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4
图/枕上浊酒 文/叶嘉
月宜六年莺时,孀居公主府长达三年之久的清河长公主谢嬛终于纳了位面首。
消息传至宫中时,谢睿与数位近臣正在勤政殿中议事,众人闻言皆惊愣不已,就连谢睿也静默了好半晌才缓声开口问道:“那人是何来路?”
“回陛下的话,那人姓张,单名一个‘檀’字,乃吴兴郡人士,此番因水患逃难至帝京。昨日,殿下欲往京外名山踏青,仪仗抵至城门口时,正巧遇上了涌入京中的难民,为免惊扰殿下,守城令命人疏散难民,一年老体衰之人不慎摔倒在地,张檀回身相扶之时被殿下瞧见,就此入了府中。”
谢睿万万没有想到谢嬛拒了那么多品貌俱佳的世家子弟,最后竟然瞧上了个身无分文的难民,实在忍不住轻跳了下眼皮。
“流徙之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仍有让皇姐一眼相中的本事,想来也是个骨相似谪仙的人吧!”
“陛下所言不错,那名唤作‘张檀’的男子洗去尘垢后确实极为俊美,但臣以为,殿下选中此人并未仅因貌佳之故,而是因为此人的面容生得与……前驸马薛寄仿若一人!”
“什么?”禀报之人此言一出,满殿霎时哗然起来,谢睿亦惊愕地双眸圆睁,吐出这两个字后便跌坐在御座上久久无言。
“陛下,薛寄并无孪生兄弟,怎会突然冒出如此相像之人,难道是……薛寄其实未死之故?!”
“当年那一幕卿亦在场,那支羽箭是如何飞入薛寄心口的,卿该永生记得,怎还能说出这般胡话?”谢睿不由得冷声喝道。
方才言语之人闻言连忙跪下磕头,再不敢出一言以对。
“皇姐与薛寄青梅竹马,夫妻数载,对彼此的一举一动皆了若指掌,倘若那张檀真是薛寄所扮,卿等以为皇姐会辨不出来吗?”
当年,杀死薛寄的羽箭正是由谢嬛亲手射出的,这世上哪有人会将归来寻仇之人安排在自己的枕边,万般殷切地盼着夜半魂断香闺?谢睿的话深深地提醒了在场之人,让他们不敢再妄加揣测。
“陛下与诸位大人莫惊,张檀虽与薛寄生得貌像,但张檀的眼下有一颗薛寄所没有的天生泪痣,依此便可分出人来,臣以为,殿下之所以要将此人留下,大抵也只是借此慰藉心伤而已。”
闻言,谢睿等人终于纷纷舒出一口气来,待谢睿缓过神后,他便拿起龙案上的御笔在一方空白的圣旨上落了下去,他一边拟旨,一边对着众人慢声道:“众卿应该记得,薛寄与皇姐自幼相识,两情缱绻,古来出嫁从夫,纵使薛寄心存谋逆,皇姐也大可不顾姊弟情意,站在夫主那边与朕作对,若是薛寄成事,皇姐如今便是这一国之母,较之长公主的身份不知要尊贵几许。可皇姐始终没有那样做,在经历无数个煎熬的日夜后,终究在家与国之间选择了大义,也为朕保全了江山,朕欠皇姐的,此生无法弥偿,如今皇姐只是要个肖似亡夫之人聊以慰藉,朕有何不能容允?”
