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我恒温心动

文/陈别林 图/松塔

01.他的“宝贝十一号”

502 房的晚期癌症患者季息言谈恋爱了，这是近期市中心第一医院住院部相传甚欢的八卦。

不仅如此，还有传言说他的女朋友就是隔壁501 房的刚来没几天的许晶鱼。

而关于这位502 房的季息言，刚入院时便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波澜——即使来者已经瘦到微微脱相，却将他精致的五官衬得更加分明，自然不乏有仰慕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围观在他的病房门口窥探。

许晶鱼就是其一。

奈何她海拔不高，加上病房门的玻璃窗口面积有限，徒劳地蹦跶了几下后悻悻地选择了原路折返。

在这偌大的住院部里，了无生气是常态。因此，稍有什么芝麻琐事，便会被百无聊赖的病患们当成茶余饭后的唯一一点乐子。

尤其在如今的看脸时代，长相翩翩的季息言很快成了话题人物。

但奇怪的是，这家伙来了一个多星期，硬是没人看见过他出病房外走动。护士长也留了个心眼，一连安排了几个心理科的医生开导他要乐观面世、适当活动也不管用，季息言还是默不作声地缩在被窝里假寐。

好像除了解决生理需求，他就找不到下床的理由。

这样一个足不出户、对谁都爱答不理的奇葩帅哥，居然在来院的半个月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脱了单。试想，凭着他这不问世事的人生态度，怕是连女朋友的名字都还没记牢吧？

可事实却好像打了悠悠众口的脸——第二天护士查房时便看见当事人捧着手机，在和对方打视频，还温和地和对方道着早安，亲昵地称呼对方“宝贝”。

看上去，双方感情不错。

查房护士本还想继续探听零星，可刚朝病床走近，季息言便立马挂断视频，让人无从再知晓更多。

于是护士只好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讨好地和季息言道歉：“不好意思啊，可是现在你的确需要更换吊水包了。”

突然的挂断自然让屏幕后面的许晶鱼摸不着脑袋。她下意识晃了晃手机，误以为是信号问题，穿上拖鞋就走到走廊外边找信号。

彼时，做完检查的护士推着药车正要关上季息言的病房门，许晶鱼刚巧往房间里瞥了一眼，随即拦住护士关门的动作：“等等，我要进去找他。”

见又有人进来，而且这人还有点眼熟，季息言二话不说又挂了刚发起的视频。

但许晶鱼天生耳朵尖，依旧听见了方才季息言口中那句不属于她的“宝贝”。

这……是什么情况？！

这几天和她聊天的男朋友居然就住在自己隔壁，而且好像还是个养鱼大户？

趁着季息言打吊瓶不便行动之危，许晶鱼三下五除二扑上前一把夺过了季息言的“作案工具”。刚要划开随之亮起的屏幕，她却被“请解锁”三个字堵住了一探究竟的好奇心。

季息言收起方才扬起的意外表情，得逞地露出一齿贱笑，下一秒许晶鱼却看到了屏幕上弹出来的多条微信消息，而他给对方的备注依次分别是：“宝贝一号”“宝贝二号”……“宝贝十七号”。

许晶鱼怔在原地，摸出口袋里的手机往季息言的对话框里发了一个表情包。

消息随即在季息言的手机里弹出来。

她是他的“宝贝十一号”！

瞬间，许晶鱼这些天萌生的问题泡泡一刹即破——

怪不得，季息言和她视频时从来只露半张脸，原来是害怕被她看见他身后的病房背景！

怪不得，季息言从来不称呼自己发送过去的小名，搞了半天原来是他根本记不清！

许晶鱼的少女心瞬间就碎了一地，她不甘心地张牙舞爪，举着手机对季息言发起咄咄质问。

然而对方却毫不在意地耸耸肩，朝自己手背上难以计数的针眼努了努嘴，慵懒启唇：“我都沦落到这种地步了，让我多谈几个女朋友很过分吗？”

