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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霄陈舒

时间:2024-05-14

文/秦乐只

图/水色花青

他记得少女的一双眼眸,清湛得像青天白日下护城河里的水,荡漾着粼粼波光,当黄昏日落、夜幕降临,比万家灯火和天边星月还要明亮。后来硝烟弥漫,少女带泪含恨的神情镌刻在噩梦深处,如同他摇摇欲坠的良知一般隐于心底,渐渐模糊,近乎消弭。

等到有一日,浮出水面,大白天下。

捡到陈舒的那个雨夜,季宵手气好,在赌场赢了不少钱,挑了桑城最好的酒馆请客。酒阑人散,他独立石阶目送同伴走远,笑容自嘴角淡去,仰头看了一会儿雨,撑开伞踏入漆黑如墨的夜色中。

大抵酒喝多了,他面色泛白,鬓发湿漉漉贴着脸颊,瞧起来就像软弱又惨淡的落魄书生。

途径那条通向自家的幽长隘巷时,他走到一半,突然停住脚步,一个人影瞬间从背后扑来,森冷的利刃横在他脖颈上,浓重的血腥味萦绕鼻尖。这人气息奄奄,动作却依旧沉稳利落,压低了声音恶狠狠威胁:“别出声,否则,杀了你。”

季宵识时务极了,甚至体贴地问:“然后呢?”

似乎惊诧于他这种半路遇劫而毫不反抗的乖顺,对方斜觑他一眼,冷冷道:“别想耍花招。”她顿了顿,“带路,去你家。”

可惜没出巷子,她就昏倒在泥泞不堪的小道上。

即使陷入昏迷,她手中仍攥着那把锋利的长剑,姿态紧绷而戒备。季宵酒意全消,若无其事地收回点在她穴道上的手指,蹲下身拨开她面上乱发,透过水洼映射的微弱波光,隐约可见一张惨白的脸,眼尾一道长约两寸的旧疤痕蜿蜒向下,如一截光秃秃的丑陋枯木。

真丑。他嗤笑出声,指尖缓缓划过那疤痕,游移许久,认命般叹了口气:“罢了,就当积福……”他一手举着伞,把人抱起来带回自己独居的院落。

她身上大大小小的新旧伤痕交错,肩胛大约被羽箭刺穿过,箭镞嵌在血肉里未拔出,已经开始溃烂。最严重的一处临近心脏,伤口狰狞翻卷,碰一下就流血。季宵略懂医术,没料到她伤成这样还能硬撑,感慨之余,忙烧热水给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一番折腾下来,丝毫顾不上讲究男女大防。

这时节凄风冷雨不断,她受了寒,很快发起高烧,迷迷糊糊地喊爹娘说胡话。季宵不禁苦笑,转身闭紧门窗,翻出所有的被褥替她盖上,守在床边不停地濡湿帕子敷在她脸上降温。

撇开那道疤痕,她其实生得很好看,眉眼间有种天真的妩媚,但季宵看过她在黑暗中睁眼的模样,那对眸子太过凌厉,明亮得令人忽视她清丽的容貌。她身上的伤至少留了两天,伤口处理得匆忙粗糙,想必是急于躲避追兵……

他如此想着,轻轻笑出了声,一歪头趴在床头沉沉睡去。

梦境始于战乱之城,十万敌军潮水般滚滚而来,百姓四散奔逃,惨叫声连绵起伏。他伫立城门口,耳畔疾风掠过,穿着月华裙的妙龄少女匆匆擦肩而过,他伸出手,只来得及挽留她臂间披帛。

屠城的兵马黑雾似的席卷整座城池,那少女爬上巍峨城墙,抱琴抚了最后一曲哀乐,接着高高举起古琴猛地一掷,随即是少女纵身跳下城墙的身影。砰!鲜血和着碎片四溅。哀乐仍回荡天地间,季宵绝望地跪坐在地,眼睁睁看着黑暗没顶而来。

忽然一道白光劈开混沌,浮现少女血渍模糊的脸,她声色悲愤:“奸贼,你竟还有脸活着!”

