这样以和为贵,爱民如子的君王不常见了,上天没有理由灭赵国。

可我们都想错了,上天不会灭赵国,灭赵国的是人。

这六个月,父王带我游遍赵国四方,处处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我却清晰地看见了未来的这片土地上鲜血抛洒、尸骨横捭、杂草丛生,再后来又是繁荣昌盛的景象,只是那时已然成了别国领土,赵国不复存在。

前三日,整个赵国都处于极度悲伤的氛围里,父王来找我下棋,我棋艺不精,就想着弹首曲子给他听,他随手翻起我放在琴台上的琴谱。

“你娘亲说你弹琴从不看琴谱,都是在乱弹?”他的声音有些低沉,带着君王的威严。

我讪讪道:“乱弹娘亲是会打我的。”

他似乎笑了一下,谈及娘亲时,他眼底有一丝温柔,“她对你太过严厉,你的琴在这世上已是数一数二的。”

娘亲对我有这样高的要求并不奇怪,因为与娘亲的琴一比,我的确只算得上是地上泥。父王一定听过娘亲的琴,他这样夸我,我心里很高兴。

我看着他手中的琴谱,不自觉地多说了几句,“这本琴谱原本是我打算送给一位朋友的。”

他问:“是在九星山遇到的那位?”

我点点头,还在想他怎会知道是云蕲,他没再多言,放下琴谱,起身走出殿外,“三日后,你娘亲会来接你。”

我疑惑:“那您呢?您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他停下步子,高大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孤是赵国的王。”

他走出殿外,春日的桃树凋零了第一片花叶,黄鹂脆生生地叫,像极了一支丧国的哀乐。

娘亲来接我那日,天下了很大的雪,硬生生把四月的桃花淹没,她踏着雪而来,一袭银蓝色的狐裘斗篷在雪里散发黯淡的光,娘亲眸光冷淡,脸上没有多余的神情。我小跑到她面前,她拂去我肩上的细雪。

我疑惑道:“父王为何不愿意同我们一道离开呢?”

她眸光微动,“他是赵国的王。”

“可是赵国快灭亡了,为什么还不走?”

她牵起我的手,向外走去,“王是同一个国共生死的存在,国灭王死,没有了国,王存在的意义也就消失了,就好比你养的小鱼,吃了鱼之后,鱼骨头你还要吗?”

我想了想,捉住重点问:“为什么要将养的小鱼吃掉,娘亲,该不会是你趁我不在,把小明给烤了吧。”小明是我养了七年的小鲤鱼。

娘亲不再搭理我。

突然一声巨响,殿前的侍卫来报,说是敌军已攻到城下。

父王回头看了一眼娘亲,又看着我,说道:“明幽也会成为这世间最厉害的秘术师,与你娘亲一般。”

我听到这话,开心地笑起来,娘亲却淡了神色。

那时候,我对死亡的概念一无所知,也不知道这是此生最后一次见面,更不知道什么是生离死别。

娘亲用斗篷带我离开时,我好似听见一个声音从殿外传来,那声音沉稳如玉又虚无缥缈,“听闻九公主聪慧过人,应该是逃了吧。”

另一个声音说:“绝不可能,一定是被烧死在殿里了。”

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那真是……可惜了。”

【三】

回到九星山的第七日,娘亲起得很早,穿上我只在衣柜中见过的那件皎白华衣,她神色温和,对着铜镜梳妆。我看着她从我的娘亲变成了十多年前那个风华绝代的美人,她微微笑,唤我去她身旁,亲吻我的额头,霎时间,白日泯灭,黑夜笼罩,庭院外的辛夷木开了一树的花,而我的额间也出现了一朵浓郁的火红辛夷。

待我睁开眼,白日重现,一切又恢复原样,那朵火红辛夷也消失不见,只是感觉身体有一股温暖气流窜动。我总觉得今日不太对劲,可又说不上来缘由。

娘亲让我去山上看看那株最高大的辛夷树是否开了花,我找了足足半日才找到那棵巨大的花树。此时正值花期,花树好似一朵流光云,漫山遍野的风都是它的信使,我折了几枝带回来,可院里静悄悄的,静得我有些害怕。

