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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光里

时间:2024-05-14

文/绿执 图/茜茜吐泡泡

01

夜半时分,街市寂寥,灯火灭熄,叶上的露水滴落至浅浅的池塘,筑巢的鸟儿穿过重叠的枝丫,一切都是那么宁静。

往常打破这宁静的是打更者的铜锣声。

今日却是长乐公主府。

长乐公主府未眠,丫鬟仆役进进出出,大主管玉柱严肃地站在门口,天即将破晓,他的神色愈发严峻,“若还是找不到公主,待宫门一开,整个长乐公主府都要问责!”

仆役们吓得深深低头,忽有人惊叫一声,“公主在这!”

众人的目光纷纷迎着声音而去,只见长街之上,一华服少女,手持酒壶,踉踉跄跄而来,酒壶高举饮酒,淋湿了一片衣衫。

“恭迎公主殿下!”仆役跪地,玉柱连忙将身上的披风取下,盖在公主被淋湿的衣衫上,护着公主入府。

可公主脚下一空,摔在了台阶下,她仰面朝上,不知不觉间已满脸泪痕,她轻声说,“阿柱,他要成亲了。”

少将军卫琅,要成亲了。

02

唯有皇帝的女儿可以获封公主,可裴春生是一个例外。

她出生在三月桃花飘香的季节,那一年的春日来的格外晚。

在她出生的那一日,燕国卫家军反了,长生坡一战大捷,皇帝自那天起连夺燕国二十六郡,奠定了如今的陵燕格局。

陵国的百姓皆视裴春生为祥瑞,皇帝也不例外,他说,裴春生的出现就是陵国春日到来的象征,也是陵国国运由冬至春的象征,于是他亲自赐名裴春生,并加封裴春生为公主,给了裴春生无上的荣耀。

她不过是一介王爵之女,却是这京城最高贵的贵女。

晋王府的后院有一树桃花开得正旺,一枝桃色出墙,在隔壁邻居家的院落与众景争辉,裴春生幼时顽皮,经常在晋王府的山树桥墙上爬来爬去。

那一天她爬上了那桃花树,沿着出墙的枝丫一路滑到了隔壁的院落。

隔壁的邻居似乎才刚刚搬过来,几位年老的妇人正在忙前忙后地指挥。

那身着月白色绣竹节衫子的少年,遗世独立,他站在桃花树下,手握一卷文集,似乎从未被这春色所扰。

然后裴春生就来了,望着少年的背后直直栽去。

裴春生不怕疼不怕痛,只不过从墙头处跌下罢了,她毫不畏惧,只是连累这少年陪她一起受痛,她连忙喊,“避一避,避一避!”

她栽下去就好了,少年避开才是。

可那少年转身一看,未曾躲避反而起身迎上。

天哪!

裴春生闭紧了眼睛,这撞一下得多疼啊!

可是意料之中的痛楚并未发生,那少年起身接住了她,然后踏墙借力,带着她安安稳稳地落在了地面。

那是裴春生和卫琅的第一次相见。那一年裴春生七岁,卫琅十二岁。

后来裴春生曾问过卫琅,初见时为何不避,卫琅只沉声,“卫家子弟,不曾有临危潜逃之人,不曾有伤害弱小之人,也不曾有见死不救之人。”

正巧,裴春生刚好占了两条。

03

卫家叛国,长生坡一战上带领十万卫家军归顺陵国,反持刀刃对准燕地,在燕陵二国的战足足打了八年,在裴春生出生的第七年,两国正式成立协议,休战止戈,卫家也可以远离边疆,远赴徽京居住。

