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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雾散尽

时间:2024-05-14

文/陆尔尔

图/画手大鱼鱼

“荒唐之爱注定无疾而终。”

“何为荒唐之爱?”

“你爱我,我却不爱你。”

“未必。”

电话铃声第一次响起时,何若霭刚替大腹便便的李总斟满一杯酒,她瞥见来电号码后迅速挂断。随着酒席气氛慢慢热络,这号码第二次第三次不合时宜的来电依然被她挂断。无可奈何,多次之后她将手机设成静音。

“小何,电话一直响,有事要走?”旁边尚还清醒的李总问她。

若霭一听便知这询问假装关切实则留人,立马起身给自己倒一杯酒:“李总,天塌下来都与我无关,我今晚的事就是陪您喝尽兴。”喝到你签合同,她腹诽。

觥筹交错,席间几人借故溜走,其余的渐渐醉倒,号称酒神的李总也在签字后瘫倒。看着桌上散乱的杯盏和沙发上横七竖八的身体,再看看手上一叠利润百万的道路沥青购销合同,若霭轻蔑一笑,许然果不欺她,生意场上的千杯不醉、酒逢知己千杯少统统是纸老虎而已。

开机后,她拿了一支烟点燃,不抽,只是夹在指尖,等它慢慢燃尽后再点一支。第四支烟燃尽时,那个陌生号码又打了进来。很好,他又打来了,深呼吸两次后,她接了电话:“您好,陆今予先生。”

“你知道我是谁?”

“我未来的生意伙伴,我自然知道。但是,你又知不知道我是谁?。”

“那你知不知道我就在门外?”电话那头的磁性声音答非所问。

“或许。毕竟你今天给我打了28个电话。”从她发出“我知道颜小姐在哪里”那条匿名短信开始,她就知道,他很快能找到自己。

她话音刚落,包间的门即被推开,一道黑影压了下来,他问她:“你究竟是谁?”

若霭眉头微颤,没回答他。

其实,作为她的老板,也作为好友,为她着想的许然一再叮嘱过若霭,即便你业务能力再出色,也不能轻易去招惹中宇建设的总经理陆先生。可……她没有听劝告。

若她知道陆今予会如此易怒,甚至会因她不回答自己的问题而咆哮出声,那她一定会温言细语地同他说自己是谁——是何若霭,是千杯不醉的何若霭,是出色的道路沥青经销商何若霭,以及,是无人了解的的何若霭。

可惜,陆今予不见得真对她感兴趣。

“颜橙在哪里?”才几秒钟,他果然转移了话题。

“我是偶然见过颜小姐,可我并不想轻易告知你她的行踪。”

“你想和我谈条件?”

“今先生果然是一流的生意人。”确实,她要和他谈条件,以他失踪许久的青梅竹马颜橙小姐的行踪交换一些她想要的东西。譬如,中宇建设承建云城落坞塘的盘山乡道,所需沥青由她供应。

“不可能。家父说过中宇不再接云城任何项目。”

被他拒绝后,若霭明亮如钻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据说陆国涛当年就是在云城发的家,现在倒不接云城的项目了?她找中宇就是为了技术保障而已。也罢也罢,不接便不接。老实说,她还懒得周旋在陆大公子和那位颜小姐中间。

交易失败,若霭快速起身,将合同收进包包里,却不料被今予一把抢了过去。他随手翻了翻,一脸嫌弃:“云城这些小项目,大名鼎鼎的路安集团何小姐看得上?”

他竟然知道她?若霭呼吸不觉一滞:“陆先生果然实力雄厚,云城百分之六十的项目在您眼里就是小项目。还有,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刚刚何必非要问我?”