季宵顿时惊醒过来,睁开眼,正对上一双茫然的眸子。他许久不曾发过如此噩梦,遂没好气地瞪她一眼,道:“醒了就赶紧滚吧。我不开善堂,昨晚救你已是仁至义尽!”

“我、我只记得我叫陈舒。”她恍若未闻,神情空茫地望着他,长睫震颤如深秋垂死的枯叶蝶,显得苍白无力,“除此外,什么也不记得了。”

事后季宵后悔不迭,懊恼自己当时多管闲事将她带回家。她伤得重,又染了风寒,身体颇为虚弱,季宵要给她请大夫买药,银子很快就花得一干二净。

他过去从无攒钱的习惯,这会子瞪着空荡荡的荷包直发愁。火炉上的药罐噗呲噗呲冒着白气,季宵心烦意乱地抓了抓头发,一抬首,见陈舒正倚着门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说我俩素昧平生,却仍尽心照料。你于我有救命之恩,将来若有机会……”她面容雪白,越发衬得一双明亮剔透的眼眸似骄阳煌煌生辉,仿佛能使世间污秽无处遁形,“我必倾力相报。”

“你不杀我我就该烧香拜佛了。”他嗤地一声笑,捏着湿布慢吞吞取下药罐,一边过滤渣滓一边信口胡扯,“那晚若非你重伤昏迷,我一介平民,险些就被你灭口了呢。”盛好汤药搁在风口晾了晾,他端起来递给陈舒,戏谑道:“如今城里到处贴着通缉你的告示,画像甚丑,措辞含糊,只道逃犯乃穷凶恶极之人,却不知你究竟有何来历。”

陈舒没吭声,皱着脸将黑糊糊的汤药一饮而尽,然后眉头舒展开,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季宵饶有兴致地瞧着她,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矛盾的女子,怕苦却又嗜苦,喜甜却又畏甜。之前因汤药太苦,她总是踌躇良久才肯喝,季宵便特意备了些蜜饯,她倒是很欢喜,谁知吃下后竟呕吐不止,连同刚喝的药一起吐了个干净。

院内斑驳的树影一寸寸移动,正好缀在她眼尾那道疤痕上,仿若一串盛绽的紫藤花。他恍惚起来,指腹摩挲着她脸上那道疤痕,“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何甘冒性命之危收留你么?”他的眼神

变得温柔而哀伤,“因为你很像一个人。容貌身形、举手投足,都太像了……”

可那人死了。死在豆蔻梢头的年华里,死在烽火连天的战乱中,死在他……年少轻狂的无知下。

他收回手自嘲一笑,面上那些异样的神情一瞬间消失无踪。陈舒反应过来,欲言又止半晌,见他收拾东西往外走,终于憋出一句:“你要去哪里?”

“自然去为生计奔波。”他晃了晃干瘪的钱袋,转身笑眯眯地叮嘱她,“你别乱跑。倘若被官府发现我窝藏要犯,那可不得了。”

季宵口中的“为生计奔波”,不过是再去赌场试一番手气罢了。

陈舒一路尾随,眼见他输得仅剩一身单衣,被打手推搡着扔出门,在赌场硕大的牌匾下灰头土脸地滚了几个来回,躺在地上任人指点,一副毫无廉耻心的无赖样。她皱紧眉,看着他晃晃荡荡爬起来的背影,又跟他七拐八绕进了一间酒坊。

他显然是常客,赊账惯了的,甫一落座,掌柜便提了烈酒来。

过了很久,陈舒从藏身处走出,抬脚踏过四散的空酒坛,目光扫过周遭划拳行令的醉汉、失意浇愁的书生、贪杯大笑的浪子,最后定在季宵身上。他伏桌酣醉,整个人埋在昏暝角落里,面白如纸,像是游荡人世的孤魂野鬼。

众生百态,全都寄予壶中酒、黄粱梦。

她摇头一笑,扶起季宵就要离开,这时酒坊掌柜走近前,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他误以为她是季宵的心上人,笑得有些暧昧:“姑娘瞧着面熟。”

见她神情戒备,掌柜也不在意,叹道:“季小子这些年过得着实不易。七年前大宁宣州城破,我们一起逃难,他娘病重故去……”