裴春生掉落卫宅的时候,正是卫家人搬进去那天。

传言说,卫琅早慧,三岁识字,五岁能书,七岁上马,十岁杀敌,再加上卫家在朝觐封赏当日将所有功勋请于卫琅一人身上,更增加了卫琅的传奇色彩。

可裴春生不信,她觉得她才是这徽京城里面顶优秀的人物,卫琅比不上她,于是她三天两头便跑去卫宅,和卫琅切磋比试。

裴春生是祥瑞公主,晋王不好拘着她。

晋王势大,卫家长辈不好训斥她,便由着她出入卫宅如无人之境。

裴春生觉得,卫琅一定会被她打得满地找牙,可是她错了。

来卫宅的第一日,裴春生千方百计骚扰习读兵书的卫琅,被卫琅单手挂在了桃花树上。

来卫宅的第七日,卫琅终于受不了裴春生的骚扰,在演武场与裴春生比试,单手用棍打掉了裴春生的御赐宝剑。

裴春生反思了一下,觉得将门儿郎应只会武艺,文墨当是不行,她和卫琅比试武艺,无疑是拿己之短攻他人之长,于是裴春生痛定思痛,拿着本诗集就往卫宅跑去。

直到她将君子六艺一一在卫琅身上比过试过之后,裴春生才明白,有些人的优秀,是刻在骨子里的。

裴春生渐渐接受了有这样一个人比她厉害的事实,她不在潜入卫宅自取其辱,而是抄着毛笔宣纸虚心求教。

平心而论,裴春生觉得她和卫琅有很多共同点。

陵国不好舞刀弄枪,她和卫琅偏爱。

京华街角那花满楼的招牌点心蜜桃果子受到京城百姓追捧,可是她和卫琅都觉得有些过分甜腻。

著名诗文大家曹武墨的诗文一旦出来,便会引得徽京纸贵稚子能吟,可是卫琅偏偏评论一句太过矫情,裴春生也深以为然。

卫琅也教会了裴春生很多,从街头巷尾哪家糕点果子好吃,再到右军先生的文章如何领会其中真意,卫琅都颇有所成。

当然,两个孩子偷偷溜去一些地方的时候也会受到惩罚。

比如说前些日子裴春生打听到著名的青楼胭脂阁有一种糕饼特别好吃,便女扮男装拉着卫琅急冲冲地跑去。

吃饱喝足归来时,便瞧见玉柱心虚地躲在晋王身后,晋王一脸严肃地站在门口。

裴春生满不在乎地把罪责推给卫琅,然后轻飘飘回了府,之后卫夫人便会上门赔罪,然后让卫琅在院子里跪两个时辰。

或许是因为从未经历过吧,这对于当时的裴春生来说,算不了什么。

04

元丰六年十月十八,异姓庆王李延吉反叛,皇帝立刻下旨令晋王出兵平叛,那一年裴春生十五岁,正巧是武功略有所成的年纪,她换上了军装,拉着卫琅悄悄潜入了队伍。

后来幡然醒悟的时候,裴春生曾无数次想,如果她知道结局,她还会带着卫琅去征战吗?

她一定死都不会。

南方多雨水,庆王封地居于陵国最南,行军途中潮湿闷热,多年征战的士兵尚且撑不住,更何况裴春生?

可是这个姑娘好面子得紧,卫琅揣紧了消暑药跟在裴春生后面,可裴春生硬生生撑着,连一句难受都不肯抱怨。

“要不我去求求晋王,今日便行至此处吧?”卫琅试探地问,“现在已经西斜了,再继续行军也前进不了多少。”

可裴春生摇摇头,“你去了咱俩就暴露了,不行!我裴春生一定要……”

话音未落,裴春生脚下一空跌倒在地,卫琅连忙蹲下扶她,可就在这一瞬间,他们上空忽的爆发出了一片破空之声。

裴春生与卫琅迎声而望,只见他俩上空飞满了密密麻麻的羽箭,羽箭插在地上,入土三分。

“有埋伏,陈兵列阵!”晋王的指令从队首一路传至尾处。

裴春生与卫琅不明白此军如何列阵,徒留下来也是碍事,卫琅立刻支起地上掉落的盾牌,带着裴春生往后退去。

可后方也有敌军迎面走来。

他们是想用包抄之势,剿灭晋王军。

“我要去告诉父王!”裴春生不管不顾地要冲出去,却被卫琅一手拉住。

如今的形式严峻,卫琅的声音也有些急躁,“你别上去添乱,庆王统共不过十万兵马,而晋王足足带了二十万,碾压之势,是绝对更改不了的,况且晋王征战沙场二十年有余,又岂会料不到这种情形,你别上去添乱了!”

