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4
文/凉顾
图/水色花青
许延卿眸子咳出一层氤氲的水汽,慕纤便是在这样的模糊中越走越远。她没能瞧见他如今的模样,这样也好,这竟是许延卿最后的念想。
慕纤晚年的时候便愈发频繁地梦见许延卿,梦见许延卿牵着她的白马,她从后面轻轻走过去,许延卿便回过头来冲她笑道:“阿纤,你可来了。”
她便知道,她快要见到他了。
一
早春时候,许延卿从上海带回了个稀罕玩意儿,尚还来不及回家报个平安,便急匆匆寻到慕家去与慕纤玩个新鲜。
慕管家知他一向与慕纤交好,便也不奇怪许延卿一身风尘仿佛投奔一般地跑到慕家来,只乐呵呵地询问道:“许少爷可是来寻我家小姐的?”
许延卿左右看了一圈,喊了几嗓子也没见慕纤冒个头,便倚着柱子喘了几口,“你家小姐人呢?”
“今儿个马场从上海来了一批新马,听说有几匹极有灵性,小姐一大早上便跑到马场去了,原是想等许少爷回来再去的,可你也知小姐的性子,不过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便没了耐性。”
许延卿掂了掂手里的包,“亏我还念着她,她倒好,我也没指望着她去接我,可我气还没喘一口,这下又要寻到马场去了。”
他揉揉眉心,颇有些无奈,慕纤家里是做贩马生意的,可能是因为此,慕纤打小便喜欢马,这十多年里许延卿来寻慕纤,十次有九次她都是在马场,他此番出门倒也有些日子,回程的日期早在一星期前便告知了慕纤,原以为此番她看在几月不见的份上能安生些,可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一批新马便又把她给哄走了。
许延卿摇摇头,将其他行李随手一丢,提着随身的包便朝着马场跑去,管家只听见他由远到近的声音,“劳烦帮我收着行李,待会儿我再回来取。”
惹得管家看着散落的衣物一阵摇头,这两人都是一个德行。
许延卿到马场的时候只看见几个丫头拎着慕纤的衣服,瞧见他来了便急忙说道:“许少爷来了,小姐刚出去跑几圈,想来就快回来了。”
他擦擦额上的汗,从丫头手上接过慕纤的衣服,还来不及说话,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嘶鸣,回头的时候,慕纤将将停在他身侧,她看起来兴致极好,也不多话,头扬了扬,“延卿你回来得正好,诺,马都给你挑好了,来陪我跑两圈。”
许延卿拽住缰绳,伸出手对着慕纤说道:“今天我可没精神陪你跑,我从上海带回来最新式的相机,你下来陪我鼓捣鼓捣。”
慕纤扯扯绳子,见挣脱不了便瞪了许延卿一眼,不情不愿地就着他的手下了马。
那会儿正是早春时候,气候尚有些凉,早先骑着马不觉得,这会儿闲下来便觉得有些冷,许延卿教丫头用相机的一会儿功夫,慕纤便冷得有些打哆嗦。
许延卿想给她披上衣服,她却躲了一步,“方才跑了两圈,这会儿身上全是味,这衣服是我新买的,最近正喜欢,可舍不得给弄脏了。”
许延卿显然不能认同她这样的做法,皱着眉瞥了她一眼,可也收回了手中的衣服,他冲拿着相机的丫头打了个手势,展开自己的斗篷揽住慕纤,许延卿的斗篷大而暖可也带了些味,偏许延卿还仿佛故意一般地揽得特别紧,慕纤恼他的作弄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就那一瞬间便被那丫头给拍了下来。
那时候许家还是运城的大户,据说还有个极有权势的上海的亲戚,政界商界都有几分面子,许延卿还是许家的二公子,整日里也没个正经的事情,最忙的事儿便是走街窜巷搜罗些新鲜玩意儿与慕纤耍着玩。
少年不知愁滋味,慕纤也不知道,后来这张照片竟成了寻着许延卿的唯一希望。
二
慕家世代从商,可不巧的是到了慕纤这一代竟是只有她这一个女儿,慕老爷也不急,既是如此便跟男孩儿一般养便是,因此慕纤打小便跟着慕老爷在生意场上往来,对从商这事儿浸淫已久。
如今俨然是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久了运城里便有了一个说法,这慕家将来只怕是要招赘,原大户人家里招赘也是个平常事,算不得什么茶余饭后嚼舌头根的事儿,可谁不知道慕家小姐和许家二少爷关系好得跟一个人似的,许家可是有军方背景的有头有脸的大户,这家的少爷要是入赘,那便有几分说道的价值了。
这些话传的沸沸扬扬,有板有眼,到最后俨然是一副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样子,而许延卿知道这些的时候,他正在写写画画寻思着帮慕纤改改她新看上的一套骑装。
见他如此,邀他一同出来几个公子便不乐意了,不由得敲敲桌子问他道:“你对这事儿是怎么看的?”