陈舒神色微动,还待再听,怀中醉醺醺的季宵忽然挣开她踉跄前行,她只得跟过去,堪堪追上他,身后传来掌柜“劳烦姑娘仔细照看他”的声音,刹那淹没在初冬阴冷的风中。

回到家中,天色昏黑,风刮得树上凋败的叶子簌簌作响,寒意透过窗扑面袭来。陈舒安顿好他,正要起身,原本烂醉如泥的青年却一把拽住她的衣袖,吐字清晰道:“别动,要下雪了。陪我……看看雪罢。”

她一愣,他的眼睛迷蒙沉郁,不似清醒模样。

“我第一次看到她,是九年前,大宁宣州有隐士以一壶百年松苓酒设棋局,破解者不仅可得极品珍酒,还能提出一个要求,众人趋之若鹜,最后却被一个小姑娘夺了魁。隐士惊叹之余,问她有何求,她双眸晶亮,捧着酒俏生生答:惟愿先生一展抱负。”他如坠梦境,眉眼染上几分笑意,转瞬又变得凄然,“后来那隐士成了大将军舒良的谋士。”

死去多年依旧声名狼藉的逆贼舒良,当年镇守边疆,是大宁德高望重的功臣名将。

亦是,她的父亲。

“她参与棋局,盖因父亲欣赏那隐士,有意结交……”

“你如何知晓这内情?”陈舒好奇打断他。外面渐渐飞起细雪,如粉似沙,在窗台铺上一层薄薄的白。他看得怔然,很久才答道:“因为那隐士门下弟子众多,而我,曾是其中最末等的。”

雪愈下愈大,随风飘落陈舒摊开的掌心处,化作一点点凉意。她微微颤抖着呢喃一声“冷”,径自闭紧了窗。季宵已经躺在榻上熟睡,她倾耳凑近他唇边,听见他连声梦呓。

“舒菀,舒菀。”

大宁宣州的明珠郡主——舒氏小女舒菀,同她通敌叛国的父亲一起,殁于七年前宣州一役。

官兵围住小院时,季宵宿醉方醒,头晕脑胀,揉着太阳穴怒瞪将他拍醒的陈舒。她执剑望向屋外,苦笑道:“恐怕要连累你与我一起逃命了。”

话音未落,乍闻一声闷响,那扇多年未修的破落院门轰然倒地,他吓了一跳,又听屋外刀甲相击、马蹄阵阵,总算白着脸彻底清醒——有人暗中向衙门揭发他窝藏要犯一事了。

到底是谁呢?

眼见陈舒横剑胸前,准备推门殊死搏斗冲出重围,他忙拉住她:“等等,我有办法。”一边飞快地穿上外袍一边在墙角不起眼的凸起处摁了一下,床底霎时出现一道洞口,他带她钻下去,回身掩好洞口,“快些走,他们迟早会发现这暗道。”

地道漆黑阴冷,陈舒踉跄着被石子绊了一跤,寒意自地面升起贯穿四肢百骸,愈合的伤口隐隐泛疼。这时一双手伸过来,用力将她往上一托,她被他背了起来。

“别怕。”他轻声解释,“几年前大宁皇权更替,新帝迁都南下,对南国疆土虎视眈眈,而桑城处南国边境,时刻受兵祸威胁,为防患未然我便挖了这逃命地道。”

撒谎——七年前大宁被北戎侵吞三十余座城池,元气大伤,皇帝即便觊觎比之弱小的南国,也是有心而无余力——他挖地道,分明不因害怕战乱,更不为逃命。

周遭寂静,黑暗裹挟着彼此紧贴的呼吸心跳,仿佛天地间仅剩他们二人相互依偎,离得这样近,陈舒却觉得自己或许从未看懂他。她心底思绪翻涌,一时五味杂陈,耳畔陡然响起他的问话:“你觉得,是谁向官府通风报信?”