我进屋喊了几声娘亲,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伏案前放着一封信,我忐忑地打开它,娘亲娟秀清隽的字呈现在眼前。

【吾儿轻启:

吾已将秘术之华传授于你,汝唯有经历生死方才成大器,往后,便是孤身一人。

切记,万事皆有定数,不必强求。

至此,悠悠十七载,苟且十七载,恩怨十七载,我与他再不能分离。】

我垂下眸,手中的纸化为灰烬,算算日子,今日是赵国出殡之日。

娘亲走了,我也该出去看看这个世界,我收拾了行装,将琴化作一支簪插在发间,窗外风雪大作,不见半点春意,花树已寒,只剩一树枯枝,我走过去抚摸它,将它唤醒,愿它能挽留春意。

我十七岁了,在那个风雪大作、辛夷花开之日,在孤身一人之时。

赵国亡了我就不再是公主,也不再是苏明幽。

我察觉我的身体在发生变化,我的记忆在慢慢消退。渐渐我已经记不得很多事,到后来只记得清一句话:万事皆有定数,不必强求。

我把一切都忘了,只记得我生在九星山,身怀秘术,以琴为伴,我猜想我也许是失忆了,可我并不想去寻找那些记忆,因为这是命数,无法更改,我明白的。

从九星山下来,便开始了四处漂泊的日子,可身上没有子儿,这是个非常严峻的问题。于是我去河边捡了一堆石子儿,再把它们变成钱子儿。我的能力有限,只能让它维持一个时辰,我便开始了四方游历,说着挺侠客豪情,其实挺惨的。

比如现在,我被当场捉住,因为我忘了那枚铜钱是一个时辰前的,店家吵着要送我去见官,我打算隐身溜走,可是街上人越来越多。

人群中一道炽热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我抬头看,是个戴面具的白衣男子,他正身玉立,看着我的眼神有一丝意外与慌乱。

难道他认识我?

果然,下一秒他就给了店家一袋铜钱,将我拉出人群。我挣脱他的手,双手抱拳,装出江湖侠客的豪气:“多谢大兄弟今日出手相助……”来生再报的客套话还未说出口就被他打断,“不必客气。”

我瞄了一眼他的服饰,一看就是有钱人,他也打量我:“你的琴呢?”

他怎么知道我有琴?我摇摇头装作不知。

他眼里有一丝失措,琥珀色的双眸泛起波粼,“那琴谱呢?”

哪有琴谱?我弹琴从不看谱,“没有琴谱。”

他眼中的紧张不像是假的,可我真不记得我有什么琴谱,我朝他鞠了一躬,“谢谢您方才仗义相救,但您说的琴谱我真的没有,我身上也没有值钱的东西,不如这样,我写个欠条给您,等我往后有钱了就把钱连本代利还给您。”

他眼神落寞,“不用了。”

不用写欠条?那我要是不认账他也没办法咯,我开心地笑。

他见我笑,忽而抓住我的肩膀,眼神真诚,言辞恳切道:“我是云蕲,你一定要记住。”

我被他抓得有些疼,几经挣脱,无奈道:“记住了记住了,我叫辛夷。”九星山漫山遍野的辛夷。

【四】

后来我才知道云蕲是晋国世子,彼时我俩已经称兄道弟,混迹江湖,他钱袋里有用不完的银子,我们想去哪就去哪,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好不畅快。

可才过了一年就总有杀手半夜杀来,闹得我睡不着觉,后来晋国的人也来了,来的人说晋王病重,急召云蕲回去。

云蕲只看着我,问我愿不愿意同他回去。

我一时有些不自在,这话怎么像是在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

我还没想好。

他见我没说话,就取下腰间的玉佩递给我,“你若是不愿意,可以带着这块玉佩去你想去的地方,若是没银子了,拿着它去天底下任何一家古玩乐馆,老板都会给你银子。”

天下的古玩乐馆都是他家的?

我看着那块玉佩眼冒金光,连忙拿到手里细看,没注意到他眼神中的光亮渐渐黯淡下去。

我把玩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我还没去过王宫呢,好玩吗?”

他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藏不住的喜悦。

我不自在地左顾右盼,“究竟好不好玩啊?”

