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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风拂过杨柳枝

时间:2024-05-14

文/居何

柳云深不常发微博,但去了一次西湖后,她的微博便充斥对于西湖乃至杭州的连篇累牍的赞歌。

一分钟前,她说:“西湖真美啊,赞美西湖!”

一分钟后,她说:“杭州真好啊,赞美杭州!”

有嘴贱的友人在评论区凑热闹:“住在杭州西湖区的沈枫真好啊,赞美沈枫!”

三十秒后,友人发现自己被柳云深拉进了黑名单。

过二十五岁生日时,柳云深对自己说:“土都埋到波棱盖儿的人了,有些人是该忘了。”

第二天是七夕,因为被你侬我侬的小情侣们包围,柳云深不可避免地受了些刺激,一时觉得波棱盖儿的土退到了脚踝,于是立刻请了年假马不停蹄直奔杭州。

但她在沈枫小区大门外徘徊良久,还是没壮起胆子走进去。

第一次见沈枫时柳云深读大二。作为东北姑娘,那天她吹着啤酒瓶喝倒了一桌子人,有手下败将不甘其辱,掏出手机搬来救兵。沈枫到时柳云深正把桌上最后一瓶酒灌进嘴里,而当她把眼神从啤酒瓶底移开再转到不速之客身上,目光就开始打飘,心思跟着一晃,当场呛住了咳起来。

沈枫看一眼满桌东倒西歪的醉鬼,适时递上纸巾,问得关切:“你还好吗?”柳云深极力忍住不适,强作镇定地摆摆手,可惜刚张嘴就哇地一声吐了满地。

席间诡异地静默下来,柳云深在凝滞的空气里羞愤交加。最后还是沈枫笑着递了个台阶给她下:“我有这么倒胃口吗?”

酒醒后的柳云深心有戚戚,和舍友讲述自己的社死现场,成功让对方笑到捶床:“你真的被他丑吐了?”

“这就是问题所在。”恢复理智的女酒鬼面上浮现生无可恋的悲伤:“他实在长得很帅。”

却过早地看到了自己最糟糕的一面。

基于不堪回首的往事,在田径场上再次看到沈枫时,柳云深下意识转身远离,又很快被发令员一把拦下:“比赛马上开始,请选手就位。”

无可奈何,她只有惴惴不安地回到跑道上。

运动会总是选择在晴天举行。柳云深仍然记得那天艳阳高照,穹空澄澈,空气清透如琉璃,日光烁金其间,令她微微目眩。而在遥遥传响的呐喊声里,因为惧怕裁判沈枫的注视,素来身手矫健的柳云深未负众望,跑了倒数第二。

自小学以来就包揽长跑冠军的柳云深垂头丧气地从裁判席经过,黯然的心情却意料之外地被始作俑者点亮:“打起精神,”沈枫的声音轻而坚定,当她匆匆回头对上他的眼睛,就撞进了一汪柔软的湖里:“坚持跑完全程,你已经很棒了。”

柳云深就此沦陷。

而当柳云深开始留意沈枫,竟然发现他们的生活处处是交集。沈枫是社团联合会的主席,柳云深去递交社团材料时就看见他正指导新来的小干事。沈枫个子高,半弯了腰才能与对面娇小的新生平视,柳云深因此清楚地看见他覆在眼瞳上长而密的睫毛,像临水而照的络络柳丝。后来柳云深在西湖边看到飘绵吹絮引来诸多游人驻足的垂杨,却总觉得敌不过沈枫眉眼处的半分韶光。

沈枫很快转头和她对视,柳云深一向自诩为社交小能手,却在这紧要的当口结巴起来:“那个,呃,我是来送……”

她痛恨自己的词不达意,然而出乎她的意料,沈枫却在这一瞬笑起来:“是你啊。”

被这样温暖的笑容冲昏了头脑,停止思考后柳云深只记得彼时自己的内心独白:“完了,这下彻底栽进去了。”

回到酒店后,柳云深鼓起勇气拨通沈枫的电话,应答的却是一道陌生的女声,客气礼貌地问:“喂?请问哪位?”

柳云深僵在原地,半晌回神,才讷讷道:“请问……沈枫在吗?”