许延卿手下不停,头也不抬地说道:“这人多了没事干,总要寻几个事添油加醋地说道才有意思,市井流言有几个是可信的,不理便是了。”
说完他将画板子一合,起身便走,最近的一个公子以为他生了气,急忙拽住他说道:“不是便不是,走什么?”
许延卿摆摆手,“去买个缝纫机,再迟便该关门了。”
慕纤是极喜欢那套骑装的,只可惜尺寸有些不合适,那天许延卿并没有陪她去,后来听她好不惋惜地说起,便将那套骑装买了回来,好在自己也学过几年画,改个衣服也不是个难事。
他将衣服送去给慕纤的时候,她骑着马衣服被勾在了树上,正动弹不得,好几个丫头踩着梯子帮她小心翼翼地理着那根刺枝子,为了不弄坏衣服,丫头们理得极慢,那时太阳已经有些温度,又是正午,慕纤被晒得两颊通红,额头上也冒出了细密的汗。
许延卿伸出手示意她下来,“坏了就坏了,再买就是,自己这样晒着不难受吗?”
慕纤原还有些不舍得,可却眼尖地瞧见许延卿放在袋子里的衣服,一个晃神竟然从马背上跌了下去,衣服“刺啦”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
许延卿赶紧接住她,打趣道:“早知最后还是会变成这样子,之前何必遭那个罪。”
慕纤白了他一眼,“我乐意。”
许延卿改的衣服穿着十分合身,慕纤转了一圈赞扬他道:“你应该去做个裁缝,就是这腰这儿还是有些大。”
许延卿扯了扯衣服,“马上便夏天了,若是太紧只怕你会不舒服,不过若你真的觉着太大,我可以再改改。”
许延卿弯着腰帮慕纤理着腰间的衣服,不经意的触碰间让她有些痒,她低头看着许延卿,突然有些失神,坊间的留言她也是听过一些的,原也没放在心上,这会儿不知怎的却又想起来了,闹得她脸上有些热。
“这旧衣服也能修一修,你可还要?”
“你堂堂许家的二少爷,还真当自己是个裁缝了?这些事找个裁缝店做就是了。”
许延卿将衣服叠进袋子,“上回裁缝改坏了你一条裙子,你可闹了好几天脾气,我还哪敢让别人改。你以为我乐意,还不是你这臭脾气……”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几声嘀咕,但慕纤还是听清了,她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延卿。”
但对着许延卿疑惑的眸子,想了想却只说了一句,“没事。”
她以为一些个客套的话于她与许延卿之间是没什么作用的,而那些个风言风语如何能撼动她与他之间十几年的情义,那时有些事情还未搬上台面来讲,她以为这十几年如一日的好,便以为将来也没什么能使他们离别。
三
慕纤看上了马场的一匹白马,逢人便称赞那马是如何如何灵性十足,许延卿却不以为然,慕纤看出他的应付,有些恼,便金口一开将那匹白马唤做卿卿,闹得许延卿被笑话了好一阵。
许延卿有些无奈却向来拿慕纤没得法子,也只能放几句狠话,迟早得吃了那马。
话还没说几天,马便出了事。
那天许延卿也在,他耐不住慕纤的软磨硬泡,答应陪她赛几场,前几圈还好好的,最后一圈的时候,那匹白马竟突然瘫软倒地,将慕纤给抛了下去。
许延卿吓坏了,忙跳下了马,慕纤脸上擦破了点皮,瞧着倒是无碍,她挣扎着想要起来看马,这才发现左腿动弹不得,估摸着应该是伤到了骨头。
许延卿抱着她便走,慕纤却放不下她的马,扯着许延卿说道:“先看看卿卿。”
许延卿瞧她一副马比自个儿重要的样子莫名生了大气,“自己都不知道摔成什么样子了,还惦记着马,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让我怎么办!”