若敌军擒住裴春生,那才是晋王最大的难题。

卫琅说的话的确有道理,裴春生乖乖地躲在了卫琅的盾牌之下。

他们二人无法逃离,却又与整个行军阵容格格不入,哪怕是纸上谈兵赵括,也明白应该往此处进攻。

很快卫琅的盾就破了。

他转身将裴春生推开,然后脊背上生生挨了一刀,裴春生急了,鞭子一挥打掉了那最前方士兵的兵刃,卫琅乘势拦住裴春生腰身,往旁边的山坡滚去。

裴春生窝在卫琅怀里,只觉得天旋地转,便落入了一处湖泊。

二人都会游泳,很快便上了岸。

山坡之上两军依旧在交战,为防止有敌军追来,卫琅洗净身上血液,带着裴春生悄悄躲去了一个山洞中。

若是卫琅一人的话,其实大可不必这么麻烦,在草木繁盛处一躲,等战止后出去便是,可是旁边这人是裴春生,无论是她还是她的身份,都不能让卫琅这么冒险。

卫琅熟练地将二人的外袍晾晒好,然后寻好二人的食物,将陵国密信以信鸽带出,一切都处置妥当之后,卫琅坐回了裴春生的身边,为她遮挡一些从洞口袭来的风。

行军途中不能生火,以免暴露踪迹令追兵袭来。

他们无法将衣衫烤干,只能让它自然风干。

裴春生咬了一口果子,酸的她脸都缩成了一团,但是她明白,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哪怕难吃,她也得一点一点咽下。

今夜的夜空格外皎洁,卫琅和裴春生躺着望月,夜晚的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夏蝉陪着风鸣叫,裴春生又想起了那一年的中秋他俩屋顶赏月。

他们曾讨论过后羿与嫦娥。

裴春生那时说,如果她是嫦娥,一定要吃下不死药飞往月亮,若是能不老不死月宫长居,两个人相濡以沫这种事又算的了什么?

那时候卫琅也说,他也要抢着把不死药吃了,一定不给裴春生留。

他们争着抢着差点摔下了屋顶,鲜甜的月饼和冷酒也被他俩踢了下去,瓷盘碎裂的声音惊着了隔壁家的猎犬,引得好一阵狗吠。

可是现在裴春生还是这样想吗?

裴春生悄悄看着卫琅的侧颜,心中漫出一股难以言语的滋味。

如果春生的丈夫是卫琅的话,她一定把不死药分他一半,要么二人长生,要么二人共赴黄泉。

“卫琅,你以后会娶一个怎样的女子呢?”裴春生忽的开口。

卫琅沉思片刻,“卫琅有一个远大的志向,若是要娶,就要娶那徽京城最明亮的女子,若娶不到,便终身不娶。”

徽京城最明亮的,那便是裴春生吧。

一定是的。

“那你打算何时求娶呢?”

“在一个桃花盛放的时节,鸿雁为信,红妆十里。”

05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裴春生发烧了,连续不休的军旅让她疲惫,而那次落水,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裴春生高烧不退,失去了意识。

卫琅拿着芭蕉叶不停地往山洞运水,好不容易让她的烧褪去,可是她却一直不醒。

酸涩的野果喂不进去,仅仅两日,裴春生就像是没了生气的娃娃,毫无血色,憔悴不堪。

卫琅把靴子里的匕首拔了出来,割开手腕一点一点给裴春生喂血。

南方多雨,外头不知从什么时候下起了蓬勃大雨,大雨冲刷掉了卫琅留下的记号,雨下了三天,晋王派出的侦查军队才将裴春生和卫琅找到。

裴春生得救了,卫琅却病倒了。

当裴春生醒来的第一刻,她便冲向卫琅的营帐,说实话,那一刻她并不讨厌李茯苓,是她救了卫琅。

李茯苓将针一一收回,然后冷声下了医嘱,“受凉,失血过多,少些走动,药里面的阿胶分量可以重一些。”

“你是谁?”裴春生坐在卫琅的床上,警惕地看着李茯苓。

李茯苓没有回答她,只说,“早就听闻卫小将军是为了晋王府的公主才沦落到如此地步,那公主就是你吧!”