他刚刚确实不知她姓甚名谁,可看到她一叠购销合同上肆意张扬的签名时,他瞬间记起了那么一个人——何若霭,路安集团西南区的沥青销售负责人,才毕业两年便拿下了不少大项目,路桥业内那些老头被她治得服服帖帖,她在圈内也算是名声远扬。

更有人不止一次地同今予说过来西南必须要和她喝一场酒、谈一场生意这种话。足以见得这人相当有趣。

既然交易对象是何若霭,人人称之有趣的何若霭,那这笔生意必须得谈一下,更何况,落坞塘那条乡道他也着实感兴趣。他把合同递回她手里:“云城的项目中宇肯定不接,但是,你可以找公司投标,中标后我对接负责。”

中宇这几年房地产做得风生水起,底下的路桥公司更是早不做这种县乡道的小项目了,他肯自己出面来接已是不易,可是,若霭却不答应:“这个项目非中宇不可。”利益层面上来说,他陆公子的招牌没有中宇大,以后吹嘘不见得用得上。

两相对峙,自然是立场不够坚定的一方败下阵来,今予居然妥协:“好,但我要先考察一下现场。”

“那是自然。”

许然听到若霭见了陆今予的消息后,再打电话来告诫她不要招惹陆今予时,已经来不及了。这个半醉半醒半荒唐的夜,她不但威胁了他,而且成功带他踏上了前往落邬塘的路。

寒冬腊月,凌晨两点,雾气沉沉的高速公路上,依旧有车子飞快行驶。

今予面色凝重地望了望副驾驶上不断呓语的若霭,忍无可忍后,他轻轻推了她一下,她却丝毫没有感觉,还在嘟嘟囔囔说些什么。

“我一定会修好这条路。”

天!她居然做梦都在修路,做一行爱一行的极致典范了,果然很优秀。今予想。

很久后,大概是酒精的作用,她再不说话了,慢慢沉沉睡去。整个车厢里,他只听得到她浅而匀的呼吸声,还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害怕?这种夜路他开过无数次,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恐慌感还是头一次。一定是雾气太大,太压抑了。可即便这样宽慰自己,他无比清晰的“咚咚咚”的心跳声还是穿膛而出。

就这样,这慌乱感持续很久。直到两个小时后,若霭突然从座椅上弹起来:“停车停车停车。”

想也知道,她这样急切,一定是宿醉后果——要吐。

“女孩子,少喝一点酒。”难得,冷漠至极的陆先生居然轻轻地给她拍背。

“不喝酒怎么拿合同?不拿合同怎么赚钱?不赚钱怎么养活我自己?你养我啊?”或许是她有一点点醉,也或许是他有一点点不那么可怕了,她敢同他开起玩笑来。

“不,你这蓬头垢面的样子,我实在……接受不了。”可,他不止冷酷,还毒舌。

今予说着给她递过一瓶水和一包湿纸巾,她接过水“咕咚、咕咚”漱了几下后吐掉。她准备去拿湿纸巾时,电话响了起来。一旁的今予看着她脏兮兮的下巴,恶作剧兴起,抽了一张纸巾给她轻轻擦拭。

她果然面红耳赤地拒绝:“不用不用,我自己来……哦,张总,不是说您。我让下面的业务员对接一下工地收货人,明早保证给您到货……”

挂完客户催沥青的电话,她抢过今予手里的湿纸巾:“陆先生,行业里一直说你冷漠无比,我一直以为行内就这一句真话,想不到,原来这也是假得不能再假的假话啊。”她故意揶揄他。

“行业里说你没有一句真话。”他反驳。

这样一闹,两人之间的陌生气息散去不少,可一到车里,尴尬依旧。若霭左右张望,摸了摸空荡荡的肩膀,突然想起自己的外套忘记在包厢里了。好在,今予在后座上摸索了一下,找到一条空调毯给她。