慕纤从未见过许延卿生如此大的气,一时间竟是不敢再闹腾了,在医院折腾一番以后,得出的最终结果是摔断了腿,其他的没什么大碍,许延卿的脸色才稍霁。
慕纤心忧自己的马,可又不敢再触许延卿的霉头,欲言又止将自己憋得岔了气,许延卿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口气,终究是舍不得摆脸色给她看,便帮她顺了口气,说道:“我已经差人去请兽医看了,想来不要多久便知道结果,你不必太担心。”
可尽管如此说,许延卿的脸色却并不如他所说的轻松,慕纤看出他有什么话在斟酌便正色道:“你可是想到些什么?不如直说。”
许延卿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被子,“这批马是从上海来的?”
“是,从上海高价买回的,来路也正,买进时也看过,没什么问题。”
许延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道:“我在上海时曾听说有一个大马场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马瘟,据说没什么大事,很快便控制住了,可这毕竟是对外的说法……”
慕纤很快便明白了许延卿的意思,“你是怀疑这批马是从那个马场出来的?”
“难说。”许延卿见慕纤拧着眉头忍不住伸手帮她揉了揉,“也不是什么大事情,往年也不是没发生过马生病的事儿,有我帮你看着呢,你安心养腿就是。”
慕纤从床上撑起来,“若只是有人贪财才坏了规矩倒还好办,怕就怕是有人在打慕家的主意。延卿,我有些担心。”
许延卿没好气地将她压回去,“怕什么,天塌下来还有我帮你撑着,还有什么架是我们两个在一块儿打不赢的?”
早年慕纤与许延卿确实揍了运城不少的小少爷,此番被许延卿这样说出来,倒别有几分味道,慕纤“噗嗤”一笑,放心了许多。
四
兽医查出来那马得的病确实有着极强的传染性,不多时,马场里的马便接二连三地倒了,底下的人回报这个消息的时候,慕纤正嫌弃着那块腿上的石膏太丑了。
偏医生又说她那腿不能遮着挡着得透气,让她一点法子都没有。许延卿知她这些日子烦心得紧,也不说她,便带着颜料在她腿上画了幅八马图,她才消停些。
或许是知道许延卿不会让她管马场的事,她也不多问,只央着许延卿帮她弄了辆轮椅。
许延卿知道她心里想些什么,所以那一日在马场见到慕纤,他丝毫不觉得惊讶,慕纤遣退了伺候的丫头,独自靠在轮椅里不知在想着什么,十分入神。
许延卿给她披了一件衣服,安慰道:“我从上海请了一位兽医,对治马瘟非常有经验,他也说了这病不是什么绝症,只不过要花些时候罢了。”
“这我知道。”慕纤揉揉眉心,“这马场还没到我手上几年便出了这事,到底是我疏忽了。”
“这又怎么能怪到你头上,若是真有人有心打慕家的主意,你能怎么防。”
慕纤认真地看着许延卿,“你也觉得是有人在打慕家的主意?”