那一刻,裴春生的第一反应并不是呵斥她逾矩,而是愧疚。

她到这来本是想帮上父亲的忙,可是因为寻她,父亲的行军推迟了三日,因为护她,卫琅差点丢掉了性命。

行军的最后时光,裴春生一直瑟缩着,不敢拔尖不敢冒头,不敢再拖累大家,也因此,她忽略了李茯苓和卫琅。

待归徽京之时,李茯苓与卫琅竟无话不谈了。

可那时裴春生并不觉得害怕,李茯苓家是庆王的家臣,背叛了庆王才能安然无恙地活着,若论家世,十个李茯苓都比不上一个裴春生。

可李茯苓除了家世之外,样样都比裴春生好。

李家归来之时获得了封赏,李茯苓也获得了进入国子监学习的机会,起初裴春生只知道李茯苓长相清雅,医术超群,而在国子监的文试武试之中,裴春生才知道,她还文武无双。

她落败了,在演武场上,败的清清楚楚。

贵女们安慰裴春生,“公主莫气,李茯苓胜了又如何,她不过是一介叛臣之女,还是庆王的家臣,这辈子都无法与您相提并论。”

她们说话的时候,卫琅恰巧经过,李茯苓见了卫琅,欣喜地冲上去将得胜的彩头给卫琅看,贵女们见了,却又讥讽道,“果然,臭味相投,一身叛气的人到哪都能聚成一团!”

裴春生哭了。

贵女们见了裴春生的反应,才恍然想起裴春生和卫琅的关系,惊觉失言。

那是裴春生记住的十五年岁月里,第一次哭,不是因为失败,而是因为李茯苓与卫琅竟然如此之像。

他们同样优秀,样样全能,同样容貌姣好,甚至,连出身都一样。

卫琅要娶徽京城最优秀的女子,那个女子可能不是她了。

06

晋王大获全胜,皇帝为庆祝此捷,打算提前进行秋猎,裴春生和卫琅当然在受邀之列,可是令裴春生意外的是,李茯苓也在。

卫琅本就是少年英才,在猎场收获颇丰,李茯苓也当是为女中豪杰,收获竟不逊于卫琅,二人策马在林间奔跑,看上去好似一对璧人。

的确有人也这么说了,“卫家公子与李家姑娘远远望去,真似一对璧人,只怕是过两天,便要请旨赐婚了。”

“嚼什么舌根子?”我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些仆役,“若是让本公主在听见你们说这些话,就拔了你们舌头!”

仆役被我吓走了,我却觉得没趣得很,一个人策马朝着林间而去。

这条路的杂草有些多,看上去没什么人来过此处,我无聊地用鞭击打着那些杂草,那些杂草被我击飞,露出了里面的兵刃。

这不是猎场该有的。

我的神色变了,我策马转身,朝着猎场中心大吼,“有刺客!”

可刺客已经来了,御林军严丝合缝地护住高台之上的贵族,而我们在猎场肆意的小辈却暴露在刺客面前。

卫琅呢?

卫琅在哪?