谢睿音落旨成,众人连声应“是”,不敢再对此事表出任何意见。
于是,翌日阖京上下皆知,当今圣上为贺清河长公主喜纳面首一事,赐了数以千计的金银罗衣。
谢嬛喜清静,无意应承那些各怀心思的道贺之人,自谢睿的贺礼入府之后便命人关了大门,态度冷硬地拒了各家的拜帖。
张檀虽是平民出身,但在遭遇水灾之前,家中也算当地富户,因此他上过学堂,识文断字,骨子里潜着文人的傲气,若非谢嬛以妥善安置同行而来的流民为条件,他宁愿饿死街头也不会答应成为她的面首。
谢嬛心细如发,自是瞧出了他眼中的不甘与愤懑,因为谢嬛如今喜怒无常,众人生怕张檀会因此等倔强的性子遭难,可谁知谢嬛却将仅有的耐心都给了这个男人,知他不愿,便分榻而眠,始终不曾抬出公主之威强迫于人。
因为公主府中的下人皆对故去已久的驸马讳莫如深,所以张檀一直以为谢嬛留他在身边当真是为了他这张赏心悦目的皮相,直到是年中秋到来之时,他才陡然知晓,原来世间曾有一位名唤“薛寄”的男子,那男子是谢嬛此生挚爱,却也是她今生必舍之人,而谢嬛之所以一直唤他“檀郎”,并非旁人眼中爱重于他的缘故,而是因为薛寄小字名唤“檀奴”,他只是谢嬛心中一个可以作为薛寄的绝佳替身而已……
中秋之夜,谢嬛循例入宫赴宴,直至月上中天时分方才回府。
张檀依礼出府迎候,若是往日,七宝歩辇稳稳停下之后,谢嬛便会拾帘而下,可谁知,这一夜,众人等了许久都没有觉出辇中的动静,张檀心中惴惴不安,连忙上前掀开了帘子,这才发现,原来谢嬛因在席间多饮了几杯烈酒而醉了过去,于是,张檀只能将谢嬛打横抱起,稳步朝府内走去。
雕花长廊之上,百盏明灯高悬其间,将谢嬛靥边酡红的娇色尽数送入张檀眸中,他抱着轻若无骨的明艳美人,不由自主地滚动了喉结,随之耳后便泛起一阵难言的绯红之意。
张檀乃一向好眠之人,可是夜却因为方才与谢嬛触碰过后留在掌心的馨香而辗转难眠。直至丑时将至之时,他才生出些许困意,然而就在他渐然阖眸的那一刻,内室里突然传来谢嬛因梦魇受惊而发出的惊叫声,张檀心底一颤,入内便见面色如雪,大汗淋漓的谢嬛紧紧抓着胸前的寝衣,似有心悸之状。因为家中曾有人从医之故,所以他略懂些医术,连忙上前为谢嬛压穴顺气,约莫一炷香后,谢嬛才渐渐复了神志。
张檀见谢嬛无碍之后便想告辞离开,可谁知他还未将人儿放下,一双素手便紧紧环住了他那劲瘦的腰身,谢嬛带着仅剩的一丝醉意,透过婆娑的泪眼望着天边那轮孤独的圆月,轻声呢喃道:“张檀,本公主想与你说个故事,你留下听上一听可好?”
张檀无意窥闻宫密,但又不忍见谢嬛这样绵软可怜的娇弱模样,踌躇再三之后才缓缓点下头来,谢嬛随之抬首凝望,含泪的杏眼里透出一丝难言的感激之意,随后她那纤秀的指尖缓缓游移至他的眼下,悄然隐住了那点泪痣。
谢嬛望着眼前这张与薛寄如出一辙的俊美面容,第一次在幻梦之外与故人对话。
张檀听见她说:“如若此生有幸重来,但愿谢女莫要再遇檀郎……”
元昭七年季夏,谢帝欲为嫡公主谢嬛挑选宫学伴读的消息一出,各大族便开始纷纷聘请名家画师将自家子侄的画像递入宫中,那场面丝毫不亚于往日的太子选妃。
这些老谋深算的勋贵之所以如此看重此事,是因为国朝不抑外戚,只要是有能之人,便可掌政要,执军机,谢帝膝下只有一子一女,此番显然大有自小培养驸马,成为谢睿辅佐之臣的心思,哪有人舍得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月余之后,经过谢帝的层层考验,最终只留下两位少年,他们分别为定国公府家的小公子薛寄以及宁远侯家的小侯爷裴颂。
因为两人的才貌不相上下,谢帝不知该如何取舍,犹豫数日之后索性便将这难题抛给了谢嬛,毕竟是为她挑选的人,总要她自己喜欢才好。
因此,是年中秋那日,谢帝特命薛寄与裴颂入宫赴宴,在那广阔的宫室之内,当谢帝牵着身着藕荷色宫装的谢嬛出现在众人眼前时,饶是见多了好相貌孩子的薛寄也不禁为之感到眸色一亮。
“嬛儿,你来瞧瞧这两位小哥哥,选出一位来,父皇将他留在宫中陪你可好?”