我们风里雨里奔腾几日终于赶回了晋王宫,四四方方的天看得我难受,但好在晋王宫的日子过得很惬意,天朗气清时,我便会拿出琴弹上一曲,云蕲常常看着我出神,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一日,一个穿着海棠红长裙的少女从正门进来,撞见我在殿前的桐花树下抚琴,云蕲就坐在我身旁批阅文书,桐花纷纷,我看见了少女眼中的错愕与难过,我停下抚琴的手,云蕲也抬起头,少女眼眶湿润,这阵仗就好似小媳妇撞见丈夫有外遇。

云蕲介绍道:“这是魏国公主菡玉。”

我点点头,只听菡玉带着哭腔说:“听闻云蕲哥哥带回一个绝色女子,原来是真的。”

原来大家是这样夸我的,我面上从容,心里雀跃不止。

云蕲将我护在身后,他说:“公主若没事就请回吧。”

菡玉的小脸蛋上泪如失了线的珍珠,咬了咬牙,提着长裙哭哭戚戚地跑开。

立秋那日,云蕲照常带我去围场骑射,我已经能够安稳地骑在马背上,拿弓搭箭捕获天上的飞鸟。

菡玉来了,她依旧一袭海棠红长裙,与我共同追逐一只小鹿,林中深处,她一箭射中了小鹿的腿,我们都停了下来,她问我:“辛夷姑娘近来可好?”

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过得没什么不好,“多谢公主关心,我很好。”

菡玉看着我,不屑道:“你今日所得,全拜赵国九公主所赐,你应该谢她。”

我不解,赵国早已被灭,那赵国公主恐怕也已转世投胎,上哪去拜谢?况且,那公主与我何干?

菡玉打量我一眼,似能听见我的心声,解释道:“赵国公主苏明幽就是云蕲哥哥的心上人,若非你与她有几分相似,云蕲哥哥怎会对你另眼相待?”

我一愣,蓦然想起初见时云蕲那番古怪的举动,又回想起他时常看着我发神,他当真是透过我在想旁人?

我张了张嘴,辩解的话就在嘴边却说不出口。菡玉也许说的没错,我得到的照拂都是因为那公主。

我心下好似沉下一颗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气,再没有打猎的兴致,勒紧马绳掉头,奔回围场。

云蕲在不远处等我,他眉目清明,眸里含笑。我不想与他有误会和隐瞒,我将菡玉的话悉数说了出来,他沉眉,沉默了一会儿,这短暂的一会儿已经足够让我想很多。

最后,他只是说了一句,“菡玉从未见过明幽,她说的不完全对。”

我面上从容,衣袖下的手却紧了,原来他心里真有这样一个人。

我们相识的这一年里他对我的好,我全记在了心里;我与他日日待在一起,围场骑射,湖上弹琴,校场练兵,我全记在了心里;他想方设法讨我开心,对我嘘寒问暖、言听计从,我全记在了心里。

我以为他是真心喜欢我的,没想到只是因为我与那公主有几分相似,我只是个像她的影子。

我低下头,一滴眼泪趁着漆黑的夜落入草丛中,悄声无息。

【五】

回到晋王宫我便闭门不出,他也没再来找我,宫里的小丫头说他最近事多繁忙,我心里明白,我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我一边生气一边安慰自己,他也许是真的有很多事要处理,我们相识这么久,怎会没有一点真心呢?

能让云蕲这般想念的苏明幽又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我真的很想知道,可我也很愧疚,如果苏明幽没有死的话,待在云蕲身边的应该是她。

半月之后,是云蕲的生日,宫中置办了宴席,魏国世子菡宜带来一位美人。美人戴着面纱盈盈走来,举手投足间皆是名门贵女的姿态,揭开面纱那一刻,我失手打翻了酒盏。

她与我长得很像,不,应该说是一模一样,只不过她那样的娉婷妙曼,我是永远学不会的。

赵国公主没有死,他的心上人回来了。

我见云蕲眼里满是喜悦,掩不住的喜悦,他甚至不顾旁人眼光,走下去亲自将她扶起来,至此目光再也没有移开过。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如此失态的他,我连忙低下头,免得让别人看见我眼里的落寞。