裴春生连忙找寻卫琅的踪迹,待她寻到卫琅的时候,有一只羽箭朝着他的后心而去,春生疯了似的扑过去,用手挡住羽箭。

可羽箭还是穿透了的春生手掌心,朝着后头飞去。

春生惊慌朝后看,却见原本应该站在那的卫琅不见了,他在李茯苓前面,为李茯苓斩断箭雨。

她愣在原地,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该喜该悲。

玉柱在乱军之中把裴春生救出来的时候,她已伤痕累累,大夫看过她的手了,她再也无法写字,无法握鞭了。

甚至都没有超过李茯苓的机会了。

裴春生不再是原来的裴春生了,当她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甚至都没有哭,可当她坐在墙头,看见一起来看望她的卫琅和李茯苓的时候,她的泪止也止不住。

裴春生将近十年的陪伴,不如卫琅与李茯苓相处的一百天。

晋王接待了卫琅,裴春生却不想再见他。

裴春生让晋王妃推掉了卫琅所有的帖子,自己搬进了皇上赐下的长乐公主府,离远一点,似乎这样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裴春生恨李茯苓。

虽然裴春生与她不过接触寥寥几次,可是只要李茯苓活在徽京,就仿佛在向裴春生炫耀,她夺走了裴春生的荣耀、天赋、梦想乃至心爱的人。

裴春生甚至都来不及反抗,那些东西就去了李茯苓身边。

李茯苓在所有裴春生骄傲的领域都碾压了她,仿佛她就是一个赝品,如今正主回来了,赝品就露出本质了。

这感觉真让裴春生觉得恶心。

裴春生听说皇帝为卫琅与李茯苓赐婚的时候,还不敢相信,她像疯了一样跑去卫宅询问卫琅真假,却看见卫琅和李茯苓并肩走入卫宅。

她忽的不敢问了,似乎问了就会得到一个她不愿知道的真相,似乎不问这件事就永远不会发生。

裴春生开始流连青楼酒馆,夜夜喝得烂醉方休,她多么希望,卫琅可以来找她,拥她入怀,然后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假的。

卫琅真的来了,他抢过裴春生的酒杯,对她说,“不闹。”

是这样吗?

我裴春生这段时光乃至这十年的时光,只换来了一句不闹?

卫琅啊卫琅,在你心里,我是不是就是一个笑话?

裴春生又想起了那些卫琅罚跪的时光,无论是晴天还是雨天,只要裴春生闯祸了,卫琅都会在桃花树下跪上两个时辰,只为给晋王一个交代,让晋王消气。

谁会爱上这样的姑娘?

裴春生后悔了,她看着卫琅呜咽,“对不起。”

卫琅说要送裴春生回府,可裴春生推开他,拿着酒就往外走,今晚的月光格外皎洁,就仿佛是他们屋顶赏月那一夜。

她一直以为月圆人长久。

人长久了呀,可是这长久的却不是她和卫琅。

今夜,她终于接受了,卫琅真的要成亲了。

裴春生跌跌撞撞回府,摔倒在门前的台阶上,她哭着对玉柱说,“他要成亲了。”

07

其实卫琅差点在那年的中秋死去。

右谏议大夫崔刻文上书陛下,请陛下赐死卫氏一族,他言如今燕国犹在,燕国叛臣不可信,若卫氏叛国为燕国之谋的话,那么一旦给了卫氏机会,便是陵国的亡国之日。

卫琅都差点信了,皇帝又怎么可能不信呢?

那年中秋,皇帝召了卫氏全族进宫,他们一行人跪在太和殿前,整个太和殿围满了天子卫队。

皇帝是真的想在那一天杀了他们的。

可是顾忌他们在伐燕之战有功,为了民心民意,他都不能这么草率地杀了他们。

卫家人还是被放了出来。

召他们入宫时是凌晨,他们归府已经是夜半,刚踏出鬼门关,整个卫家都无暇过这场中秋,草草用了些食物就歇息了。

裴春生就是那时候出来的,她顺着那桃树溜进了卫宅,悄悄窜进了卫琅的房间,“皇帝伯伯怎么把你们召进去那么久呀?你吃饱了吗?宫宴的菜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好吃,你吃月饼了吗?”

一连串的问题问的卫琅都懵了,他只回答了最后一个。

裴春生一听他没有吃月饼便拉着他出门,说一定要让他吃月饼,中秋节不吃月饼怎么可以呢?