“更何况，我一不骗财，二不骗色，单纯闲聊。所以，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许晶鱼则被他脱口而出的歪理气得吹胡子瞪眼睛：“活该你被扎这么多针！渣男！”

02.我这里可还没同意

许晶鱼当即就删除了季息言所有的联系方式，却一时脑热忘记了她现在和对方就住在同一屋檐的事实。于是，在次日由护士长统一组织的体检排队时，许晶鱼忽然深刻地体验了一把什么叫做“抬头不见低头见”。

尤其可恶的是，季息言还就排在她身后，且人家目测一米八多的身高一下子就把她佯装的气势压下去了一大半。

而且这时，许晶鱼更是衰神附体，莫名接二连三地打喷嚏。

可恶，一定是季息言这个讨厌鬼在心里偷偷骂她！

打喷嚏时的音量大小属于不可控因素，而许晶鱼一时半会儿又安静不下来。不出所料，她的声响引来了不少其他病患的注目。

那些眼神似乎要将她的身心洞悉，许晶鱼恨不得当场来个地缝给她钻。

尴尬之余，许晶鱼突然感觉肩上沉了几分。

转头一看，前一秒还在季息言身上裹着的大衣此刻已经披在了她的身上。

许晶鱼下意识就要脱下归还，季息言快她一步按住了她的双肩，命令道：“穿着。”

许晶鱼当然觉得这份迟来的关心简直是大可不必，只见她做了个手势示意季息言向她唇边凑近。

但季息言却误解了她的意思，嫌弃地摇摇头表示拒绝，道：“护士还没让我洗脸，你应该也还没刷牙吧？”

许晶鱼当场就被无语住，翻了个白眼提高音量：“我是想提醒你，我们昨天已经分手了！”

说罢，许晶鱼三下五除二就把大衣脱下来，愤愤地扔到季息言怀里。

闻声，看过来的眼睛更多了。这也违背了季息言不想被层层注视，才给许晶鱼披上外套的本意。他的脸色随之阴沉下来，面无表情地倒吸一口凉气。

许晶鱼莫名的喷嚏也在外套重新回到季息言手中的那一刻，又一次重重地刺激着耳膜。

季息言只好强行把她的身体转过来面对他，使劲将许晶鱼裹得严严实实，顺带回绝了她刻意的提醒：“那只是你的单方面意愿，我这里可还没同意。”

这个聒噪的女孩气急败坏的样子，还真是让一向对人爱答不理的季息言越来越觉得有点意思。

一个上午过去，秉着一传十、十传百的原则，住院部的“头条”八卦很快又变成了“501床许晶鱼和502 床季息言感情破裂、已经分手”。

午间许晶鱼到食堂打饭，正好听见有人在她旁桌谈及此事。于是，天生耐不住性子的她风风火火地冲上前去辩解：“分手是真的，但我和他之间没有产生感情，更没有破裂一说啊！”

许晶鱼想表达的意思是，寥寥几天的相处，根本就让她对季息言生不出几分感情。可这话到了八卦者的耳朵里，愣是莫名其妙变成了“语言cp 余情未了，其分手原因另有内幕”。

这下，即使是整日宅在病床上抱着手机网聊的季息言也知晓了些许风声，而这类毫无逻辑的谣言，更是被那些不嫌事大的传论者们添油加醋。

几经波折，他实在听不下去，在当晚就敲响了许晶鱼的房门：“喂，有事找你谈谈。”

许晶鱼自是猜到季息言的来意，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继续翻阅着手上的言情杂志，泰然自若地吐出两字：“免谈。”