而后,与云蕲如胶似漆的人不再是我,我彻底被遗忘了。

自那之后我就病了,一连病了半个月,等我从病榻上起来时,就听到了他们快要成亲的消息。

两情相悦者,失而复得者,是天作之合。

我最后爬上房顶瞧了一眼,他们的婚房真美,地上还有花瓣,那一对花烛也是极为漂亮的,我看见云蕲揭下她的红盖头,那张与我一模一样的脸上染了红唇,描了黛眉,一颦一笑皆是风情,他们两人渐渐靠拢,我不敢再看,翻身躺在屋顶上,今晚的月亮真亮啊,晃花了我的眼睛。

突然,屋里什么东西打碎了,清脆的响声格外突兀,紧接着女子惨叫一声。我看见云蕲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他随身佩戴的匕首正插在那公主的腹下,血流不止。

我连忙翻身跳下去护住他,她看见我,笑出了声,如玉的面容上出现裂缝,再没有当日所见的温婉,一瞬之后便摔倒在地,没了声息。

云蕲的呼吸声越来越弱,我手忙脚乱地把云蕲扶正,运作秘术将灵力倾入他的身体,眉间的火红辛夷在月色下绽放,顷刻间,他缓缓睁开眼,而整个王宫乃至方圆十里的花草悉数枯萎殆尽,露出贫瘠的土地,我用我十年的寿命作回生咒,换回云蕲一命。

他醒了,看见是我,朝我一笑,我松了一口气。

突然,他喷出一口血,双目腥红,痛苦地蜷缩在地上,我看见他脖子上有虫子的咬痕,是蛊虫。

传闻魏国有一种巫蛊之术,以万千毒物为引炼制的毒药再日日夜夜喂于蛊虫,再将蛊虫种入人体内,被下蛊的人一夜白头,三日之内血肉如尸、指骨寸断,生不如死。

那赵国公主是菡宜送来的,是菡宜想害云蕲。

我急忙划破手掌将血滴入他口中,念动咒语,将云蕲体内的蛊虫逼了出来,蛊虫出来的瞬间又钻入我体内,任我如何念咒都奈何不了它。

云蕲昏睡了三天三夜,我就守了他三天三夜。

月上眉梢,窗边那株西府海棠热烈盛放,花枝伸进了屋内,我折了枝丫放在他床前,花色清宜,让我想起了九星山的辛夷花,花开时也是这般光景。

我看着他沉睡的眉眼,恍惚间脑子里浮现出许多画面,九星山漫山遍野的辛夷花树,一个小姑娘在树下弹琴。

小姑娘说:“夫子言,自食其力、自力更生、自给自足。”

“九公主怎会是我呢?我如此温柔善良的姑娘。”

“没有琴谱。”

“我记性很好的,弹过的曲子不会忘。”

“不用这么客气,我们也不太熟。”

我愣住了,因为那只蛊虫,我能感受到云蕲的记忆。

那个树下弹琴的小丫头是我,我是苏明幽,我竟然就是苏明幽。

【六】

回忆接踵而来,来不及阻挡。

我看见晋国大军讨伐赵国,我看见赵国宫殿燃起熊熊烈火,我看见威严苛竭的赵王自刎于长剑之下,我看见一个蓝衣女子牵着一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消失在墙角,我听见魏国世子菡宜说:“没人能逃,一定是被烧死在殿里了。”

我也听见那熟悉的声音,沉稳如玉,微微叹息:“真是可惜了。”

我心如青山,因为那蛊虫,我的记忆也被唤醒,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也清晰了。群雄争霸的年代,战争是没有理由的,就算没有晋国,也会有别的国家来灭赵国。但赵王是我的父王,赵国是我的家,我的兄弟姐妹、我的子民皆因这场战争而亡,我怎能置身事外?

我看着那株西府海棠出神,连云蕲醒了都未察觉,他握住我的手,轻轻声:“我昏睡了几时?”

我淡淡道:“算上今晚,有三天三夜了。”

他看着我,眸光带着暖意:“你一直都在这儿?”我点头,他浅浅地笑了。

他拉着我的手,还想说什么,我却径直问他:“苏明幽答应给你的琴谱,你知道在哪吗?”不等他回答,我继续说:“在赵王宫。她一直等着你去取,还想着你若是去了,一定好好招待你,因为你是她唯一的朋友。”

他一怔,眼神慌乱,声音也有一丝颤抖,“你知道了?”