许延卿将带出来的茶水和药递给慕纤,低声说道:“你们马场的生意最主要的便是与上海那边的马场在做,这病不难治却要花些时候,若这次真是有心人故意为之,那到了期限交不上马,不光这批马砸手上,慕家可还要赔一大笔钱,若是那边不让步,非得追究,抵押马场也是有可能的。”
许延卿说得头头是道,倒是让慕纤有些惊讶,以往只知许延卿是个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却不知他对实事也看得通透,许家的人果真是有些本事的。
“外界只说你哥哥是个有本事的,依我看,你比起他倒也不差,就没想过去争一争许家的产业?”
许延卿摇摇头,“志不在此,倒也没什么意思,若是担了那个担子,只怕有些事便身不由己了。”
那会儿许延卿看得通透,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什么事不得不做都想得明白,路挑着捡着走总不会和预想中有太大差错,可他不知道,时局动荡世事无常,哪有什么事情是绝对的。
五
事情后来的发展与许延卿所说无二,慕老爷亲自去了趟上海谈合约的事情,对方却一点面子都不给,执意不肯让步,若是慕家拿不出马,那么要么赔钱,要么抵押马场。
照此看来确实是有人在打慕家的主意,如果不出所料,对方极有可能便是与慕家做生意的马场。
那时候慕纤的腿已经好的差不多,马场的马也好转了许多,看来暗中给慕家使绊子的人并不是想毁了慕家。
慕纤腿好以后这事儿便由慕纤在处理,许延卿看着她里里外外打理关系,许延卿有心想帮忙,可莫说许家的关系他用不了,就算能用,许家也没那么大能耐将手伸到上海去。
其实这事情要解决起来倒也简单,不过是钱的问题,许延卿能想到,慕纤与慕老爷自然也能想到,没多久,便有另一条消息传了出来,慕老爷在上海替慕纤说了一门亲事,据说是个百年大户。
许延卿那时正在帮着慕纤照料病马,一位与他交好的公子急匆匆赶来将他拽到一旁,问道:“你可知慕纤要成婚的事儿?这次可莫要说什么市井流言不可信,这回大家可说的有理有据,八成是真的。”
许延卿沉默了一会儿,“男未婚女未嫁,就是真的也无妨。”
那位公子见他如此态度直摇头,这些年里都说他与慕纤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也不知他摇头是感叹慕纤无情,还是说他无义。
后来这话慕纤也说了一回。
那些消息放出来没多久以后,慕纤爬了一回许家的墙,她敲许延卿窗框的时候可把他吓了一跳,只见她拎着两张火车票,眸子亮晶晶地兴奋地冲他说道:“延卿,咱们去上海吧。”
许延卿从不会决绝慕纤的要求,他们连夜便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
那几天上海似乎不太平,街上行人大都行迹匆匆,马车随处乱窜,他在护着慕纤的同时还顺道救了几个老头老太小姑娘。
他陪着慕纤先去看了上海的马场,而后便晃悠到了一座茶楼与一群公子哥儿一起听了一下午的书。
他倒了一杯茶递给慕纤,问道:“这次来上海总不会是来游玩的吧?”
慕纤摇摇头,她悄悄冲某一个方向努努嘴,“这次是来看我未婚夫的。”
许延卿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这一下午那边那位公子抱怨的话可没停过,叫嚷着什么小地方出来的女孩子之类的话,他可听得清清楚楚,他泯了一口茶,问道:“你觉得如何?”
“起码长得不错。”
许延卿不可置否,倒是慕纤对他的反应有些不满,嘟囔了一句,“许延卿你可真是无情无义。”
许延卿有些好笑,“这事儿总归是牵扯到你家的事情,我又有什么资格去干预你的选择。”
慕纤叹了口气,“我家这产业传了百年了,不能砸我手里,若是能救我家这燃眉之急,嫁了也未尝不可,可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
许延卿顿了一顿,他摩擦着茶杯的把手,低下头掩饰了自己的神色,问道:“你想听真话?”
