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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长夜有星光

时间:2024-05-14

◆文/水生烟

◆图/沧玥

1

2018年春天,杨小贝去过一次S市,没有和慕易见面。在回程的动车上,她发邮件给他:“三月下午的风,像极了性情暴戾的牧马汉子,驭马疾驰地向空中响亮地甩鞭,气流冲撞,噼啪作响。是的,没能和你一起去到的辽阔草原,始终鲜活在我的梦里。

我想要辨认公交站牌旁那棵树的名字,却被迎面而来的一阵风沙迷了眼睛。

我不禁后退两步,却不小心踩了身后男生的脚。我还没来得及说抱歉,大约他已经看出我的窘态,对我说‘没关系’。

我因此没敢看清他的模样,因为怕看见当初的你。”

慕易的回信在午夜时分抵达:“你有猜出他的鞋是多大码吗?”

简单一句话,却让杨小贝心里有了浩荡如长风般的酸楚和难过。

2

2015年的慕易,还没有长成惜字如金的沉默男子。他追求系花无果,在电影放映厅入口处被放了鸽子,一个人抱着两桶爆米花、两杯可乐,东张西望地向里边走。排在他前面的中年男人掉了东西,便弯腰去捡,慕易只顾回头张望,一个没注意便姿势奇特地伏在了男人的后背上,爆米花洒了一地,多亏身后的姑娘伸手过来,帮他拿稳了可乐。

慕易回身道谢,大约是他捧着比别人空荡许多的爆米花桶显得很滑稽,她看着他,笑得眉眼弯弯。慕易忽然就脸红了。入场的队伍再次停顿了一下子,慕易向后退了两步,堪堪踩上了身后女生的脚。

那一年的慕易22岁,杨小贝21岁。慕易踏在杨小贝的脚背上,节奏无措但力道沉实,她下意识地扶了一把他的手臂,没有声张。

慕易看着她,眼神中的清澈和明亮是少年人的模样,是流泉初出山谷,艳阳乍出云层时的迷人生动。杨小贝红了脸。

顺着她的视线,他才发现自己的爆米花又洒了不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脸红的原因,因此他脱口而出地抢着说:“没关系!”

杨小贝怔了怔,垂眼看着白球鞋上的黑脚印,暗想:“不是该他道歉的吗?”

在她的沉默里,不知是为了缓解尴尬,还是单纯地想要搭讪,慕易说:“刚才踩你的这一脚,我可以猜出你穿多大码的鞋子,相信吗?”

杨小贝漆黑的瞳仁里明白无误地写着不能置信,她的同伴夏夏却探身追问:“多大?”

“37 ?”慕易信口胡诌,“对吗?”

“对吧。”杨小贝笑起来,“快找座位吧。”

巧合的是,他们竟坐了邻座。《速度与激情7》的观影过程观众们显得专注而认真,杨小贝也忽略了被踩痛的脚背。但缘分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有时候它像鞋带,越想系在一起,却走着走着便散开;而有时候又像是耳机线,会有一种神秘力量将它们牢牢缠绕。

大概因为太过专注于剧情,慕易忽略了自己的爆米花是捧在手上的,却将手伸向了杨小贝放在两人中间的椅子扶手凹槽里的那一桶。一次、两次、三次,爆米花纸桶渐渐空下去,慕易的手便在纸桶里多停留了一会儿,而杨小贝的手也恰好伸了过去。

屏幕上忽然而来的光亮,将两人惊愕的四目相对映照无遗。杨小贝默默缩回了手。

很久之后,当杨小贝和慕易并肩走在绿柳垂映的堤岸边时,慕易煞有介事地扳着手指头细数她的优点,“比如长得好看啊,不大惊小怪啊,善解人意啊。”他说:“换了别的女孩子不得嗷嗷叫着让全影院的人都来观瞻我这个疑似变态吗?”

“不会,”杨小贝笑着轻声说,心里的甜蜜就要从浅浅的酒窝里溢出来了,“长得帅的会被自动归类为搭讪。”

慕易伸手拉住了走在前面一步远的杨小贝的胳膊,“那你被搭讪过几次?”

杨小贝笑着看他,只是不说话,直到他皱起眉头做出假怒的神情时,才调皮地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慕易一下子乐了。

3

影院里亮起灯光时,她清楚地看见了他鼻梁和发际线处的薄薄汗水,泛着和他眼睛里同样亮晶晶的湿意和水泽。

“你叫什么名字?”杨小贝听见慕易轻声的问询。

接下来,他们原本平行的生活轨迹像两根耳机线一样缠绕起来,成了死结。

两天后的学校食堂,杨小贝和夏夏正排在糖醋小排的队伍里,斜后方忽然传来响亮的男声:“杨小贝!”