谢嬛是年不过五岁,正是天真可爱的年纪,她只知道往后会有一人与她一同上宫学,采夏荷,心里欢喜都来不及,哪里还能思及被选之人心中的意愿?
经过一番细致打量之后,谢嬛伸手指向了薛寄,而后红着娇俏的小脸,害羞地扑进了谢帝怀中,因此,她没有看见那一刻,薛寄眸中闪过一瞬震惊之色。
原来,薛寄自小便想成为父兄那样顶天立地的大将军,年前好不容易说服定国公在下次出征之时将他带上,可谁知就在大军开拔前夕,他得了入宫待选的圣令。
他不想将自己最宝贵的年华浪费在这幽深宫廷之中,于是便暗中派人打听谢嬛的喜好,得知谢嬛不喜檀色,便特地选了一身这样的衣裳入宫赴宴,可谁知,定国公不舍幼子再受塞北风沙,战场凶险之苦,命人给他传去了相反的消息,让他凭着这一身檀色入了谢嬛的青眼之中。
他虽不敢对定国公的做法有所指摘,却也因此郁郁不乐,即使入宫之后,他待谢嬛也总是礼数周全却又疏离寡淡,累得不明所以的谢嬛常常躲在教养嬷嬷的怀中,瘪着小嘴自言自语道:“檀哥哥为什么不喜欢嬛儿?”
直到谢帝自教养嬷嬷口中得知此事之后,谢嬛才在谢帝的解释之中得知原委,也就此对薛寄生出了不小的愧欠之意。
从此以后,谢嬛便开始想方设法地弥补薛寄,无论薛寄待她态度何如,她都永远跟在他的左右,拉着他的衣袖,奶声奶气地叫他“檀哥哥”,薛寄并非铁石心肠之人,哪里受得了软糯小人这样的刻意讨好,久而久之便也消了气性,坦然接受这一局面,将谢嬛当作自家幼妹一般来疼惜。
因为谢朝的天下是自马背上得来的,所以国朝极盛田猎之风,谢睿身为嗣君,往后要领着亲贵重臣年年前往京郊围场秋狝,自然更要习得一手好箭。
待谢睿长到十岁之后,薛寄的任务便不再只是陪伴谢嬛读书,还要挪出时间陪同谢睿练习射箭,如此一来,两人见面的机会自然减少许多。
谢嬛不喜欢心里那种空落落的感觉,于是连夜去求了谢帝,不知撒了多少娇,落了多少泪才得了允准与谢睿一同练箭。
翌日,当她穿着一身束腰窄袖的衣裳出现在靶场之上时,薛寄先是眸色一惊,而后便沉下面色,抿着唇角向她行过礼后便不再与她说话。
谢嬛知道这是薛寄生气的表现,自然也不敢轻易上前搭话,只能走到谢睿身边。
“女子臂力不足,习箭甚苦,皇姐明知他不舍得让你受这苦楚,为何还要这般行事?”