我没再说话。

云蕲不告诉我,是因为他灭了我的国,他怎敢面对我。

他握住我的手说对不起,我突然眼前一黑,吐出一口鲜血,血蔓延开来,呈乌红色,我心口似万千蛀虫撕咬,疼痛细密绵长。是蛊虫起作用了,原来菡宜的谋划在这里,他一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他是想利用我扳倒云蕲,消灭晋国。

可我怎能让他如愿,这是我和云蕲之间的事,与旁人无关。

我倾全身之力去压体内的蛊虫,区区小虫岂能控制我?菡宜未免将我想得太弱。我双眸泛红,额间的火红辛夷赫然显现,妖冶明丽,整个人彷佛置身火海,神志不清,思绪不明,我的瞳孔、鼻孔开始冒黑血,晕倒前,我看见云蕲着急慌乱的神色,那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他抱着我不知所措,一声声唤我的名字,明幽,明幽。

苏明幽已经死了,我是辛夷,九星山漫山遍野的辛夷。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渐渐听不见他的声音,我的灵力在与那只蛊虫纠缠,蛊虫每撕碎我的意识一点,我的灵力就增长一分,直至我彻底昏睡,再也感受不到疼痛。

【七】

等我再醒来时,身体已经恢复如初,可我不记得我是为什么昏迷了,我甚至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怯生生地躲在被窝里,不敢露面,彷佛被子外有可怖的东西。

一个身穿雪白锦衣的年轻男人每天都会来看我,他的声音沉稳如玉,会给我讲故事,哄我睡觉,即使我从不露面,也从不和他说话,他依旧不厌其烦地来看我,给我带好吃的。

我想我是捡了一个大便宜,我都不认识他,他还对我这么好。

渐渐,他说话的时候,我也会嗯嗯地回答他,他好像很喜欢我的嗯嗯,我每次只要一出声,他就会很开心。

终于有一天,我露了半个脑袋出来,看清了他的模样,果然和声音一样好听,哦不,是好看。他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水花,紧绷着唇,不敢和我说话,似乎比我还害怕。

我问他,“今天又要讲什么故事呢?”

他轻轻问:“你喜欢听什么样的故事?”

我缩回去,只露了两只眼睛在被子外面,“上次你讲了一个姓苏的女侠闯荡江湖的故事,我很喜欢。”

他垂下眼,眼里滚落下一颗晶莹的水珠,“好,我讲给你听。”

后来有一次,他连续好几日都没来给我讲故事,我心里痒痒的,趁着月深露重,悄悄爬来。白日里我不敢出去,因为那些阳光很烫,会灼伤我,夜里月光凉凉的,我也偷偷出来过几次。

我抬头看着四四方方的天,心里有些发闷,我不喜欢四四方方的东西,我有点不开心,翻身跃上屋顶,可还没等我站稳,他就来了。

他站在下面,眉眼间都是焦急,似乎担心我会飞走。我认真地告诉他,我不会飞的。待在他身边有吃不完的美食,听不完的故事,我怎么会想走。

我从屋顶上跳下去,他稳稳地接住我,他的怀抱好温暖,不像是阳光炽热的疼,而是只有一点点热意,这一点点热足够让我舍不得放开,我从来没有感受过温暖,我的身体好像一直都是冰冷的。

他抱着我,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我,我也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的脸逐渐放大,呼吸在我耳侧,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心里一慌,他抱紧了我,唇轻轻覆了上来,慢慢滑过我的舌,深入浅出,慢慢的,轻轻的。

他把我抱回床榻上,俯下身看着我,我们隔得很近,我能听见他的心跳声,越来越快,他在紧张什么?

我伸手去摸他的心,想让它别跳这么快,他却反手握住我,他说:“我们成亲吧。”

成亲?什么是成亲?看他真挚的眼神,不像是一件坏事。我另一只手将他的一缕头发绕成圈,认真回问道:“成亲会有很多好吃的吗?”