杨小贝转过头,就看见慕易的笑脸,他正扬着手,大力挥舞着手里的饭卡。

接下来的一周,慕易用最简单直接也是最朴实无华的方式表达着他对杨小贝的倾慕与歉意。只要她一拐进通往食堂的甬路,便能看见慕易双手插兜站在那里,做百无聊赖的等人状。但一见到她,立刻露出白牙,笑得阳光灿烂。

他先是成为了杨小贝的饭友,承包了她的伙食,有时候也包括她同行的女友的,而这样的时刻频繁起来时,夏夏们纷纷识趣地撤退。

四月末的暖煦春天,被初夏的灼热逼得节节败退,树木枝杈间的浓绿满得像要溢出来了。杨小贝被慕易的明亮笑容吸引,却从不追问关于电影院中他等待过的女孩的细节,她认为有着一张明亮笑脸的慕易,内心里会蛰伏什么样的伤痕呢?因为曾经有过的浅表心动,大抵可以忽略不计。

杨小贝和慕易第一次正儿八经的约会,是在之前去过的电影院。入场时他捧着爆米花,她举着双份橙汁,出来时两个人空下来的手,便自然而然地牵在一起。

那年夏天雨水绵密,动辄便会绵延一整天。慕易总会提前问好杨小贝出来的时间,然后他的蓝白格子雨伞便会准时地出现在楼下。

她的脚步因此轻盈跳跃,恨不能一步两三级台阶地跑下楼。举着伞站在雨里的慕易向她靠近一点,裤脚已经被溅起的雨水湿了半截,杨小贝缩在伞下,看着他湿透了的帆布鞋轻声抱怨,语气里却是掩不住的甜蜜:“都说不要你来接我了啊!”

慕易笑眯眯的,一只手揽过了她的肩,雨伞就又向她头顶上方移了移。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着蓝白格子伞面。杨小贝仰起脸,她觉得伞外是雨天,伞下却是明媚艳阳天。即使他手里的伞再怎么倾斜,她的白裙子也被溅上了泥点,而他的肩膀更早已湿了半边。

杨小贝不知道那年夏天的慕易共有多少双或黑或白的帆布鞋,南方城市的多雨和潮湿让他洗过的帆布鞋们长期占据着寝室唯一的窗台,后来杨小贝与他的室友们熟悉起来,才听见他们的集体吐槽——因为帆布鞋长时间不干,慕易不得不另辟蹊径,他买了一个电吹风,专门用来对付那些潮湿半干的鞋子。因此他们居住的807寝室,在整整一个雨季,都弥漫着一股橡胶加热后的焦糊味儿,以及帆布、海绵与水分长时间浸淫后所发散出的复杂气息。

那一年的杨小贝,像是没有能力购买一把雨伞,而那一年的慕易,买下一双又一双浸了水便需要马上换洗的帆布鞋,却不懂得换一双可以在水洼里跑得风生水起的拖鞋。

杨小贝看着他脚上永远干净的帆布鞋,相信他会是她心中永远不老的青年。是的,青年,刚刚褪掉了少年人的大部分莽撞青涩,保留了三分刚刚好。杨小贝相信岁月再变迁,时光再荏苒,37岁或者49岁时的慕易,都不会粗俗油腻。他的蓝白格子雨伞和踩在水洼里的帆布鞋,便足以对抗庸常。如果这些仍旧不够,那么,还有伞下他明亮的眼睛,以及笑着弯起的唇角与洁白牙齿。

她有多喜欢他呢?她想,大抵像风缠绵四季,像海水恋恋难离堤岸,也像是那年夏天的雨水,要么如珠似线,要么云端紧急聚集,酝酿着奔赴,仿佛与人间须臾难离。

只是,2018年的杨小贝想,如果没有说出口的喜欢仍旧是喜欢,那么没有践行的爱,还能叫爱吗?