“稍等,我帮你叫他。”

大约是女孩的语气里包含了她未曾预期的熟稔与亲密,柳云深莫名尴尬起来。时值酷暑,杭城的蝉鸣格外嘹亮,一声高过一声,穿透厚厚的玻璃窗,吵得柳云深心头发紧。惶惶如丧家之犬,她到底抢在沈枫应答前终止了通话。

薄暮时分,天际泛起柔软的玫瑰紫。柳云深把自己埋进敦实的枕头里,在眼眶感受到酸楚的潮意后想起她与沈枫一同度过的夏日黄昏。火烧云的另一边,弯钩似的银月淡淡垂挂晦明不定的天幕,盛开的合欢花是粉色的烟火,承托起柳云深一切不切实际的幻想。

她忽然转了头,认真地对沈枫说:“‘傍晚’这个词很好。”

作为体育生,柳云深突兀闪烁的文思果然引起文科生沈枫的好奇:“为什么?”

“‘傍’字是‘依靠’的意思吧?”见沈枫颔首,她才小心翼翼地接着说:“‘傍晚’听起来,像是安心地靠在了某个人的肩膀上。”

柳云深还记得那时沈枫眼里突然亮起的光芒,像星子流璨,燃点昏沉的夜色。随后他笑着打趣:“有这么敏锐的感知力,真的不考虑一下弃武从文?”

在他们熟悉彼此的那段光阴里,沈枫从未吝啬过对柳云深的肯定和赞美。他夸赞她昙花一现的文采,同样夸赞她烤得微焦的饼干和漏了几处钩针的手打围巾,并在尚未入秋的天气里,欣然把这份耗费数月的生日礼物围在脖颈上,温和地笑着道谢。

沈枫从来温暖如灼灼日光,也同样柔和似湛湛月华。

只是从相识到离散,柳云深都无法确定他的温柔是来自本心,还是对她的偏心。

友人被柳云深从黑名单里放出来后,自知罪孽深重,约了她回程后的下午茶赔罪。

席间三言两语,话题还是没绕过沈枫。说到从电话里听到陌生女声时,柳云深把巧克力司康咬出一个大大的豁口,心情算得上平静,倒惹得对面的朋友连连叹息:“所以,你甚至没和他说上话?”

“不,”柳云深用红茶压下喉头甜腻:“我们见了一面。”

她的性子虽然鲁莽,却好在那一腔孤勇足够她再撞一次南墙。最终她联系上了沈枫,简单叙旧后主动邀约:“好久不见,我们一起吃个饭吧。”

他们在夏季分离,阔别三年,终于赶在蝉鸣消歇前重聚。再见时沈枫仍旧面带笑意,但柳云深知道那笑容不过限于旧友的分寸,且再无其他可能,因他身侧挽着一位窈窕的女郎。

桌上菜肴氤氲热气,恍惚还是刚刚二十岁的年纪,她用各种理由约沈枫一起吃饭,把身边琐碎的一切和盘托出,而他接得住一切话茬,哪怕是网上无聊的烂梗,依旧愿意捧场一笑。

又恍惚是毕业前最后一次聚餐,柳云深醉意深重,于是由最清醒的沈枫送回宿舍。那天晚风拂过杨柳枝,又倏然消逝。他们缓缓并肩而行,叶动虫鸣里像极一切默契的情侣——却也止步于此,再未前进一寸。

毕业后她也曾玩笑着邀请沈枫作客,却没有得到过肯定的答复。次数多了,她竟然渐渐失去勇气,甚至不敢点开和沈枫的对话框,只把二十年来难得婉转的心思偷偷向朋友倾诉。

友人递来纸巾,柳云深才发觉自己略有哽咽。她又切下一块草莓乳酪,送进嘴里后笑着轻轻摇头:“你猜,那顿饭局上我最大的感想是什么?”

但不待别人回答,她便自顾自接了下句:“西湖醋鱼真的好难吃啊。”

在柳云深的家乡,鲜鱼清炖又香。而在去杭州之前,她从未吃过那样又甜又酸的鱼——甜得她牙痛,酸得她差一点掉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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