他失笑,“会,有很多很多,很多好吃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虽然平时他对我很好很温柔,但我却从来没见他笑过。我也跟着开心起来,但还是要把一些事情问清楚,我严肃道:“那……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吗?”

他点点头,“你想听什么,我全都讲给你听。”

我很满意,“好,那我们可以成亲了。”

【八】

婚期定在下月初七,听说是个顶好的日子,我什么都不懂,来了好多嬷嬷,我头一次见这么多人,又缩回去了,这次不是被子,是房间里,我可没有当初那么胆小了。

云蕲急匆匆赶来,将她们全都轰走了,他和我说对不起,我轻轻抱着他,我说:“的确有点害怕,但我会慢慢习惯的。”我的夫君是晋国世子,他英勇伟岸、豁达聪慧,他的妻子不能是一个胆小少闻的女子。

我们的婚礼如期举行,漫天烟火,十万花灯,将整个夜空照亮,恍如白昼,大街小巷挤满了人,孔明灯飘飘上空,每一只都写满了对我们的祝福。

我和云蕲牵着手,并肩站在城墙上,我头一次觉得那么多人在眼前并不可怕,他们都在祝福我们,祝福我们白头偕老、永结同心。

月色微凉,他轻轻弯腰吻了我,那一瞬,彷佛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我的身旁只有云蕲,而他的心里只有我。

婚后三日,各国使者带着贺礼来恭贺我们,我坐在云蕲身旁,他握住我的手,我们相视而笑。

魏国是魏世子亲临,他热情地与我说话,好似曾经相识的好友,云蕲脸色变得不太好看,我有些不自在,聊了几句便离了席。

我独自在园中闲逛,晋王宫中的宫人都知道了我的脾性,从不来打扰我。没坐一会儿,竟又遇上了魏世子,他不在殿中与云蕲喝酒,在这里做什么?

他躲开了宫人的视线,径直走到我面前,他笑着看我,“公主近来可好?”

我奇怪地看着他。

他继续说:“云蕲可真有本事,一次、两次、三次,次次都能让你对他死心塌地。”

我听不懂,也不想与他多交谈,云蕲说过,不要与傻子争论。我站起身准备离开,他竟拉住我的手腕,将一幅画卷在我面前展开,画像上的小姑娘与我有七八分相似,紧接着菡宜做了一通奇怪的动作,像是一种法术,我觉得有些眼熟,不等我细看,画像发出刺眼的光,我体内的蛊虫开始涌动,紧接着,一幅幅画面出现在我眼前,有熊熊烈火下的赵王宫、辛夷花开遍山的山谷林、辽阔惬意的马场、漂亮刺眼的花烛……

我猛然从那些画面中惊醒,菡宜将那幅画像放在我手中,“苏明幽,你是赵国的公主,云蕲是灭了你国的敌人,你们之间隔着一整个家国,数万条性命,一世的恩仇,你竟还嫁给他,与他举案齐眉、恩恩爱爱?”

我握着那幅画卷,腿脚发软,扶着石桌堪堪站稳。

菡宜继续道:“随我回去吧,我们一起攻下晋国,报仇雪恨。他是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若我们联手,这世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

我的脑袋十分浑浊,什么也听不进去。

云蕲从远处焦急地跑来,将我护在身后,用剑抵住菡宜的脖颈,菡宜没有反抗,他知道云蕲不会动手。

我拂开云蕲的手,看着这个三日前与我拜天地的男人,我们相约白头,这才第三日。他的眼睛里有一丝慌乱,小心翼翼地看着我。

我走到菡宜身边,对云蕲说道:“我已经……全都想起来了。”我胸口有些闷,死死攥着袖子,“放我走吧。”

菡宜说得对,我们之间背负太多,注定不会是好结局。上天已经给了我们三日时光,应该知足的。

云蕲双目无神,颤颤退后一步,他知道他拦不住我,他也没有理由将我留在身边。

我随菡宜回了魏王宫,魏王宫与赵王宫、晋王宫都不一样,它没有四四方方的围墙,它是在草原上,只有一望无际的草海和帐篷。

菡玉依旧一袭海棠红长裙,在烈阳下骑马射箭,我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她来招惹我,我也不应。