03.亿万分之一的概率

回想那天凌晨，许晶鱼愈发觉得她就不该手欠把季息言继续留在好友列表。

但当天正值双十二购物节，而她当时也只是抱着侥幸心理参与了“清空心愿购物车”的活动，眼看只缺最后几个人助力，点开“附近的人”小程序实属万不得已。

最初许晶鱼本着点完就删的想法，习惯性地在成功添加之后点开地方的朋友圈翻阅，却注意到季息言其中一条的定位是市中心的影院，而日期是上周的夜晚七点左右。

那是一场在微博被官方大肆宣传的电影《恒温心动》，她的票买在角落的座位。

“5 日晚上七点，你也去看这部电影了吗？”许晶鱼顺手将朋友圈界面截图发送过去，用这句话做了打开彼此心门的钥匙。

季息言则用了一张照片回应她的问题。

图上是一只修长的手拿着一张左上角被饮料泼洒的电影票，但好在票上所印的黑体文字依旧清晰可见——场次是12.5 日晚上七点十分，座位在12 排05 座。

许晶鱼当即找出了观影记录，激动得从病床上鲤鱼打挺：“我在12 排07 座！”

季息言扬起的嘴角许晶鱼看不到，敲敲键盘就以句尾的句号表达了他的肯定：“哦，我记得你。”

许晶鱼眨巴眨巴眼睛，使劲打开了她脑海里的记忆闸：“哦，那对不起。”

抿抿嘴唇，许晶鱼也学着人家破天荒地也加上了一个句号。

她刚想为自己当天出门忘带眼镜的粗心行为辩解，季息言组织语言的速度倒比她更快：“不但找错座位，还把可乐洒在我手机屏幕上的蠢人。”

自身有错在先，许晶鱼自然不好怼回季息言话里的贬义词，只得认命乖巧地用猫咪表情包道歉。继而，她抬眸瞧见季息言的在线状态，试探性地问：“手机……还没修好吗？”

季息言抱着iPad 笑出了声，顺势撇了一眼一边正在充电的手机，决定逗逗对面的人：“是啊，所以打算换个新机，你有性价比高的款式推荐吗？”

此言一出，许晶鱼做的第一件事情不是打开淘宝，而是先登录各个app 查看她名下所有银行卡的余额。

好像……不太够啊……

最后，她窘迫地和季息言分享了自己的定位：“不好意思啊，我这几天因为肠胃问题正在住院，先欠着可以吗？”

许晶鱼犹豫许久才发出去的委婉请求最终遭到了季息言的忽略，接下来他一连从收藏夹里转发了好几个养生短视频给她，叮嘱她平常要多温补、少贪凉之类。

“珍惜时间，从每一件小事做起。”他发。

许晶鱼只觉得季息言莫名其妙。回想起不小心打翻可乐那天，季息言的穿搭风格在她残存的记忆碎片中分明是当下的潮流，怎么偏偏思想这么老年化？

好在她很快想起正事：“看您这么无聊，不如动动手指帮我助个力吧。”

季息言倒是先鄙夷了她的天真：“就这种亿万分之一的概率，你也相信幸运之神会眷顾你？你真幼稚。”

许晶鱼沉思片刻，然后很认真地回复：“信啊。难道你没有听说过吗？两个人之间相遇的概率为0.00487。即使微乎其微，还不是成功安排了我和你之间的交集？”

“而且，还是两次。”顿了顿，许晶鱼补充。

窗外突然飘进一股浓烈的花香掩住了病房里刺鼻的药水味，季息言被她东扯西编的逻辑逗笑，翻了翻聊天记录找到上方许晶鱼和自己相同的定位。

“那如果，我和这个人即将有可能产生第三次交集呢？”

许晶鱼稍作思酌：“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三次是一个分水岭，如果成功跨过，那么你和这个人的缘分必将来日方长。”

说者无意，此刻许晶鱼并不知晓，她句尾的用词让屏幕后面的人防不胜防地陷入了浓稠又晦涩的伤感思绪里。

04.只留了你一个

孽缘。

许晶鱼看了一眼仅仅穿着单薄的病号服杵在门外的季息言，心想这必将是一段势不可挡的孽缘。

她忽然想起什么，下床从柜子里取出一件大衣无奈地开了门，递过去：“不用刻意穿得这么少来提醒我，早上的外套我现在还你就是了。”