4

像是忽然有了一个清晨,风一下子便撕扯开了云层,像是揭开了一床厚重棉被,天际东西因此裸露出日与月浑圆的身躯。日光盛颜,月色敛容,雨便不再下了,雨伞像是一下子失了用武之地。慕易仍旧常常在原来的地方等着杨小贝,然而不知是因为没有了风声雨粒的加持,或者是因为随着时间流逝,两人关系即将进入另一个微妙却崭新的阶段,杨小贝忽然想起,他居然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表白或承诺。猜疑和委屈,不知道经由哪一个瞬间生发,但杨小贝心里,明显多了幽怨和别扭。

她还记起了慕易再未提起过的系花,她脑洞大开地猜测和想象着,如果自己也像是当初的系花那样爽约,慕易会不会在短而轻微的失意后重归平静,并且与另一位女孩开启下一段全新的情感之旅。这样的想象让杨小贝如同在心里豢养了许多只小白鼠,于表面的平静中,藏着百爪挠心。

再个周末,慕易打电话给她,他说他在市区有事,完事了就在那里等她一起午餐。杨小贝答应了。可是她已经走到通往那家餐厅的路口时,却忽然停下来不走了。她转身进了一家奶茶店,然后发微信给慕易,告诉他自己有事去不了了。

很久之后,当杨小贝再牵不到慕易的手,她才明白女孩子在感情里的那种“作”,实质上是对他的在意,以及由此而生的对自己内心不确定感的反馈。她想如果时光能再重来一回,她所要做的,只是握住他的手,稳妥、坚韧,不犹豫、不徘徊。

而二十一岁时有些任性和倔强的杨小贝,又怎么想得到两人会坐上同一辆回校区的公交车呢?是杨小贝先上的车,坐在车尾,下一站时,慕易跳了上来。杨小贝一眼就看见了他,可是她装作没看见地垂下头去。他没有座位,拽着扶手站在那里,肩上的背包鼓鼓囊囊。杨小贝不时偷眼看他,一颗心咚咚咚地乱跳,有那么几个时刻,她几乎就要张嘴叫他的名字了,可是剧烈的心跳让她开不了口。公交车又前行了两站,因为上车的乘客比较多,慕易便向车尾走了过来。杨小贝更低地垂下了头。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觉得气氛有些说不出的诡异,惊愕地抬起脸,竟差点和慕易低俯着的面孔撞在一起。虽然他的嘴角有着微笑的弧度,眼睛里却流露着藏不住的诧异和委屈,他就那样近距离地看着她的眼睛,轻声问:“为什么不理我?”

杨小贝咬着嘴唇,不说话。

慕易仍旧静静地看着她,没有追问,没有拆穿,眼神却渐渐温存。过了一会儿,他笑着伸手拂了拂她被车窗灌进来的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头发,然后直起身来,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将肩上的背包解下来,扔在杨小贝怀里,然后揉着自己的肩膀,皱着眉头抱怨,“累死我了!”

杨小贝伸手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角,于是他重又俯下身来,“怎么了?”

“你来坐吧?”她说,车窗玻璃过滤后的阳光,柔和地照在她的脸上、手臂上,使浅浅汗毛也纤毫毕现。

慕易笑起来,又再拍了拍她的脑袋,口中却只说了一个字,“乖。”

不知道为什么,杨小贝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一下子汪满了泪水。

到女寝楼下,慕易从背包里掏出一个鞋盒,递给了杨小贝。

“37码,”他说,仿佛为了掩饰慌乱和局促,他打趣道:“只踩了一下,不知道是不是准确,要不你把脚伸过来,我再踩一下?”

杨小贝歪着脑袋,并不伸手接,只是看着他笑:“那你刚才有没有再去踩别人的脚?”

慕易搔了搔头发,答非所问地说:“世界上只有一个杨小贝呀。”

她自顾自地向前走,大声说:“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杨小贝,因为只有杨小贝才最在乎大笨蛋慕易。”

“喂!”慕易夸张地叫,“你说谁是大笨蛋?”

“是你!”杨小贝转过身,笑弯了腰,“人家都目测女孩子的三围,只有你去脚测人家的鞋码。”

“可我并没有去猜测过别人的鞋码啊,”慕易垂着眼睛,轻声说,“甚至猜测她开不开心、饿不饿、为什么委屈,这些事情我都是第一次做啊,所以哪里做得不好,你要告诉我,不要不理我。”

杨小贝不知道怎样应答,便讨饶似地拽着他的衣襟晃了晃,于是他便又将手里的鞋盒递了过来,“我觉得很好看,你一定要说喜欢。”

杨小贝笑起来。

事实上慕易的脚感并不准确,而当时在电影院里,他问她时,她不过随口应下。164公分的杨小贝,有着一双38码的脚,一直嫌弃自己脚大的姑娘,怎么肯在刚交往的喜欢的男生面前暴露缺点?