谢嬛闻言,不禁白了谢睿一眼,待谢睿自谢嬛的眸色中窥知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之后,便连忙转身去向师傅请教,不敢再回头看谢嬛一眼。
第一日,谢嬛那双柔若无骨的素手便被磨出了好几颗水泡,她含着摇摇欲坠的泪珠看着半跪在面前正在给自己上药的薛寄,忍不住喊了一声“疼”。
而后,她便见肃着一张俊脸的薛寄手下一顿,犹疑一瞬之后将她的手轻轻抬起,男子温热的气息似轻羽一般抚过她的掌心,虽缓不了什么疼痛,却将她这一整日的郁色都吹散了。
“檀哥哥还是心疼嬛儿的,嬛儿很高兴。”
薛寄原想再冷落她片刻,可谁知一抬首便撞进她那双剪水盈眸里,只一瞬,便再也板不起脸来。
“殿下既然向陛下求了要习箭,那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往后臣会日日监督殿下,殿下可莫要借着情分向臣讨饶,臣是一概不应的。”
谢嬛闻言霎时破涕为笑,笑意吟吟地看着薛寄那世间罕见的俊秀眉眼,只觉满身酸疼都万分值得。
半年后,谢嬛在箭术上的天赋渐渐浮现在众人眼前,谢帝见状便命巧匠为谢嬛特制了一把轻巧的宝灵弓,谢嬛得到此物之后顿有如虎添翼之感,没过几年,她的箭术便已凌驾于教授她的师傅之上,那箭无虚发的准度就连出身将门世家的薛寄见了,也只能笑摇着头,轻叹自己望尘莫及……
待到元昭十七年的兰秋到来之后,宫中便开始为谢嬛筹备起了盛大的笄礼,只不过,令众人没有料到的是,在举行笄礼的前三日,谢嬛宫中有一回乡探亲的小太监染上时疫而不自知,待他发病之时,太医院已然无法控制疫病在宫中的蔓延,更令谢帝感到心焦的是,谢嬛也染上了这凶险无比的病症。
七日之后,一众太医跪在谢帝面前,颤声禀道:“臣等已研制出治疗疫病的药方,但殿下因为身体虚弱,昏迷过久,始终牙关紧闭,无人可将汤药喂入殿下口中,若是再这般拖延下去,臣等恐殿下有性命之危!”
“为何不早来禀报,你们若是喂不了,那便由朕亲自来喂!”谢帝怒气冲冲地掷下一言,便准备起身朝谢嬛宫中而去。
彼时,薛寄亦陪着心焦难耐的谢睿在场,在谢帝即将踏出大殿之时,薛寄快步上前,跪在了谢帝面前。
“陛下万金之躯,实在不宜前去冒险,若是陛下信臣,臣愿前往殿下宫中一试!”
谢帝闻言眸色一顿,发问道:“这疫病是会死人的,你不怕吗?”
“臣自幼习武,身体强健,自比殿下这样娇弱女儿要能受些风雨,就算当真染上,也有诸位太医竭力救治,臣无所畏惧。”
谢帝知道谢嬛对薛寄一往情深,但在此前,谢帝一直都看不清薛寄待谢嬛的心意又是何如,因此久久未为二人许婚,直到此刻,谢帝才终于明白,自己多年培养,终究还是不负。
“既然如此,朕便成全你的心意,倘若你们二人皆能平安度过此难,待为嬛儿补过笄礼之后,朕便将你们的婚礼也提上日程!”
“臣……谢主隆恩!”
……
在踏入谢嬛的闺房前,薛寄一直提醒自己要保持镇定,可谁知当他掀开鲛纱帐,亲眼看见躺在榻上那个气若游丝的女子时,霎时间便红了眼眶。
随后,他不顾太医的阻拦将谢嬛的身子轻轻托起,让她靠在自己的肩头,而后隔着一层薄纱,附在她的耳边轻语。
“殿下,方才陛下说了,只要殿下能恢复如初,他便为殿下赐婚,让殿下嫁给心仪已久的少年郎,所以,臣请殿下乖乖喝药,也赏臣一个得偿夙愿的良机可好?”