慕纤毫不犹豫地回答道:“那是自然。”
“那好。”许延卿认真看着慕纤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不答应。”
六
许延卿从来不是不着急,不过是他了解慕纤,若是仅仅这点事情便让他相信慕纤会把自己给搭了进去,那他与慕纤关系好了这么些年,才当真是白好了。
他们这么多年的情义,虽不曾说过,可总归是心知肚明的事情,若是没了许延卿,慕纤如何能有那股子无所畏惧的霸道劲儿,这些事情这些话,就算从未说过,那又能怎么样?
第二天慕纤换了一身的大袄子便登门去拜访了,话没说多少,倒是喝了好几壶上好的茶水,看那架势,俨然是一副逮着好东西便不撒手的架势,那家的少爷只坐了一刻钟,便在慕纤“咕噜”“咕噜”的喝水声中落荒而逃。
而后便听说那位少爷在府中一哭二闹三上吊,死活不肯与慕纤成婚的消息,这婚这样便是退了。后来是许延卿出面去谈的这事儿,那家的夫人倒也认识他,他离开时还意味深长地与他说了几句话,“我知道这事儿那丫头也是不愿意,我们家也不是强人所难的,但你要知道如今的世道是不同了,若是她能嫁到这边来,将来运城若是出了什么事,倒还能帮衬一二,你可想好。”
这话里显然在暗着提点他什么,可许延卿未加思索便摇摇头,“她嫁也好不嫁也好,想骑马也好想做生意也好,只要是她想的,我都帮她,她不想的,我也帮她。”
那日回去以后许延卿便隐隐觉得不安,还未来得及多加思索,运城便来了加急电报让他回去,他哥哥死了。
如果说慕家这事儿不过是商场上的尔虞我诈,那许家出事便表示时局要有所变化了,许延卿想到如今上海的现状,莫名有些不安。
他哥哥是在他去上海后的第二天出的事,许家到底是管着运城的军事,谁也没想到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对许大公子下杀手,措手不及之下便让那伙人得了逞,人送到医院的时候便已经不行了。
许延卿的父母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父亲去了一趟上海,却没有再回来,差人去上海许家问却说从未见过许老爷,于是这许多的事情便只能许延卿去办,寻他父亲他哥哥的后事安抚运城人民,忙得脚不沾地,饶是慕纤来五回也只能见着一次。
慕纤有心要帮衬着,可慕家的情形并不比许家好上许多,这般一来,竟是有半月不曾见过面。不过是从旁人口中听着慕纤近些日子上海跑得极勤,而许延卿担起了许家的担子。
后来再见是慕纤听说有上海一家大户的小姐瞧上了许延卿,有心想要结识他,便再也顾不得什么生意,连夜便又从上海赶了回去。
许延卿后来再也没忘了那天的情形,那一年里辗转过得极不好,病痛加身,也不知哪天便去了,可做梦的时候却一日又一日地梦见慕纤,瞧见她推开许家的大门,朝着他缓缓而来。
他记得那一日上海来的那位姑娘与他母亲谈得甚好,慕纤便是这个时候带着一身的风尘与雪花推开了许家的门。
那时已是入了冬,连夜奔波让慕纤看着有些疲倦,但并不狼狈,她褪下自己的黑色皮手套,大大方方地伸出手与那位姑娘打着招呼。
“姑娘瞧着有些眼熟,可是在哪儿见过?”
许延卿笑着提醒她道:“这是林小姐,咱们去上海那回,顺手救了一个差点被马车撞了的姑娘,可还记得?”
慕纤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是那位姑娘,上次与延卿行程有些匆忙,倒没来得及认识认识,我是慕纤。”
她顿了一顿,看了一眼许延卿才继续说道:“许延卿是我未婚夫。”
一番话下来气势逼人也没给林小姐说话的机会,此番主动前来说亲,林小姐已是用了莫大的勇气,听到这儿却是没有与慕纤争论的气力了,忙拎了包掩面告辞。
许延卿的母亲原对慕纤还是不错的,可这一次却冷了脸,厉声说道:“你可知许家如今的处境有多难,若是有了那位林小姐的帮助,延卿能轻松多少?”