于是她带着卫琅去了小厨房,偷了一盘月饼出来,又带着卫琅溜进晋王的书房,偷出了晋王珍藏多年的美酒。

“我母妃一向不喜父王饮酒,我父王就会悄悄把酒藏在这里,酒瘾犯了就会借口处理政事躲在这里喝酒!”裴春生端着酒向他邀功,“我偷了他的酒,他就是发现了也不敢骂我!”

如果自己真的是假的燕国叛臣的话,那大概此时就是一个绝妙的窃敌时机吧。

卫琅悄悄想着,却被自己的想法惊住。

他若是稍微亲近某些朝中重臣便会被猜忌,若是他娶了朝中重臣的女儿,被视作陵国祥瑞的公主呢?

当朝公主与敌国叛臣,他们之间隔着的那道墙壁,桃花是越不过来的,那墙太高太厚了,裴春生越不过,卫琅也越不过。

酒气上身,裴春生忽的与卫琅聊起了嫦娥与后羿。

真的,只差一点,卫琅就要把内心的想法脱口而出——如果裴春生是偷吃了不死药的嫦娥的话,他就把月亮射下来,什么都不能让他俩分离。

可是卫琅终究没说。

卫琅想过,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裴春生的呢?

或许是那天她顺着桃花而落,落进他的怀里,又或许她在演武场的张牙舞爪,更可能是那日的国子监,她提着裙摆而来,斥责了那些嘲讽他的贵族子弟们。

她说,“卫家的人,是当得起百姓敬意的人。”

只有她懂他呀。

她懂得卫家人的气节,她懂得卫琅的抱负,她懂得卫琅的心。

所以卫琅愿意为了她的快乐,带着她走遍徽京的大街小巷,哪怕要跪上两个时辰。

有很长一段时间,卫琅不停地在皇上面前拔尖,不停地向皇上表示忠心,只是希望皇上可以相信他,把春生许给他。

他怀抱着希望,所以他把希望给了裴春生。

所以在那天的山洞里面,卫琅说要娶裴春生这样的女子,他要在一个他们初见的时节,鸿雁为信,红妆十里,让她成为他的妻。

可是他最终却鸿雁为信,红妆十里娶了别的姑娘。

征讨庆王回来之后,皇帝召见了卫琅,他嘉奖了他在战争中对长乐公主的守护,然后拿出了一堆卷轴。

皇上说,“朕近日有意为长乐择婿,礼部呈上了各府适龄公子的名单上来,还配了画像,爱卿不妨看看?”

“在这其中朕最中意崔府的七公子,样貌佳,才情佳,清河崔氏又是高门大族,足以配得上我陵国祥瑞。”

卫琅不必看,名单里面无他。

回府之后,卫夫人跪在卫琅面前,求他放卫氏一条生路。

只要卫琅和裴春生带着半分关系,那疑心就会像种子一样,在土中发芽,越长越大,它破土而出的那一日,便是卫族全氏灭亡之时。

卫琅从未见过母亲如此。

在他的眼中,卫夫人带得了兵,打得了仗,在疯王面前仍面不改色,带着卫家十万兵马策马转头归顺陵国,揽下当世罪名的女中豪杰。

他从未见过母亲如此脆弱。

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春生?

他们都不让我们在一起,就连我,也要打算放弃你了。

李茯苓是一个好姑娘,她很优秀,见识广阔,娶了她,皇帝不会猜忌他,对他的复仇大业也很有帮助。

卫琅几乎是顺理成章地和她走在了一起,可是卫琅总透过她看见另外一个姑娘,另外一个从桃花枝丫下滑下来的姑娘。

在那日的秋猎,卫琅真的没有想到裴春生会帮他挡箭,他以为公主已经躲入了御林军的护卫之中,他只需要护好场中其他的人便可以了。

于是当箭射向李茯苓的时候,卫琅便去帮她了,回首才发现,那个他放在心尖上的姑娘,手上鲜血淋漓,趴在地上无助地哭泣。

卫琅想过去抱抱她,可是乱军拦住了他的步伐,待他过去的时候,玉柱已经将裴春生救起了。

玉柱是徽京城第一高手,有他在,春生不会有危险的。

卫琅继续清剿乱军,手中的剑却乱了。

听说裴春生醒了之后,卫琅第一反应就是去看她,可是卫夫人跪在他的门口,求他不要去,“我儿啊,为娘求你,就算不为了卫氏,就算是为了娘,你也别去好吗?”