薛寄并不确定谢嬛能够听到自己的这番表白,但无论如何,他都要将这深埋心底多年的爱意表露出来,这样,无论生死,他此生都能无憾。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发现谢嬛那如蝶翼般的长睫似有颤动之象,于是连忙命人端了药来喂,果然,原本紧闭的牙关渐渐松泛开来,没有人知道他看着那褐色汤药缓缓流入谢嬛口中的那一刻,心中漾出了多少欢喜之色。
……
薛寄与谢嬛成婚那日,谢帝不仅亲临府上观礼,还赠了一块亲手题写的匾额,只见那千金难求的楠木匾上,龙飞凤舞四字——檀郎谢女,此语既取自二人之名姓,也借古意代指才貌双全的夫妇,由此可见谢帝对这对小夫妻的喜爱之深。
只可惜,这样好的父亲并没有得到上天眷顾,仅仅三年之后,谢帝便因为突发心疾而在勤政殿中猝然离世,为了稳定政局,薛寄只能劝谢睿先行放下心中悲痛,迅速登上皇位,改元月宜。
谢嬛自谢帝去后生了一场大病,病愈之后便深居简出,极少过问政事,而升任辅臣的薛寄也不喜将朝廷之事带回家中,从不与她诉说烦忧之事。
月宜三年季夏里的一日,谢嬛前往薛寄的书房寻取红丝砚作画,谁知,她刚将东西拿到手,便听见薛寄领着一众幕僚快步前来的声音。
因为夏服轻薄,不宜见客,于是她便屏息凝气地躲入内室之中,盼着薛寄能够早日结束此番商谈。
谢嬛原以为薛寄会一直帮着谢睿稳定朝堂,看着谢朝走向海晏河清,天下安平的那一日,直到这一刻,她听着薛寄与幕僚的对话,她才发现,原来薛寄早已在谢睿对他的宠信之中膨胀了野心,生出了谋朝篡位,改元换姓的卑劣心思。
随后,薛寄便惊闻内室之中传来石砚落地之声,幕僚见状纷纷拔出腰间佩刀,可薛寄只是眸色一敛,命人先行离去,待沉重的雕花木门阖上之后,他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朝内室走去,果然,当他掀开青纱帐后,便见谢嬛咬着苍白无色的唇角,满目冰霜地看着他。
他每往前进一步,她便往后退一步,直至背抵墙角,退无可退。
“事到如今,你还有何话要说?”
谢嬛的一个“你”字令薛寄心底一颤,眸色瞬间猩红起来。
“臣虽无话可说,但殿下依旧是臣妻,往后还是要像从前那般称呼才是。”
“往后?”谢嬛闻言不禁看着薛寄嗤笑开来。
“你想要杀我的弟弟,夺我谢氏江山,你觉得我们两个人还会有什么往后?”
“此刻,你若不杀我灭口,待我踏出这屋门,你的狼子野心便会路人皆知,我要让天下人看看,你究竟是何等忘恩负义之辈?”
薛寄自然不会让谢嬛有这样的机会对外说出一切,在她歇斯底里地发泄心中惊痛之时,便趁机将一枚淬了迷药的银针封入她的体内,待她回过神来时,药力已经开始发效,她只往前逃了两步,便四肢绵软地倒在了薛寄怀中。
随后,薛寄一边对外宣称,谢嬛感染寒症,谢绝见客,一边命人按时给谢嬛喂服可致人长久昏厥的药物,他要让她睡到是年中秋过后,因为到那时,纵使她知晓内情也无力再阻止他攀登至尊之位的步伐了。
中秋宫宴散罢之后,薛寄便借着众人醉意盎然之时发动宫变,幸好谢睿手下的控鹤军反应及时,这才将薛寄的兵马抵御在了皇城之外。
谢睿站在城楼之上,气得浑身发抖,开始高声怒骂薛寄,薛寄手下的兵将都是久经沙场的,见少年帝王如此心浮气躁,越发觉得自己此番随着薛寄起事,大有身负从龙之功的可能。
薛寄并不将谢睿的控鹤军放在眼里,面色如常地听着谢睿的责骂,后来索性命人将护卫在身前的盾牌撤了,因为他所在的位置远在控鹤军箭手的射程之外,而这世间唯一能在这样的距离里射死他的人还在榻上昏睡,他自然无所畏惧。
可谁知就在他拔出佩剑,准备发起第一轮进攻之时,众人只听见“哔”地一声,一只羽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薛寄飞射而来,薛寄眸闪一瞬惊愕便再也躲闪不及,随之便被飞刺入心口的羽箭带得跌落马下……
原来谢睿早对谢嬛久病一事生疑,趁着薛寄不在府中的一个暗夜,派了人潜入府中查看谢嬛近况,谢嬛在经银针刺激之后便醒了过来,也将薛寄的全盘打算尽数告知谢睿。为免让薛寄看出破绽,谢嬛依旧服下汤药,昏睡至起兵前夜,才在谢睿的帮助下醒来,换上箭手的兵服混入控鹤军中,亲手杀死这个背信弃义的乱臣贼子。
薛寄一死,薛军便因群龙无首而现乱状,他们行的本就是大逆不道之事,遇此情状,内心自然愈发惊恐无措,当有一半的人因为谢睿的“既往不咎”而丢下手中的刀枪剑戟之后,另一半便再也掀不起一丝风浪了。
于是,这一夜的宫门之变,仅以“薛寄”一人之死而告终结。
……
“自那以后,每一年的中秋佳节对我而言都是辗转难眠的可怖暗夜,没有人知道我有多么渴望在这个圆满月夜里安然睡上片刻时间。”
“今夜有草民在,不如殿下再阖上眼试一试?”