车子重新启动,若霭继续沉沉睡去。窗外浓厚的大雾丝毫未散,落坞塘的距离却越来越近。

第一次,他给一个陌生人开车,第一次,她在一个陌生人的车里睡得昏沉。

今予一再拒绝过若霭开车去落坞塘的想法。他向她解释落坞塘地形何其复杂,最近更频繁发生山体滑坡,自己开车会很危险,可耐不住她太执拗,依然开了车。

当第二天早晨,巨石碎土滚落,堵住前后道路时,若霭扶额叹息,陆今予果然是对的。

“你认识其他的路么?”拨打了救援队电话却被告知要等六个小时挖掘机才能完成清除障碍后,今予建议另寻出路。

“认识,我们可以从上面那个森林穿过去。但是,那里常有毒蛇虫鼠出没……”

今予以为她担心自己害怕,向她递去一个坚定的眼神:“我不怕。”

“我是说,我怕。”今予永远也忘不了那一瞬间她那个怯弱的眼神,红彤彤的眼眶里盛满了惶恐无助。心头竟然有一丝微乎其微的心疼拂过。

片刻后,她恢复了英勇果敢:“怕也没用,别无他法,走。”

茂密的森林里,她披着巨大的空调毯紧紧跟在他身后,紧得快要贴上他滚烫笔直的后背,她还时不时给他指引:“前面左转。”

“你对这里很熟?”

“我在这里长大的。”他们穿行的这片森林里,有一些树甚至还是她和父亲一起种下的,从小小树苗,到如今的枝繁叶茂,不过短短二十年。

越往深处走,天越暗,穿过树梢的一丁点晨光也逐渐被繁密枝叶挡住。但是,她知道,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森林的出口,也会是落坞塘新路的起点。

突然,前面的今予停了下来。

他转过来:“何小姐,你实在害怕可以揪着我衣角或是袖子,但是,请不要拽我的裤腰。”

看看自己手的位置,若霭怔怔地望着他,哑口无言,脸色绯红,愣了好几秒后才反应过来:“啊,我不是故意的。”她168的身高不算矮,可他实在太高了,她一伸手,便刚好是那个位置。

尴尬至极,她快速往前跃了一步,走在了陆今予前面,她将两只手紧紧攥在一起,低着头飞快地走。结果,心不在焉的她被枯枝绊倒,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单薄的裙子被撕扯开,膝盖擦破皮,殷红鲜血流了出来,左脚脚踝更是动都动不了。

环顾四周,除了身后的陆今予,四境无人,她心里更是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她不会要他背的,一蹦一跳地,她故作坚强地站起来继续往前走:“快点跟上来,不远处就是出口了。”

可,若霭说得对,陆今予根本就不是一个很冷酷的人。看着她摇摇晃晃的身体,他再次心软了,一个箭步冲上来抓住她:“应该是扭伤了,别逞能。”

自然而然,他背起了她。

若霭屏住呼吸,将手轻轻放在他肩上,歉疚开口:“其实,距离出口还有很远。”

“我知道。”“你又知道?”“我没看见光亮。”聪明如他,有光的地方才是出口。

就这样,一步一步,他背着她往前走。

不知过了多久,阳光透过松杉嶙峋的枝桠均匀地撒下来,落在陆今予英俊的眉眼鼻尖。似有密密麻麻的雨点敲在若霭的心上,真的很帅啊,她悄悄感叹。

“我来电话了,帮我拿一下。”他电话打断了她的花痴。

她伸手进他衣兜里给他掏出了电话,他问她是谁。看到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她瞬间头皮发麻,心里一紧:“是……颜橙1……”

“是借橙子行踪诈骗的骗子,挂掉,不用接。”他语气果决。

“有很多骗子利用颜小姐欺骗你?”“有,通讯录里还有颜橙2、3、4、5、6……。”“那……若我也是骗你的,我也根本不知道颜小姐的行踪,你……”