“伯母又怎知我就不能帮衬着延卿呢?”
“你什么都不知道,许家如今……”许夫人还想说些什么,许延卿却轻轻地打断了她,“好了,娘,别说了,阿纤的意思便是我的意思,我不会娶那位林小姐的。”
慕纤回来时脑中到底绷紧着一根弦,倒不是她不信许延卿,只是在这个世道,她与许延卿都不是一个人,他们都担着家中上下几百人的生计,并不是想如何便能由着他们任性,便是她在当初她父亲与她说亲的时候,如果没有别的法子,她便是再喜欢许延卿,也没有办法抛下一切与他走。
她怕许延卿也与她一样。
可聪慧如许延卿,如何能被逼入绝境,慕纤松了一口气显些站不住,这才发现自己方才不过是色厉内荏,狐假虎威,那点底气仗着的不过是许延卿喜欢她。
七
那天以后便又是无休止的奔走忙碌,许久不见,上海的那位林小姐后来又来了一回,慕纤并未在意,只要许延卿说不娶他便不会娶,就算来十回百回也没什么作用,倒是许夫人来找了她一回。
与她说道许延卿这些年的不易。
许延卿自小便知慕纤将来定是要撑起慕家,他也不知慕老爷可是想招人入赘,想着若是他继承了许家偌大的家业,如何能赘到慕家去,便从来只学些风雅的东西,政治上的东西从不上心,从不与他哥哥争,便是想着有一天慕纤要成婚了,他们之间的阻碍也能少些。
他这般不思上进的样子不知挨了多少打骂,可就是不肯去改一改,如今他哥哥去了,许老爷去了上海也杳无音信,之前的那些个关系许延卿全都用不了,便只能从头再来,举步维艰。
许夫人说得动容有些哽咽,她紧紧拽住慕纤的手恳求道:“那林小姐说了,她家里替她说了一门亲,她不肯,只不过是想让延卿与她做一场戏,那婚结了待过几年便和离,你与延卿这些年这样也过来了,何不再等等?”
“这也是延卿的意思吗?”
许夫人顿了一会儿,“若是他肯,我又何至于来找你,纤儿,我知道你与延卿情谊深厚,待许家安定下来,你想与他如何我都不会再阻拦,你劝劝他,许家如今的处境,延卿一个人撑着太难了。”
慕纤是有些动摇的,可到底没答应,后来她看着许家大宅的断壁残垣不禁想,若是早知那会儿许延卿已经走投无路,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去许家断了他那段姻缘。
她那些日子跑上海跑得勤快是因为与许延卿来上海那回,她发现如今贩马的生意都不好做,上海也不例外,如今整个行业的利润全在出口这块儿, 她便想着何不直接卖给英国的马场,上海马场要价大都较高,若她能降低价格谈好条件,拿下国外的生意,便能用那边的定金解这边的燃眉之急。
慕纤谈了半个月,可那群洋鬼子却始终对慕家的马得病这事儿怀有疑虑,谈到最后他们那方的条件是慕迁也必须得跟着去国外,直到确认这批马得的不过是普通的病,期间还得帮他们养马,慕纤这才想通原来他们看中的是她慕家祖传的训马养马的手艺。
想到她与许延卿如今的处境,慕纤咬咬牙便应了。
她走那天,许延卿来送了,半月未见他又憔悴了许多,看得慕纤一阵心疼,她走过去轻轻地抱着许延卿,“顶多半年而已,等我回来可有问题?”