季息言伸出骨节分明的大手刚想接过，忽然猝不及防地眼前一黑，重心不稳几欲倒在许晶鱼瘦弱的肩头。

幸好在关键的最后一秒，季息言战胜脆弱的意识咬牙站稳了脚跟，否则两人怕是都免不了与地面来个亲密接触。

还是以一种令人难免尴尬的姿势。

有见状的护士跑上前来搀着季息言回到病床上躺好，许晶鱼则在一旁帮忙给他盖上被子。

他身上有淡涩的药味，面色也在倏然间苍白。

许晶鱼这才想起他是个重型病人，发出带着歉意地长叹之后轻轻探了探他的手心。

似乎只有这仅剩的一点温度，能替依旧置身于世界表面的季息言留下一点难得的真实感。

他恍惚地握住了她的手背，眼神空洞，弱声唤着她的姓名：“许晶鱼……”

原来他记得她叫什么啊。

许晶鱼拉过臀部后侧的靠椅坐好，凑近好几次才听清季息言口中的问题：“购物节那天，我的助力有没有让你抽中幸运名额？”

许晶鱼晃了晃脑袋：“没有。”

闻言，季息言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道：“我就说，幸运之神不会那么好心眷顾人。所以，对于这些虚无的奖赏，我从来不信。”

“可是我们需要被眷顾的往往也不止这一件事，”许晶鱼脱口而出，“说不定在其他事情上……”

“可我需要被眷顾的事情只有一件。”季息言打断了她的安慰，沉闷的语气也跟着有力了不少，“我每天都在期盼时间能慢一些，给我多一些机会去留恋这个世界。”

“但好像……不太可能，所以，我只想在剩余不多的日子里做些随心所欲的事，让自己开心就好。”

许晶鱼不由得暗想，头一次见有人把自暴自弃说得这么义正言辞。

“我想和你们一样正常作息，去尝尽人间百态。偶尔累了，有爱我的人和我爱的人可以作我小憩的港湾。就算没有，我也可以独自散步到商业街买一杯热美式缓解疲惫……可惜，世界很大，两个人相爱的概率比相遇还小得多。”

“但在我看来，这也并不是你同时给十几个异性备注宝贝的理由。”许晶鱼毫不留情地出言破坏了那层刚簇拥上来的暖色气氛，道破季息言做的糊涂事。

季息言以为许晶鱼还在对前几天的事情耿耿于怀，再次和她开起无关紧要的玩笑：“所以，你吃醋吃到现在吗？”

“这不是吃不吃醋的问题。”许晶鱼不禁对眼前人翻了一记白眼，“只要是个正常人都无法接受好吧？”

“没想到短短几天，我就这么让你在意。”季息言完全曲解了她的意思，说这话的时候，许晶鱼觉得他的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他絮絮叨叨地同她说了很多。许晶鱼也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特殊群体，不擅长开导别人的她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接着话。

两人一直聊到深夜，最后她也不忘耐心地轻声安抚他入梦见星辰，等他熟睡后才轻声带上门离开。

季息言也不知他睡了多久，只记得他醒来之时已是次日白昼，等待他的是枯燥又难忍的检查。他像一只受控的傀儡任凭摆布，闷闷地默数着时间，祈祷今天的葡萄糖快点输完。

终于，有护士前来更换留置针，季息言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那个，许晶……502 病房的病人，现在在房间吗？”

“你是说小鱼吗？刚刚我好像看见她在收费窗办出院，怎么了吗？”护士说着探了探他的额头。

……这是，成功被他佯装的花心气走了？

思及此处，季息言当即匆忙出了病房，走到一半又想起什么，折返回床边翻找出手机，在电梯口和拿着行李的许晶鱼撞了个正巧。

“你怎么出来了？我正打算收拾好去找你呢，忘了和你说我今天出院。”

他没有接话，急切得像丢了心爱之物的笨熊，又无助得像被抢了糖的孩童，横着一只手臂拦在许晶鱼跟前，当着她的面划开了手机操作几下。

网络上的亲昵太过装腔作势，根本抵不过现实里触手可及的互动。住院生活好不容易被添了一份颜色，轻易松手放过是季息言做不到。

垂眸，四目相对间他终是柔声认起错：“你看，我现在把她们都删了，只留了你一个，你不要生我的气了。”