“我会杀了你。”毫不犹豫,他脱口而出。

认识他的第二天,在落坞塘的路口,日光倾泻而下,世间万物清晰无比,看清他那个阴鸷眼神中隐藏的狠辣决绝,她终于又相信,陆今予确实是一个杀伐决断、冷酷无比的人。

之后几天,应今予要求,若霭带着他在落坞塘逛了个遍。

他是优秀的道路工程师,参与过国内众多艰难项目的设计建造,但是,落坞塘九曲连环的盘旋形状,加之其常年整日雾气弥漫的特殊天气,若霭对他的能力依然心存不安。

记不清是来落坞塘的第几天,陆今予突然提议再去那一片深林里走一走。考察地形他是专业的,去就去吧。

这一次,若霭有了先见之明:“乡道窄,路上停车容易堵路,坐公交去吧。”

于是,有且仅有的来往落坞塘乡的公交车后,追着西装革履的他和妆面精致的她。可惜上了公交车后两人才发现都没有零钱。四目相对,双双不知所措。

“来来来,我这里有。”看到窘迫的两人,一位大妈递了两块钱过来。再之后,另一位大爷又递了两块过来,若霭微笑拒绝,说够了,大爷道:“回来还要两块的嘛。”

被这善意包围,几天里一直面色冷峻的陆今予重新笑了出来,他嘴角的弧度,似干燥花叶上的褶皱,暖意洋洋,光芒四射,窗外浓浓雾气都将被驱散。

“这条路不可能赚钱,你为什么还非要修?”今予突然问她。

“因为一个承诺吧,我父亲对别人的承诺。”

想起了父亲,想起了她的伤心事,她一路神色阴郁。公交一路摇摇晃晃,又到了森林的入口。

“今天不用你指引,我带你走另外一条路。”陆今予同她说。

“好。”一路上,她依旧一言不发,连他为什么会知道别的路这样大的好奇都被她深深压制在喉咙里。直到看到那片青翠草地,巨大湖面,她不禁惊叹出声。她从来不知道落坞塘有这么美的一面湖水。

湖面波光粼粼,她和他并肩而立。

“考察得差不多,我明天该走了。”

他说要走的时候,蓦地,她清楚地记起了这是他到落坞塘的第八天。那个寂寥的醉酒夜,那个令人疲倦的迷雾清晨,那个她和他谁也不想记起的荒唐雨夜……皆循环浮现。

啊,那个荒唐雨夜。天旋地转,火光崩裂,她又记起了那个荒唐雨夜。

落坞塘是云城的贫困乡,被滑坡封堵的弹石路是唯一能进出落坞塘的路。从森林出来后,因为要等救援队开路拖车,两人只好在路边的加水站暂避。

落坞塘天气极为特殊,不论春夏秋冬,清晨皆大雾弥漫,冬天更甚,白茫茫能持续整日。静静观赏这烟雾缭绕的奇景倒也不错,可天不遂人愿,很少下雨的落坞塘居然下起了瓢泼大雨,单薄的草棚不堪一击,瞬间被击穿,雨点狠狠砸在两人脸上。

“能走么?去旁边水站工人的石棉瓦房子里。”他问她。

若霭点点头,可她才站起来又跌了下去。显然,她不能走。

今予迈开的步子退了回来,插在裤兜里的手也拿了出来,他把她湿漉漉的空调毯扔开,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紧紧包裹在她身上。

许然一直都说,一脉相承,陆今予和陆国涛一样冷血无情,她也始终坚信。可,他抱起她时,他身上的那一点点暖,星火燎原般地点燃了她。混混沌沌的,她强忍了数个小时的疼痛感迸发而出,她再也坚强不了:“陆今予,我膝盖疼。”

他抱着她快步钻进石棉瓦房子里,马上去找主人借了纱布和酒精。森林里光线太暗,他,包括她本人根本不知道她膝盖伤得这么严重。现在才看清那是长且深的一条伤口,一定不止树枝刮擦造成,可能还被尖锐的石头刺到了。

“疼就告诉我。”他动作轻缓,一边清洗一边给她轻轻地吹气。

她摇了摇头:“不疼。”