许延卿笑得张扬,“不过半年而已。”
笑得一如既往毫无破绽,让慕纤相信许家的困境不过如同慕家的一样,虽有些麻烦,但总还能撑撑,她不知道她一去竟花了一年半,而许延卿那消瘦单薄的身影,竟是她见他的最后一面。
八
她回来以后运城许家已经换了人,是许延卿他们家那个长居上海,据说权势滔天的亲戚,慕纤这才明白,当年想要许家的正是上海的许家,上海时局动荡,他们不过是看上了运城这块安乐之地,便绞尽脑汁对许延卿一家赶尽杀绝,毕竟运城掌权者只能有一个,他们想寻个安稳却又不甘人下,便只好想了这么一出,虽说在上海他们已经日渐式微,但暗地里给运城不少企业下绊子却还是做得起,逼得许延卿焦头烂额走投无路民心尽失,再佯装好意来接手这一方安居乐业。
这些事上海一些大户都心照不宣,比如她父亲给她寻的婆家,以及上海林家,但也不过能保许延卿一家性命罢了。
运城与上海相比,着实太小了,那一丁点反抗如同蚍蜉撼大树。
许延卿苦苦支撑了半年,便再也受不住那滔天的权势,于是在某一天夜里,许家便起了大火,烧得干干净净。
后来她又见了那位林小姐一回,才知许延卿那时不肯接受林家的帮助不过是不想她受丝毫的委屈。许延卿一直想的不过是保她高兴,保她平安,于是许家的困境被他瞒得密不透风,于是在那种情境下还给了洋鬼子一笔不菲的资金,央求他们带慕纤走,于是笑着送她离开。
商人重利,若不是许延卿付出了代价,洋人又岂会那么容易便相信慕纤,他早已打定主意,生也好死也好,他都不想拖着慕纤冒这个险,待慕纤回国,一切早已成了定局。
而这些,许延卿从未让慕纤知晓过,彼时慕纤尚在国外自以为是地做着回国帮衬许延卿的春秋大梦,而许延卿却在大火中失踪了。
后来许多年后,慕纤与人说起她与许延卿的故事,便有人喃喃道:“分明是一段极好的姻缘,如何便成了如今这样?”慕纤一愣,猝不及防地便红了眼眶,她与许延卿青梅竹马,原是应该水到渠成,相伴一生,可她到死都不知道许延卿亡于何时死于何处。
许家治理运城有方,但却是这一方安乐富裕成了别人觊觎的肥肉,毁了许延卿与慕纤的一生。到最后不过感叹一句造化弄人。
慕纤将她与许延卿的合照印了许多张,这是许延卿寄到国外给她的,随了几句话,却是说当初若是让她嫁到上海,也应当是很好的,惹得慕纤生了一通闷气,忙回了信斥责他。许延卿极少与她写信,她只当是许延卿处境不好,找不着空,那时想来许延卿已是穷途末路,可想的却是在后悔没能给慕纤寻一条安稳的路。
她拿着照片一张张问,一方方寻,找的最多的便是许家那处废墟,如今那儿盘踞着许多的乞丐,懒散地靠在地上,鲜有人搭理她,慕纤便蹲下去比划,“就是这个人你们见过吗?他大概有这么高,生得很好看……”
问得多了便有人劝她道:“姑娘你还是别问了,我们这如果有那么贵气的少爷肯定会记得的,但是我们真的没见过,你瞧瞧许家被烧成这样,许少爷大约早死了。”
慕纤没搭话,只留了不少照片贴在墙上,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让她如何相信许延卿已经死了。可她不知道待她走后,有一只手费力揭下了照片细细看着,照片里的少女佯怒地瞪着身侧的少年,两人眼底的情愫几乎快要溢出来。
许延卿咳嗽了两声,缓慢地研磨着照片,他已经快记不清自己曾经的模样了,他在那一场大火中不过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可却烧毁了脸,这一年里久病缠身,苟延残喘,不过是死撑着在等慕纤回来。
想到此便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慕纤回头看了一眼,可到底是没停下来,许延卿眸子咳出一层氤氲的水汽,慕纤便是在这样的模糊中越走越远。
她没能瞧见他如今的模样,这样也好,这竟是许延卿最后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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