“所以呢？”许晶鱼好笑地撇了季息言一眼，原来他是把自己出院的原因，归结在他乱加异性，导致她吃醋生气这件事情上了。

许晶鱼刚想出言为季息言的多想做个辩驳，只听见他诚恳的语气在下一秒于她耳畔降落：“我还想再见你，有机会吗？”

05.你还记得我就好

近乎半个月后，季息言终于如愿在某个睡眼惺忪的午后等到了许晶鱼的探视。

他近期的情况不太乐观，难忍又磨人的病痛让他经常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视线朦胧，只见眼帘里悄然多了一个长发女人在床边放下了手提包。

这样的场景不止一次出现在季息言的梦寐，因此他自是误以为再次坠入了沉睡里，动了动嘴唇，突然的吐露却也含糊：“许晶鱼，我好想你……”

“季息言，你这是醒了还是没醒？”许晶鱼隐约听见季息言在说话，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我来看你了。”

许晶鱼原以为，季息言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埋怨她为什么让他等这么久，因此她主动先对自己的迟来做了抱歉：“不是我故意不来，而是我堆积的工作与课业不肯放过我。”

说罢，她将纸袋里的热饮取出来，如同得到战利品般欣欣然举到季息言面前，“当当当！你上次和我念叨的热美式！”

季息言皱起眉头，思考片刻还是决定伸手去接。

谁知许晶鱼却眼疾手快地把饮料杯缩回到自己腰间，继而板起个小圆脸：“不可以！一晚的睡眠质量会直接影响到你一天的情绪。”

“那很重要吗？”

“在我看来当然重要。”许晶鱼一本正经。

“没关系。”季息言的眼角也因为这一秒坦然的笑容微微上扬，“遇见你，即使要我失眠整夜也值得。”

“凭什么？”

“凭你记得来看我，”季息言眼里亮了几分，“毕竟，遗忘才是终点。”

有一瞬间，许晶鱼忽然发觉季息言该是为浪漫而生，在斑斓的长途里孑然自渡。前提是，如若没有病魔在他生命里折磨不休。

“那你很幸运，你别看我叫‘金鱼’，我记性向来不差的！所以，这个终点一时半会我还抵达不了！”许晶鱼说着拆开了咖啡杯的纸质吸嘴，调皮地眨巴眼睛，“虽然你没法喝，但我可以大方地喝给你看。”

“那我谢谢你，虽然我每天都在望梅止渴。”季息言说着装腔作势地抹了一把泪，“我可真是被你感动得泪水涟涟。”

“逗你的啦！我给你磨了豆浆还带了云吞！”见自己的把戏成功让某人拉下了脸色，许晶鱼才得意洋洋地给他送上了背包里层的保温杯，“喏，送你活力满满的优质蛋白。”

然而季息言只是尝了一口就发现了其中的猫腻，不留情面地揭穿道：“原来巷子口的那家特色小吃店是你家开的啊。”

季息言口中的小吃店坐标偏僻，而先前他又把自己关在病房里闭门不出，许晶鱼原以为自己发现的私藏好店能在他这里蒙混过关。

她还是低估了他。果然，人不能只看表象。

事实上，面前的眉眼许晶鱼的确还需交予时间去了解。

于是，许晶鱼在又一次敲开病房门看望季息言之前，她事先征得了主治医生的同意，拿到了一张签好字的外出申请单。

发出邀请时，她紧张得如同情窦初开的少女般攥紧了手心：“现在是下午四点五十一分，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足以抵达南山山顶的凉亭。”

怕遭到季息言的拒绝，许晶鱼的语气又坚定了几分：“这场日落，我想以我们之名。”