我常常晚上一个人在河边练习秘术,那只蛊虫已经奈何不了我,我答应菡宜助他攻下晋国,这是我给赵国所有子民的交待。

三年之后,云蕲登位称王,晋魏开战,我作为魏国神女,开坛祈福,祈祝魏军大胜归来。

魏国准备了很久,攻势十分凶猛,晋国却也不是吃素的,我了解云蕲的战术,将其一一分析透彻送至菡宜手中,菡宜从远方传来的捷报越来越多,晋国渐渐败退。魏军在营帐中喝酒吃肉,欢歌载舞。菡宜开始谋划最后一战,这一战势必将晋国覆灭。

【九】

开战那日,我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站在草原最高的山头眺望远方。烈阳下,烽烟起、号角吹,汗水混杂着尘土,在空中喷洒飞扬。

我清晰地预见战争过后出现的瘟疫、饥荒,留在这片土地上的累累白骨,与从前我和父王站在赵国疆土上看到的一样。

那时,我认为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人各有命,死也好,活也罢,都是命中注定的事。

而现在,我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我能救他们于水火之中,我能让天下太平,我是世间最厉害的秘术师,这些我都能做到。

但我却永远也不能为我的子民报仇……

我抬眼看了看天,刺目的阳光让我睁不开眼,我没有再犹豫,飞快运作秘术,额间的火红辛夷渐渐盛放,吸天吞日,颠白为黑,整片苍穹都被黑夜覆盖,所有的光都倾注在我身上,浑身宛如剥皮削骨一般的疼,我没有松手,举全身之力向前一掷,魏国十万大军皆止步原地,再不能往前一步,将士们放下手中的武器,眉目间的杀气荡然无存,世间的自私自利、杀伐之心皆消散在空中。

菡宜不敢置信地回头望,那束从草原而来的光将他困在原地,他无力地笑了笑。

一切都消停了,我已精疲力竭,重重倒下,心跳越来越微弱,眼前出现越来越多的画面,不再是预见,而是曾经。

曾经花开满林的山谷、曾经小心翼翼的眼神、曾经恍如白昼的烟火天、曾经孔明灯下为我们祈福的万千身影……

我想我快要死了。

老天真是吝啬,连一天的活路都不给我,要不是我以命为祭,他们怎么会收手,天下怎会太平呢?算了,这样看老天还是很大方的,拿我一人的命换天下人的命,值了。

我也不是看上去那样伟大无私,我是个很小气、很庸俗的人,人之将死,就想把想做的事做完,想见的人见到,其实我就是想说,我很想见云蕲。

我不想与他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了,我只是想再见他一面。

与此同时,远方的晋王宫宫门突然打开,一个将士抱着一只木盒子走出来,左臂的白布条在风沙下显得苍凉,将士的声音悲怆,“晋王云蕲首级在此,愿以我王之身换晋国百姓安虞!”

将士托着木盒一步步向城墙外走去,一声比一声高,天地肃静,只闻此声。

菡宜被困在原地一动不动,身后是毫无杀伐之心的将士,他艰难地挤出一个苦涩的笑,笑她想救的终究还是救不了。

【尾】

又是一年三月,山谷霪雨霏霏,一阵山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如漫天红雪纷飞,女子驻足观望,抱着琴打算浅弹一曲,也不枉见到这样美的光景。

恍惚间,远处传来箫声,她停下抚琴的手,见迷雾中走来一人,那人腰间别着一根绿山玉箫。

她站起身:“你怎么来了?”

山谷间,寂寥空响,无人应答。

渐渐,飞鸟掠起,烟雨消散,太阳从弥散的云雾中挣脱出来,琴声停了,箫声也停了,菡宜将那只绿山玉箫别在腰间,扛起从草原带来的羔羊继续向山谷里走,身旁的少女活泼乱跳一刻也不停,海棠红色的身影窜在山林间。

“她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来?”菡玉问道,自家哥哥的箫吹得越来越好了,与云蕲哥哥越来越像,云蕲哥哥死后,他们常常来这山谷,哥哥常常为那个女子吹箫,即便她什么都忘了。

“大概永远也不会想起来了。”他回道。

她救了万千人的性命,老天很大方,没有收她的命,只是收了她的记忆,这样很好,她再也不会想起她的丈夫,再也不会伤心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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