后来,当得知慕易出国的消息,她才第一次将脚伸进那双米白色的鞋子里。那天她就穿着这双小了一码的鞋子,从校区到市区,她想去找他,却不知道他的坐标是哪里。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后来去了那次他们原本约好却又无故爽约的餐厅,在服务生诧异的目光里,在座位上空坐了许久,又走了两站地,坐上了回校区的公交车。

脱掉鞋子时,才看见被忽略的和疼痛感结伴而来的脚趾和脚背上的水泡。夏夏告诉她,新鞋子第一次穿,本不该走那么远的路。就像有的人,纵然你全心全意,他也未必会陪着你走很远的路。

5

暑假开始前,他们和几个朋友一起,计划了一次草原之旅,但就在直飞呼伦贝尔的机场,杨小贝被慕易放了鸽子。

他没有解释,她负气地不肯问询。夏夏打了电话给他,收到的却是无法接通的讯息。

三天后,慕易的消息终于传了过来。他是有钱人家的儿子,但有时候资产与负资产似乎只隔一夜之间。父亲在投资市场上的冒然与用力过猛,使之功亏一篑。母亲驾驶的车子在高速路上发生侧翻时,银行的工作人员正在他家的工厂里贴封条。父亲的一个电话,让慕易心急如焚地匆忙赶回。母亲几经手术后,情况总算稳定,并即将去往国外治疗。

这是夏夏转述给杨小贝的。当慕易将手中的事情稍微安顿,杨小贝的手机却已经换号了。他清楚她的委屈和赌气,但此刻却没有时间和精力,像在公交车上时那样,笑着拂她的头发,哪怕说一句,你别生气。

真的,只要他们在一起,无论谁的错,他都乐意说:是我不好,别不理我,别生气。

杨小贝告诉过慕易,她最厌恶分别。她自小跟着奶奶长大,住在南方的镇子上。父母在城市工作,直到十三岁时奶奶离世,他们才将她接回身边。她害怕分别,无论是与奶奶的永别,或者之前与父母的春节相聚,刚刚亲密便又分离。告别于她,是长久搁置与放弃。

她觉得夏夏转述的他的现状,是小说和电视剧中才会有的情节,是他蹩脚而荒唐的谎言,给予分手以尊严与仪式感。他只是不喜欢她了,仅此而已。

要到很久之后,她才明白,她选择相信这只是小男女戏精式的分手过程,是因为深心里不愿他遭受重创般的人生际遇。

几天后,她接到了慕易的电话。彼时她接受了为邻居男孩补习功课的假期工作,当着男孩母亲的面,她不好意思表达太多情绪,只是吞吐应答。挂断电话之后,女主人去了厨房,她匆忙躲进阳台将电话回拨过去,可惜已经无人接听了。她咀嚼着慕易刚才说过的话:照顾母亲养伤,之后长时间的复健,他将退学,帮父亲处理工厂里的事务。

杨小贝心酸又负气:原来他的人生规划里,根本没有自己。按照偶像剧里的套路,他将需要一个出身优渥的女子,携手并进。而自己不过是他的插曲,是花边,是主角上台前的暖场,没所谓的餐前甜点。

开学后,因为慕易留在寝室的东西很多,室友打不通他的手机时,便找到了杨小贝。他的帆布鞋,每一双她都很熟悉,清爽干净地装在一个个鞋盒里,整齐地码在床下。柜子里的T恤、牛仔裤,毛巾、剃须刀。那么多的东西,零零碎碎,挤压似的涌过来。杨小贝觉得自己被小码鞋子压迫似的疼痛又来了,不同的是,这一次是疼在心里。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低声说着,声音里便有了呜咽。

室友们有些慌张,一个劲儿地劝着她。天知道要是能劝住自己,杨小贝就不会常常在夜里失眠落泪了。她打开整理袋,将他的东西一样一样装进去。收拾到后来,室友想起他还有一个总是上着锁的抽屉。

从那个抽屉里,杨小贝拿出了一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雨伞,蓝白格子,边角已经有了磨损的印痕。几张电影票的票根,都是他们一起去看过的。一朵枯干发黄的栀子花,是他们从外面散步回来,在拥挤的夜市上,抱着大捧栀子花的姑娘走过时,他扬手扯下了一朵。他抬手将它插在杨小贝的头发上,她却又羞又气,扯下那朵花塞回他手里,快走几步把他甩在了身后。他追上来,笑着弯腰看她的脸,于是她便绷不住地跟着笑起来。没想到他一直收着这朵花。而在干花下面,还有一张写了字的卡片,末尾标注着时间:2015年4月17日。