口是心非,刚刚谁说疼?现在谁疼得紧紧拽着他手腕?这样的嘴硬,大概只有她吧。乃至其后的数小时里,她明明冷得发抖,却还是将他递过去的外套原封不动的递了回来。

“我现在不冷了,我很热。”他欲把外套披在她身上时,她还是拒绝他。

“发烧了吧。”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的额头:“真是发烧了。”

他喃喃自语几句后,快速地同主人协商,借了一条躺椅给她,主人和善,还给了一些退烧药。若霭被烧得迷糊,整个人由着他搬动。这期间,他给她擦了脸,给她煮了姜茶,还替她接了很多对她至关重要,对他却无关紧要的电话。

夜幕落下,雾气隐进暗夜,救援队打来电话告知今予由于下雨,施工困难,路上的障碍要明日才能清除。既然这样,他想同主人商量再借一条躺椅。但是,主人早关了他房间的门回村子里的家中去了。

无奈,他只好回到那间小小的房间里。大雨还在下,甚至都不是雨了,是冰雹,屋外嘈杂一片。忽地,屋内的白炽灯突然熄灭,狭小的房间变得黑暗静谧。

“陆今予!”灯暗下来那一瞬,她只想得起他。

他没有回答,只是凭着记忆和一点点自然光靠近她的躺椅旁,伸出手,握住她四处晃荡的手:“不要怕。”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一整夜,再也没有放开。

从一开始的偶然,到现在的自然而然,若霭突然发现自己竟在有意无意地依赖陆今予。她工作上雷厉风行,生活中历来自强自立。对他,怎么会有一种毫不掩饰的依赖与信任呢?这种敏感的情感,对他,明明是不可以的……

湖光一闪而过,脑中一切的依依不舍在她清醒过来后戛然而止。

“那落坞塘这个项目你接是不接?”要保持清醒,他心里早另有他人,她与他,只能是工作伙伴关系而已。

“接,以中宇的名义。”

“一言为定。”

至此,中宇建设和路安集团正式确立合作关系,陆今予和何若霭也正式确立同事关系。至于一开始订立的有关颜橙小姐的行踪交易,这一刻全然被两人忘诸脑后,一星半点都没有想起。

市里的公共交易资源中心发布招标公告,投标,中标,勘察设计……一整套流程走完已是半年后。这半年里,两人经常见面,甚至一起过了圣诞、情人节这样暧昧无限的节日。两人举动更是引得圈里盛传——中宇建设的陆先生和路安集团的何若霭在一起了。

可她清楚,这样令人艳羡的交往只是各取所需,他要知道颜小姐的下落,她要中宇和他来完成落坞塘的路。

但,这期间他居然一次也没有问过她颜橙的消息,她也没有主动提及任何。

就在她快要忘掉那位颜小姐时,她本人亲自找上门来。在路安的办公大楼里,颜橙等了她整整三个小时。此前,若霭与颜橙确实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白城的一个游乐场里,坐过山车时两人并肩而坐。一圈结束,若霭哭的稀里哗啦,她却一脸镇定。

连过山车都不害怕的女生,真勇敢得令人佩服啊。由此若霭对她印象深刻,以至于许然将陆今予失踪已久的青梅竹马照片给她时,她立马就想起了她。

“何小姐还不打算将我的行踪告诉今予?”开门见山,颜橙问她。若霭早将她的底细查清楚,但却一直没有告诉他。这真让人疑惑啊。

“我……”

“如果我请你永远不要告诉他,你会答应么?”

“会。”不假思索,她脱口而出。一诺千金,我一定一定不会告诉他你在哪里。若霭不清楚自己到底会毫不犹豫地答应,可答应了就答应了,她照做。

半年后,落坞塘乡盘山乡道的开工仪式结束后,他终于问她:“项目开始动工,你也不必有后顾之忧了,颜橙在哪里?”