谢嬛难得见张檀这般温柔地与她说话,靠在他的肩头便闭上了眼睛,谁知一盏茶后当真睡了过去。
张檀见谢嬛额间仍有涔涔冷汗,便取出一方锦帕为她轻柔拭汗,这一夜的清亮月光落在窗台,窥见了张檀手中的动作,却窥不出他那低垂的星眸里究竟藏着何种神色!
月宜七年季夏,宫中办赏莲大会,谢睿邀谢嬛入宫一聚,顺便让她将张檀带来给他瞧瞧,谢嬛本不欲往那唇舌混杂之地,但又不想拂了谢睿的面子,纠结片刻之后也应承了下来。
“入了宫门之后,你便只管跟在本公主的身后,无论谁上前与你搭话,你都无须理会他们,你可记下了?”
张檀不想让谢嬛瞧出自己内心的慌张,只能强装镇定地点下头来。
这一日,谢嬛为张檀挑了一身月白色的华衣,头饰白玉冠,整个人瞧着当真像天上的谪仙一般,所以,当两人出现在谢睿眼前时,就连他也不禁晃了神,想起了那令人感到无比唏嘘的“檀郎谢女”。
席间,张檀饮下几杯烈酒之后便感不适,在得了谢嬛的允准之后起身前往御花园中透气,可谁知他要返身而回之时,竟与如今袭爵宁远侯的裴颂撞了个正着。
裴颂一直对当年落选一事耿耿于怀,薛寄在世之时,他一直没有寻到报复的机会,如今见到张檀,看着这张与薛寄几无二致的面容便忍不住怒火中烧,带着同行之人上前,趁着张檀不备之时,将他推入御湖之中。
裴颂知道张檀乃水乡之人,定会凫水,本也只想让他闹个难堪,可谁知张檀在经历那可怖的水患之后,遇水便惊,就连自救的本事儿都忘的一干二净,待裴颂瞧出异样,派人跃入湖中相救之时,张檀已经因为呛入过多湖水而不省人事。
翌日天明时分,当张檀转危为安的消息传出之时,宁远侯裴颂也因在宫中行事无状而遭言官大力弹劾,直到领了罚俸三年的旨意之后才将此事平息。
自此以后,阖京高门再也无人敢因面首的身份而轻视张檀,谁人见了都要毕恭毕敬地尊称一声“张大人”。
自薛寄死后,谢嬛便不愿留在这座与薛寄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帝京之中,随即命人在封地清河郡中修筑长居之所,只不过后因旱灾、兵乱、水患等各种原因,直到月宜八年莺时方才落成。
谢嬛与张檀离京那日,谢睿特地舍了朝会,赶往城外送行。临别之际,谢睿意味深长地看了张檀一眼,而后将一封厚厚的信函塞入谢嬛手中,嘱咐她上路再看。
谢嬛虽然不明所以,却也遵了旨意,待马车驶出帝京地界后,她才用簪尾挑开封蜡,取出了里头的信纸,信中洋洋洒洒上千字,在她毫无准备的情况之下便将一段鲜为人知的旧日往事尽数展露于她的眼前。
原来,昔年薛家人确实起了谋逆之意,但真正怀着不臣之心的并非薛寄,而是他生来最为敬爱的父亲与诸位兄长。
薛父知道薛寄自小在宫中长大,与谢嬛、谢睿之间情义非凡,本不愿让薛寄涉入其中碍事。可他们偏又在家中密谋之时出了纰漏,让无意中路过书房的薛寄得知了他们的野心。
薛寄不可能容许旁人伤害谢睿与谢嬛,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父兄成为人人唾骂的乱臣,在经过与谢睿的谨慎商谈之后,他便开始假意向父兄流露出自己亦有称帝的心思,从而成功打入其中,在数年的努力之下,终于彻底取得薛父的信任,将发动宫变的指挥权尽数揽入手中,如此,他才有机会让谢睿兵不血刃地平息一场本要血流成河的叛乱。