他写着:今天,在电影院遇到了一位姑娘。我故意踩了她的脚。她笑着听我胡说八道时,我恍惚觉得这一场电影,原本便是与她相邀。我觉得她会喜欢上我,像我一瞬间便喜欢上她的感觉一样。

杨小贝的眼泪又掉下来了,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6

2017年4月,《速度与激情8》上映。彼时是杨小贝在校的最后一个学期。她与慕易仍有偶尔的联络,在微信上、邮箱里。从国外回来后,他协助父亲通过借债和融资,勉力支撑着工厂的生产和运营。父亲被挫了锐气,渐渐将原本对商业与生产一窍不通的慕易推到了管理者的位置上。

杨小贝不无醋意地调侃慕易,她说:“难道就没有一位豪门千金陪你渡难关,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

两年前的慕易,定然会笑着矮下身,探究地望着她的眼睛,温言软语地与她说话,直到所有误会不解都释怀,然而如今的慕易,除了沉默,仍是沉默。杨小贝想,如果自己中了彩票头奖,那么她愿意将所有的钱都给他。哪怕换他陪她再淋一场雨。

杨小贝的心事,慕易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心动。他回国后,他的室友向他说起过她当时的情形。他因此时而庆幸时而后悔,庆幸没有更深地将她卷进自己一团糟的生活,也后悔迟钝了言语,造成了她的难过和误解。

他们在同一天的不同时段,分别在两座城市中去看了《速度与激情8》。

那是在将近两年的时间里,慕易第一次走进电影院。只是,他的面前再没有一位目光澄澈,笑起来像一朵初夏栀子花般的女孩了。即使有,她们也不是她。

而他耽于儿女情长的思绪,大约也只维持了一场电影的时间。走出影院,他的思绪便又回到了他的工厂车间和办公室里。他连家里的房子都抵押了。他孤注一掷地计划再做一次设备和技术的改造与创新,他清楚地知道这已经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联系到了一位业内牛人,他知道要请得动他,除了丰厚薪资,更要给人看到创业前景和作为投资人的魄力与诚意。

慕易没有时间和精力再去思虑其他了。他每天唯一放松的时刻,大约便是深夜里将车行驶到自家楼下时,解开安全带,摇下车窗,静静地吸一根烟,然后点开手机邮箱,一遍遍回看她留给他的字句。他也无数次浏览她的朋友圈,尽管她发得稀少简略,没有自拍,也没有关于生活的枝节,让慕易的期待总落空,这成为他对杨小贝唯一的不满。

慕易长达三个多小时的论述,让牛人对这位初出茅庐的青年刮目相看。他们拟定了一系列的计划与合约,当慕易签下自己的名字时,竟像是在无眠的夜里,望见了日出与星辰。在那些温暖清明的光亮中,他的眼前出现了杨小贝微笑着的脸。他跑去商场,买下了一双樱红色的女鞋,37码,平跟、尖头,嵌着小小的蝴蝶结。那是此刻他能想到的,与她静默却执意的分享。

三天后,杨小贝的朋友圈中出现了一张照片,是自拍角度的脚踝和小腿,以及踩在青砖地面上的樱红鞋子。而照片一角,蓝白格子雨伞的斜斜入镜,让慕易一下子失了神。

也是从那个时刻起,杨小贝忽然从脚趾传达出的疼痛中明白,有一种深爱,若要抵达,需要有削足适履般的勇气。

你敢不敢?你愿不愿意?

7

2017年盛夏,杨小贝的工作签在了学校所在的南方城市。入职前,她去过一次S市,没有去找他。因为不想他有一丁点儿的为难,所以愿意将一切选择和决定的权力交在他手里,哪怕杀与剐,何况聚与散。

她走遍了他曾提及的街巷,看遍了地理坐标离他不远的风景与建筑。她在他的工厂门口有过停留。她坐在自动门旁的花坛边,青砖被太阳晒得滚烫,月季与太阳花却开得愈发鲜艳。她想如果他就在那个时间段出现在她面前,就用着从前明亮又温和的笑脸,那么她一定没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了,现在就为他尝试一回削足适履,并甘之如饴。

许是坐得久了,有保安过来问询,她笑着摆手,说只是走累了,歇歇。

2017年深冬,杨小贝的单位有一次去S市出差的机会。不是什么美差,可是杨小贝主动请缨。她在S市停留了5天,出入了一些单位和场所,想象着一场又一场不期而遇。不过这回她进步了一点,她坐上离开的动车时,发了一条微信给他,用看似轻描淡写的语气说:“我来过了。”