裴春生对于平常人家来说是宝物,对于卫家来说就是一剂毒药,一剂送他们上黄泉的毒药。

“娘,我求你,我就去看一眼,一眼行不行?”卫琅也跪在地上,“孩儿是真心喜欢春生的,让我再去看她一眼吧,只一眼,我便再也不见她了!”

卫夫人同意了。

卫琅欣喜地跑出门外,却正好遇见了同样来探望春生的李茯苓,他们二人进府之后,晋王并没有让他们见春生。

或许就是这样吧,再也不见了,那便当他们的最后一面。

卫夫人很赞成卫琅娶李茯苓,卫琅拒绝了。

“卫家儿郎,从不靠女人完成大业,卫琅同样如此。”

可是卫琅没有想过李茯苓会算计他。

有一年的春日,卫琅和裴春生去踏青,在青城山上有一株月老树,据说将同心结挂上去很是灵验。

那树下的老人说卫琅有缘,便送了卫琅一对。

裴春生气不过,也去找老人讨要,可是老人怎么也不给了,于是生气的姑娘便抢了卫琅一只。

二人借了些笔墨将生辰八字写在同心结上,却没有挂在那棵月老树上。

归家之后,同心结被卫琅顺手收了起来,许是某个李茯苓登门拜访的时候吧,她看见了这枚同心结,于是把她藏在袖中带走,又请匠人制作了一个相似的,写上自己的生辰八字,将这对同心结呈给皇帝,请皇帝赐婚。

那纸的新旧尚且不同,皇帝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可是他还是赐婚了,彻底绝了卫琅的毕生愿望。

卫夫人欣喜地准备婚仪,卫琅却浑浑噩噩不知所为,直到那一天长乐公主府出了老大的动静,三条街巷都听说了公主彻夜未归的事情。

卫琅疯了般找寻春生,最后他在一间他们曾待过的小酒馆找到了春生,春生一身酒气,看见他立刻笑得天真无邪。

也许真的是卫琅魔怔了吧。

他那一刻竟想抛下一切与春生私奔。

可是理智压住了他,于是他沉声说,“别闹。”

春生哭了,她呜咽说对不起。

她在对不起什么呢?她本没有错。

春生拒绝了卫琅送她回府的提议,自己拿着酒向前走去,卫琅就在后面看着她。

有街市的混混想偷偷地轻薄她,卫琅就会出现在那些人面前,将那些人收拾干净,让这些肮脏污秽都不出现在那小公主的面前,包括他自己。

也许是为了逃避吧。

在娶了李茯苓的第二天,卫琅便请旨攻燕,带领卫家军远走。

他卫家还有一座血海深仇的山,等着他,这个卫家唯一的儿郎去亲手推翻它。

08

玉柱为裴春生买来了花满楼的蜜桃果子,她最不喜欢吃的那种,但是今日是母妃的寿辰,她的意愿不重要。

就像是皇帝伯伯赐婚,她的意愿也不重要,只要能彰显皇恩浩荡,拉拢重臣便行。

算算日子,卫琅已经在边关驻守三年了,春生也要嫁人了,晋王府已经把她的喜袍绣好,上面坠着上百颗南珠,华贵异常。

李茯苓来了,她作为卫少夫人受邀而来,却明显不在受欢迎之列。

京中贵妇大多讥讽她留不住丈夫,成婚之后还是处子之身,真是讽刺,她未成婚前被贵女讽刺,成婚之后被贵妇讽刺,裴春生竟弄不明白,她们二人究竟谁是赝品?

“也活该,这桩婚事本就是她耍手段得来的。”有贵妇嘲讽。

裴春生已经听多了这些话,转身便想走,可是走了两步她却僵住了,“你说什么?耍手段得来的?”