“我根本就不知道她在哪里,她的行踪只是我在酒局上听来的小道消息,我去查过,她不在那里。”

“何若霭,我说过,如果你说谎,我会杀了你。”

“我不怕。”无所谓的,她不怕。难得,畏畏缩缩,胆小如鼠的她,不怕被他杀死。在出落坞塘的路上,他把车开得飞快,但是,一路平安,他当真没敢杀死她。

他不能杀死她,可是他却能狠狠羞辱她。时至今日,若霭犹记得,愤怒之后,他一把抓过她,干燥的唇紧紧贴在她唇上,牙齿狠狠地咬在了她冰凉的嘴唇上。

“何若霭,我不能杀死你,但我爱你。”

真是飞来横祸,他明明心心念念记挂着另一个人,却对她说违心的“我爱你”。可这样的虚情假意排山倒海袭来,她甘之如饴。

“我或许也爱你。”她心里想。她不知道这爱意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可能是他替她挡住圣诞夜里的汹涌人潮时,也可能是情人节他排队给她买甜筒时,也或许是在比这更遥远的半年前,烟雾缭绕的包厢里,他俯下身圈住她,问她“你究竟是谁”时……

就在若霭陷入甜蜜回忆不可自拔时,今予突然掉头,紧跟前面一辆油罐车。

看到路上那条湿漉漉的痕迹,若霭瞬间看出端倪——前面的车刚在城外过了地磅,现在正在放特制水箱里的水,以卸货后再过磅时会多出些重量,这被行内称为偷油。

落坞塘乡道是在建的唯一用到沥青的路面,想也知道,它是若霭公司的车。

那天,陆今予清清楚楚地看着,何若霭将大货车逼停后,从后备箱里取出一根棒球棍,爬上大货车的驾驶室,一棍一棍重重砸在操作盘和车窗上:“我砸了你的车,你可以告我,至于偷油,路安集团会追究你的相关责任。”

一旁的今予将她一切的愤怒看在眼里。一切结束,若霭一跃而下,他问她:“你为什么对偷油这么生气?”

“这个圈子很大,但也很窄,做这种下三滥的事被抓到,注定遗臭万年。”

“我父亲就是这样。”

到云城,陆今予给她安排好酒店欲离开时,沉默许久的她复又开口,告诉他那个让人伤心欲绝的秘密。

曾经的曾经,她和他走过的那片迷雾森林还很稀疏的时候,她做油罐车司机的父亲尚还在世,十岁的她家庭和睦,无比幸福。可,他父亲为了偷油,为了节省运距,违反规定走了还未通车的隧道,最后隧道坍塌,车毁人亡。母亲本就多病,整日受着村里人的闲言碎语,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只小怪兽,它们利欲熏心,它们张牙舞爪……何若霭心里的那只小怪兽,是无地自容。别人每多说一次父亲的不守规矩,她心里的伤痕就长一寸,浅浅的一条伤口,如今已阡陌纵横,千沟万壑。

“你恨他?”听完这个令人唏嘘的故事,他问若霭。

“不。对我,他是好的。”爱憎分明,这就是何若霭。这些年,她从没有怨恨过父亲,不管别人说他如何不堪,她都记得,她的父亲和蔼可亲,带她植树造林,爱护环境,甚至还期望着慢慢攒一点钱给闭塞的落坞塘修一条路。

她一抬头,但见他目光如炬。

这世间唯一的一点暖,她想紧紧抓住。她说:“陆今予,我爱你。”

他知道了自己最肮脏可耻的秘密,她小心翼翼掩藏的爱意,他也应该知道了。

“你不可以爱上我,荒唐之爱注定无疾而终。”他如此回应她。

“何为荒唐之爱?”