像是有着某种感应,正在开会的慕易按亮了面前已经调为静音的手机。他的手指在那个页面停留了一会儿,因此屏幕迟迟未曾暗下去。刚才侃侃而谈的下属结束了发言,将目光投向了他们年轻的掌门人。

慕易脸上声色未动。一年多的磨砺与考验,加之他本来具有的潜质,使他快速成长为沉默内敛的男子。

他摁灭了手机,轻咳一声,继续刚才的话题。

他在深夜的窗前,在邮件中写给她:“下次记得打电话给我。”觉得辞不达意,又改成:“你好吗?”停顿了许久,却又逐字删除,终于换成了掏心掏肺的一句:“我很想你。”

2017年春节前夕,因为业务关系,慕易去过一次南方。时间关系,他与杨小贝约在所住宾馆的一楼匆匆见面。23岁的杨小贝和24岁的慕易终于有了可以坦言与交付承诺的大人模样。

他带给她的礼物,是一双驼色的小高跟短靴,精致、婉约,37码。杨小贝很喜欢那双鞋,因此觉得特别可惜,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慕易静静地看着她,忽然轻声说:“再给我点儿时间。”

她以微笑作答。她知道时间会与他一起裁决着一场聚散离合,而在此之前,她愿意如山如石般静默等待,等待他从废墟上站起,在扬鞭策马、驰骋无疆时,才肯俯身对着心爱的女子伸出手去。那是他血液里的自负与笃定,予她安稳、优越,以及架构其上的爱戴与亲密。她知道,孤高骄傲男子,骨子里多数如此,他概莫能外。

2018年3月,杨小贝第三次到达S市,仍旧没有去见慕易。但她已经可以流畅地对他剖白自己,在回复给他的邮件末尾,她说:“我不想再等下去了。我想像最平凡的女人那样,去爱我最平凡的丈夫。我希望那个人是你。他只能是你。”

2018年5月,因为短期工作目标的达成,慕易准备了一次答谢酒会,也借此促进与合作伙伴的关系。他给杨小贝打了电话,说已经替她准备了礼服和鞋子,吓得她几乎惊叫出声。

“怎么,你不愿意?”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仿佛她拒绝的不是一场酒会的邀约,而是关乎他余生的重大抉择。

一周后,杨小贝抵达S市。酒会的休息室中,果然放着他为她准备好的礼服和高跟鞋。所以那天杨小贝的表情看起来温情脉脉又坚定果敢,慕易的员工们议论纷纷,说她颇有几分掌门夫人应有的柔美又不失铿锵的风采。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脚跟、脚背和十根脚趾在鞋子里受尽委屈,那是近乎咬牙切齿的坚持啊。在酒会上,她连慕易的爸妈也一块儿见了。身体上的疲惫与疼痛,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精神上的忐忑和不安,使她举止得体,落落大方。

可是酒会刚散,杨小贝就怂了。她拎着高跟鞋坐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慕易蹲下身,看到她脚上的水泡和勒痕,就皱紧了眉头。杨小贝丢下鞋子,热泪洋洋洒洒,不知道是疼痛还是撒娇,呜呜咽咽地说:“下次要给我买38码的鞋子,记得了吗?”

那晚,杨小贝是被慕易背着走出去的。她伏在他的后背上,得意地晃动着两条小腿,轻声问:“你愿意常常背着我走路吗?就算我胖了、老了?”

慕易没说话,脚步却迈得很慢,杨小贝有些诧异地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下,却觉出了指尖的潮湿,她怔了一怔,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很重?”

慕易的手臂紧了紧,隔了一会儿,才听见他轻声回答:“是啊,很重,我都被你累哭了。”

杨小贝心里酸酸的,却故意调皮地踢了踢腿,嚷着:“那你快放我下来啊!”

毕竟已经背着她走了一段路,他的双腿和手臂都有些酸痛,她摇晃时,他不由得趔趄了一下。她于是赤脚跳到了地上。月光里,她看清了他眼里的缱绻和心疼,便笑着近前,双脚踩在他的脚上,整个人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那夜的星光、月光与灯光,交映生辉,却无法比拟他们此刻满含热泪的目光。前行的路还那么长,亲爱的人呵,你要懂得,不是每一个长夜都会有着朗照的月光,请让我们彼此凝望,自滚烫的掌心传递力量,即便这一生普通、平常,直到苍老、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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