不是卫琅与她求来的。

那贵妇见了春生明显被吓住了,沉默半刻才断断续续地说,“据说……那李茯苓求赐婚用的同心结……是她从卫将军书房里翻出来的……”

记忆似乎都能串成一条线,裴春生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她想证明些什么,让她的十年有一个结局。

于是她把李茯苓领到了她的闺房。

“早就听闻长乐公主的嫁衣是整个京中最华贵的,现在看来,果真如此。”李茯苓嘲讽一笑,“不知长乐公主叫我来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情你自己心里清楚!”裴春生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你为了嫁给卫琅,耍了什么手段最好给我如实道来,本宫不想去查,是,的确,本宫没办法干预这件事,但是本宫不开心了,总有一万种方法让你不开心!”

裴春生天真烂漫,但不是什么都不懂,她从小跟在晋王妃身边耳濡目染,当然知道如何拿出一位皇族天然的优势。

李茯苓被吓住了片刻,然后转头大笑,“你算是什么东西?你什么都不懂,你如果与卫琅在一起了,那就是他的催命符,他这辈子都不会娶你的!”

裴春生愣住了,她不是没有想过这种可能性,可是她不愿意承认,敌国叛臣和当朝公主之间的鸿沟太大了,大到卫琅稍有不慎踏错一步,便是粉身碎骨。

“你知道吗?我和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为什么?为什么我不是祥瑞?我要因为和您尊贵的公主一个时辰出生,便要被改去生辰,视作不详的孩子?”李茯苓像疯了似的撕扯裴春生的嫁衣。

“我从小打听你的消息,你喜欢什么,我便要胜你一筹,你爱护什么,我便要夺走!”李茯苓冷笑着靠近裴春生,然后点燃了裴春生的嫁衣,火烧的极旺。

裴春生想走,可是门被锁住了。

“天降祥瑞,不过如此。”李茯苓冷笑,“你别白费力气了,我把门已经堵住了,此刻众人都在厅堂,无人会来后院,这是你自己落进我的手上的!”

“你疯了!”裴春生咬牙切齿。

李茯苓将自己陷入火中,甚至都不动弹一下,“我的确是疯了,那也是你们裴家人逼疯的!”

说完,她直直地倒入火中,再没了生息。

裴春生按下了妆台的抽屉,置物架后面的墙移开了,她提着裙摆轻巧地走进去,然后把墙合上。

这花了十余年来的报复,也不过如此。

裴春生在密道内叹息,她不打算回去了,既然长乐公主是卫琅的负担的话,她就不做长乐公主,只做春生。

她要去边关见卫琅。

“只是……”裴春生朝着厅堂方向磕了三个头,“父亲母亲,你们会原谅春生的任性吗?”

09

卫琅一路打到的燕国都城,所有人都弃疯王而去,疯王坐在他的龙椅上狂笑。

卫琅也笑了。

当年就是在这个地方,疯王活活炙死了卫家三位儿郎,其中就有卫琅的父亲,只因为他们讨陵不力。

后来疯王又嫌不够过瘾,召来了卫家长媳,生生剖开了她的肚子,将她腹中怀了七个月的胎儿丢入热水中烫死。

卫夫人和卫琅也在,本来他们也是要死在那场屠杀中的,可是疯王的疯病犯了,所以卫琅得以幸免。

卫夫人回去之后便率兵投靠了陵国,只为了报复这场血海深仇,这场仇恨压在卫琅身上已经十七年了,他终于有机会,刺穿疯王的心脏,以祭奠这场中的卫家英灵。

可是就在卫琅出剑的时候,一道羽箭从龙椅处射出,贯穿了疯王,也贯穿了他。

看着惊慌失措的卫琅,疯王笑了,“朕,就算死!也要你们卫家,后继无人,氏族不存!”

疯王死了,卫琅倒在地上,看着自己的鲜血一点一点蔓延。

他忽的想起了那年踏青,他和春生约好了每一年都要去看青城山的桃花,不知道今年青城山上的桃花开得怎样,春生会怪他失约吗?

这大概,是他最后一次失约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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