06.我会寄信给你

季息言的康复手术被安排在下周三，这是许晶鱼主动带他远行的主要理由——护士说，在此之前患者的身心得到充分的放松，也会作为影响手术成败的因素。

待两人如愿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眺望远方之时，已有暗橙色的夕阳在彼此的瞳仁里泛滥。

“听医生说，你最近情况有所好转。”放眼一览的是寂然的山群，有星星灯火错落在林间，许晶鱼的声音和晚风一样来得悄然。

“如果医生说的是真话，那么我想应该是好了不少。”季息言接话，“生理上我不太知道，反观情绪上确实开朗了不少。”

“也许是因为你吵得让我没心思哀愁。”即使后一句是酝酿许久的真挚，前一句季息言依旧嘴欠十分，“许晶鱼，谢谢你出现。”

但此刻许晶鱼只是盯着手机，并没有和往日一样跳脚得出口怼人，反倒在默数着什么。

到了，就是现在。

“嘘。”

预报说，今天的日落在傍晚六点二十分左右，许晶鱼掐准了时间，在准点握紧季息言冰凉的手掌，紧闭双眼许下愿望。

看许晶鱼眼里闪动着的期待都快要溢出来，季息言不禁动动手指，回应了她相对应的力度。

早间许晶鱼和护士交谈的场面被季息言无意撞见，因此他大概能猜出几分她的用意。

“你许的什么愿？”可那些被她寄托在他身上的惦念，季息言更想要听许晶鱼亲口道明。

“嘘，说出来就不灵了。”许晶鱼故作神秘地拍拍季息言的脑袋，“近期没有流星，但我听说，山顶许愿也很灵的。”

关于许晶鱼的臆想，在季息言看来总是不切实际，但此刻恰到好处的气氛终究让他头一回有了不同的想法。

也许，真的有奇迹发生呢？

哪怕概率渺小如浮游，但只要存在缝隙，希望的光亮就能找到投射的方向。

返程的一路，他们坐着末班的观光车走走停停。深山夜凉，许晶鱼帮季息言收拾行李的时候，特意多带了几件保暖棉衣。还没回到旅舍，季息言已然靠在许晶鱼左肩睡着，疲惫且不安的呼吸惹得她心脏揪起。

这是许晶鱼第一次被人依赖，而她也将这份悸动悄悄珍藏。

可惜人与人之间无法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许晶鱼性格烂漫却也平淡简单，坦然的相处甚至让她忘了她和季息言从未亲临同一个思想世界。

她难懂他的惘然，他亦难诉自身无奈。

季息言分明像是一眼便足以望见尽头的隧道，墙根摇摇欲坠，终点也被梦魇封堵。可许晶鱼防备太弱，入侵的脚步不免失去控制，匪夷且疯狂。

几时清醒，随之泛滥的顿悟也让许晶鱼禁不住恍然。

但她始终记得，那晚在山脚处平坦的绿坡上，草芽柔软，季息言躺在她身侧，恻然低语：“关于告别，我所理解的体面是以自身的念想为前提，足够的勇气为铺垫，去想去的远方，在每个角落大梦一场。”

末了，季息言收起眼底的忧戚，低沉地许诺道：“当然，如果你愿意签收的话，我会寄信给你。”

刹那涌上的酸涩感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挠许晶鱼的心弦，她明白那是不舍的热泪即将夺眶的前兆。

为了不让悲伤浮现得太过明显，她故意嗤之以鼻：“都什么年代了，你还玩诗情画意这一套？想骗我家住址就直说。”

“好，我答应你会记得途径的路，”和着拂面的轻风，眸藏笑意的他道尽温柔，“带我回家吧，小鱼。”

07.他未曾降临

之后的几天淡如往常，可谁知，季息言手术的前夜，许晶鱼心神不宁地失眠了近乎一整晚。

潜意识告诉她，即将面对的一切难以顺利地朝着期待的结果发展。

果不其然，次日下班的前半个小时，这些天她日夜颠倒赶出来的策划案惨遭上级驳回。

组长勃然大怒，命令许晶鱼在一个小时之内交出新的定稿。

后来在赶往医院的计程车上，许晶鱼愈发觉得，她在凌晨时分燥然闭目的辗转反侧，是为了向她传递一份浅浅的暗示。因此，在亲耳听见医生口述的手术结果时，许晶鱼并没有想象中意外。