因为他一定要在战中“死去”,而后才能以全新的身份回到谢嬛身边,所以只能由谢嬛亲自来杀,往后才不会遭人无尽非议。
虽然胸前的钢板挡住了大部分的力道,但锋利的箭镞还是刺入他的心头,谢睿暗中派人照料了他一年,而后又花了两年时间,用秘药消去了那愈合后的骇人疤痕,这才让他顶着“张檀”之名重返帝京……
“臣原想换张面皮回来见殿下,那样便可以省去许多麻烦,谁知换颜师瞧了臣的这张脸都舍不得下手,无奈之下只能作罢,添了颗泪痣,聊作区别。”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山间,薛寄红着眼跪在泪流满面的谢嬛面前,握着她那双颤抖不已的冰凉素手不停地道歉。
“我就那样不值得你们信任吗?这样大的事情为何不早早与我说明?你知不知道,我这些年过得有多么煎熬?”谢嬛说出这些话时已经顾不得举止礼仪,对着薛寄又拍又打,直到喘不上气才停下手来。
薛寄见状连忙将人抱入怀中安抚,过了好半晌才哽声续道:“当初臣若是与殿下说了实话,殿下扪心自问,中秋那夜舍得射出众人眼中的致命一箭吗?”
谢嬛闻言顿时语塞,可随之心头的怒意也仿佛消去了一半,沉默了好半晌才气声道:
“你们就是仗着对我的了解才这般欺负我……”
“那你回京之后为何仍不向我道明实情,任由那些势利小人随意欺辱于你?”
“殿下,臣既上了戏台,便要将戏唱罢方可下台。臣要让帝京之人都知道,臣只是一个以貌侍人的面首,这样才不会有人因着臣的这张脸再去深究往事。至于清河郡,山高路远,那里的人又未曾见过薛寄是何模样,臣自然也无须再多加顾虑了。”
“如此说来,那年落水昏迷一事儿也是假的了?”
“那日臣确实因为身体不适呛了几口水,但远不至于昏迷的地步,之所以要那般行事,只是想教训一下裴颂,谁叫他在我‘死后’还心心念念地想娶殿下为妻?”
谢嬛从未见过薛寄吃醋的模样,听过这话之后便将另一半的气也消了个尽。
“你总是这般有理,我自小便说不过你。这些年我过得很苦,可我知道,你也不会比我好过多少,既然往事那般不堪回首,那我们便就此放下,从头来过吧!”
薛寄闻言终于含泪轻笑,俯身上前吻住近在咫尺的秀美红唇,唇齿缠绵之间,谢嬛听见他动情地应了一声“好”!
后来,薛寄与谢嬛生了一子三女,个个皆是人中龙凤,而他们也在谢睿的偏护之下,有了极好的前程与归宿。
薛寄为免惹人注意,无数次地打消了谢睿想为他赐官的念头,仅以面首之名陪伴谢嬛终生。
谢嬛弥留之际,忍不住握着薛寄的手,弱声询问:“这一世,檀郎为谢女放弃姓氏、亲族、前程、爵禄,可曾生过一瞬悔意?”
薛寄含泪摇着头,将谢嬛那枯瘦苍老的手放至唇边亲吻,慢声笑回道:“漫漫人生,有舍有得,檀郎此生亦可称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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