“你爱我,我却不爱你。”

“未必。”

他心里有颜小姐,她是知道的,可是……她也知道,他并不爱颜小姐啊。

那个午后,她丧心病狂地承诺不告诉他颜小姐行踪后,颜小姐对她说:“呵,青梅竹马,这段关系只是别人的臆测而已,他从来就没有爱过我。找我,只是出于朋友情谊而已,他怎么可能真的想找我,这么多年,我向他走一步,他就退一步。现在好了,我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让他无路可退。”

“你未必爱颜小姐,你也未必不爱我。”若霭是谈判的高手,她妄图陆今予能说出真实心意。

但今予何尝不是一等一的高手,他知道,何若霭,他慕而不得。

她一直相信她父亲的龌龊行径,可是,那只是坊间流传的关于那起隧道车祸的版本。事实真相她和大众根本不清楚。

事实真相是,那时还是路桥公司项目经理的陆国涛,也就是他父亲,为了赶工期,一直给老何特殊通行证,让他走还未通车的新建隧道。不出事还则罢了,一出事……偷通行证、超载、私自通车、偷油等莫须有的罪名都扣在了老何头上,他陆国涛半点干系不沾。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调查员被收买,陆国涛照样平步青云,老何却永远活在别人的流言蜚语里。

“何大哥,是我对不起你。但是,永远不会有人在意这件事的真相了。”日日梦中相见,陆国涛心力交瘁,只得夜夜拜佛求神,祈求老何亡灵体谅他。十二岁的陆今予,夜夜悄悄去听父亲虚情假意的忏悔,每多听一次,他找到老何女儿的愿望就迫切一点。

后来,他历尽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她。

她主动给他打电话,告诉他自己知道颜橙的下落。那个烟雾缭绕的包间里,他听着别人介绍她——何经理,何若霭。那张言笑晏晏,眼神倨傲的脸,深深地印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第一秒、第二秒、第三秒……朝露还未散尽的迷雾森林里,她因恐惧而紧紧贴着他的背时,明明知道不可以,他还是爱上了她,近乎疯狂地。

如今,她也对他说“我爱你”,他知道,她爱憎分明,她不会把他父亲做的错事怪在他头上,可是,他于心不忍。

她该释怀,他也该承受她承受过的孤立无援。

“何若霭,我决定终止与你的交易,颜橙的下落,你不需要告诉我,落坞塘的路,我会如期修完。”

落坞塘的雾快散尽,他也该推开她了。

两年后,落坞塘的盘乡公路如期竣工。竣工仪式上,许然告诉若霭有位故人要见她。是他?

可见到那个矮胖背影时,她才知道,那只是她的期冀。

“何小姐,对不起。”两年牢狱之灾令眼前这位昔日意气风发的商业奇才变得萎靡不堪,可这诚心诚意的道歉,她还是听出来了。

“我早就原谅你了。”

许然受今予之托告知她真相后,她心疼父亲蒙受不白之冤,可当今予站出来揭露当年隧道车祸事件始末,并指证自己父亲那一刻,她所有的恨,都飘渺如风。相关单位查证,网友讨伐中宇的那段时间里,她夜夜梦到那张冷酷桀骜的脸。

“爸爸,不爱他,我做不到。”无数次,她只能对父亲忏悔。

时至今日,罪魁祸首幡然悔悟,她终于释然。

随着全球气候变暖,落坞塘的天气也出现了巨大变化。还是初识他时的寒冬,但是却再没有大雾弥漫,天空澄澈明净,阳光灼热刺眼。

“许然,把陆今予白城的地址给我,我要去找他。”

“他刚刚已经打电话来问过你的位置了。”

半个小时后,何若霭和陆今予重新站在了那片森林前,相视一笑,他蹲了下来,她爬上他温暖的背。

“何若霭,我爱你。”

“你不怕这荒唐之爱无疾而终?”

“何为荒唐之爱?”

“我爱你永远比你爱我多那么一点点。”

她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轻笑出声。森林里唯一的一点雾气终于散尽,温暖的阳光洒在皮肤上。

真好啊,她又重新笑了起来。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爱情里的善男信女,但是,那么勇敢的只有他和她。他推开她,是为了不让她承担那复杂关系带来的噬骨之痛,也为了她看清自己的内心。而她呢,嫉恶如仇,但是善恶分明,他甜如蜜糖的爱意,她没有拒绝。

雾霭散尽,深爱无处掩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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