但在诊室门前，听到消息后的许晶鱼瞬间眼神黯然，夹杂着她骤然崩溃到扭曲的五官，着实把经过的其他病患和医护吓了一跳。

连同手里提着的为季息言所买的那一份云吞，也随着无法站稳的脚跟汤洒一地。许晶鱼紧抿嘴唇，胡乱地抹着脸上滚烫的液体，拉住医生的手腕重新站起，声线颤抖：“季息言……醒了没有？”

明明季息言才刚刚答应她，说他会重新争取成为被生活宠爱的孩子，可偏偏为什么会是如此结果？

这场手术关对季息言而言无非是一场破茧重生的赌，此刻却溃不成军。许晶鱼担心他再次坠入绝望的深渊，抓住医生的手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硬是不肯放。

她不想看到他脸上来之不易的欣然收尾得如此之快，所以只能尽力拖延知晓结果的时间：“请求你，告诉他手术很成功，可以吗？”

“很抱歉，患者已经得知手术结果了。”医生长叹一口气，挣脱开许晶鱼纤细的五指，背过手转身进了诊室。

许晶鱼当即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熟悉的门牌号前，在过滤了一遍开导季息言的陈词以后，她深吸一口气将门推开——

空荡的。

被褥整齐，床单也洁白如新。

许晶鱼拉开伸缩柜门，里面堆积的行李也跟着不知所踪的人一同消失。

她问遍了当日在岗的护士，有人对她无厘头的打扰蹙起眉头，有人对她抛出的问题摇头否定。最后，有帮忙收拾该层楼道的保洁员只身追上了她的背影。

面上皱纹满布的妇人告诉她，她心心念念的名字在半小时前就已经独自办理了出院。

许晶鱼在眼前人苦口婆心的安抚下终于冷静，坐在候诊区不停地拨通那串熟悉的号码，即使只有冰冷的官方女声回应她不愿接受的固执。

但亲历手术之人，又何尝不是因为难以接受失败的事实失望离开？

恍若大梦一场，许晶鱼的世界未曾有一个叫做季息言的角色降临。

可历历在目的回忆，以及心房烙印下的创口，分明在提醒她，这一切发生得真真切切。

而她在他身上留存的期待自一开始就被打了死结，是不该，是难忘，是没有回响。

08.尾声

既然离散是命运里逃不掉的必然，不如带着满心释然去描画这一轮注定。

在季息言不辞而别的岁月里，许晶鱼一共收到了四个信封。信里没有文字，单单放着四张他用拍立得所摄的相片。

许晶鱼没想到，季息言还真的履行了曾经的允诺。

而他想留给世界的言语，尽在相片中。

殊不知，他的世界只有她一人。

在塔里木河的源头与两岸胡杨合影，是季息言只身前往的第一站。关于次行，他则选定了漫天归途的雁群作为背景，纸面上他笑弯的眼角清晰且斑驳。

下一张他抵达了省内热门的海洋馆，如今许晶鱼依旧难以释怀，坐在安静的院落里将卡片对着阳光端详得仔细，想象季息言面对那群她的同类会有什么样好玩的反应。

那一刻她要是陪在他身边，季息言大概会摆出一张呲牙咧嘴的鬼脸逗她开心：“嘿，小鱼，你看！大鱼吃小鱼唉，你怕不怕？”

季息言的最后一站停留在窗外的寂寥繁星下，病房里是一贯单调的陈设，枕边的蓝牙播放器是他最喜欢的深蓝色。

许晶鱼深知，那是他曾同她彻夜长谈的向往——在绵长的巴赫小调里，他要去做一场名为终结的长梦。

长相思兮长相忆，即使走得再远，她与沿途的风景都会一直替他记得。

没有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