“必是那酒坊掌柜。”

“不,掌柜绝非见利忘义之人。”他笃定道,莫名笑了一下,笑声回荡在幽深狭长的暗道,带着孤鸿断翅的悲涩,“不过我是。你明白这一点,所以你不信任我,总偷偷跟踪我,不是么?可陈舒,我若想出卖你换悬赏金,当初就不会救你。”

她僵了僵,抿紧唇没有辩驳。

地道绵长不见尽头,黑得像夙夜纠缠不休的梦魇,她垂下眼,发觉手指在抖。“说说那姑娘吧,好不好?”她近乎哀求道,“我知你昨夜其实没醉。”

“我头一次同她照面,是隐士被迎入宣州将军府的日子。”他半晌才开口,语无波澜,平淡而克制,“那天下了大雪,她穿着一件莲青鹤氅,撑伞跟在她父亲身后,笑容天真又娇俏。我忍不住看她,一不留神松了马车的缰绳,弄得手忙脚乱……”

好不容易将乱跑的马拉回来,他冻得打了个喷嚏,抬头见少女笑盈盈地立在石阶上看他。她唤人去安顿马车,弯着眼睛朝他招手:“小仆役,你过来。”

他想说自己并非仆役,看了看身上单薄破旧的棉衣,终究默不作声地走了过去,手心被塞入一枚鎏金香熏球,融融暖气舔舐着冰冷麻木的肌肤,侵入四肢百骸,驱散彻骨寒意。他呆呆望着少女皎白的脸,疑心自己那一刹听见了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如初春融雪,鲜活明媚。

“送给你了。”少女眨眨眼,眸光潋滟似春江水映射天光,踏着轻快的步伐消失在大门内。他久久地注视她离开的方向,甚至有些嫉妒那把握于她手中的伞。

那把绘着红梅的伞,何其荣幸,可替她挡风雪、消严寒。

哪像他。

“她对谁都好,是世间最绚烂的锦绣繁花,当之无愧的宣州明珠。我卑微贫贱,本无资格肖想她,但总忍不住偷偷关注。我知她喜甜食,好读书,四艺中惟画技糟糕透顶,偏她爱画,恐人嘲笑,常躲在屋里临摹练习……可说来好笑,她殉城身死时我也只敢从旁观望。后来逃亡途中,我当掉了她送给我的那枚香熏球,便连最后一个念想也失去了。”

暗道出口连通城外隗山山麓的一处废弃枯井,格外隐蔽,拨开井旁繁密的荒草,依稀可见远处银装素裹的桑城,以及城门高扬的南国旌旗。

“大宁与南国以隗山为界,山的另一侧就是大宁境内,而桑城荒僻贫穷,兵力布防弱,翻过这座山轻而易举。我说得对吗——”季宵拖长音调,久未见光的眼睛微眯,一字一顿吐出惊人之语,“大宁璋王麾下骁勇善战的陈、殊、将、军?”

她不动声色看他片刻,终是一叹:“你何时得知……”

“得知你只是假装失忆么?”他心领神会地接过话,“堂堂巾帼女将,做戏骗人却不隐姓藏名,与其说是无知大意,倒不如说……”他嗤了一声,极尽嘲讽,“从始至终,你压根没想隐瞒真相,抑或不屑为我这种青皮无赖费心。”

“你想引诱我看穿你、揭发你,抛弃你,后来向桑城官府自曝藏身之所,引来围剿,以此断我在南国的后路。如此,我孤立无援,便只能随你前往大宁。”

陈舒微扬下颌,面上浮现赞许,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堂堂大将军潜入敌国盗窃布防图,本应尽早离开桑城,可你却滞留多日,甚至不惜置身险境试探我,必定另有所图。这些年我虽远居南国,但并非与世隔绝,大宁诸事也略有耳闻。”他神色一肃,抬眸正视她,“我听说,璋王门下的陈舒将军,有意向皇帝上奏,请求彻查七年前舒良将军通敌叛国一案。你对我起了兴致,无非觉得当年宣州一役,我脱不了干系。但我想不明白,你如何断定我同此案相关?”

陈舒面无表情道:“你每回酣睡,都会唤‘舒菀’的名字。”

在桑城被他救下那夜,她确实一无所知,可翌日醒来时听他痛苦地梦呓“舒菀”,她才临时起意伪装失忆。她盯着他鬓边夹杂的银丝,哂道:“季宵,你行尸走肉般虚度七年光阴,这样累,为何还要苟活于世?”

这话怨毒而刻薄,如一支箭矢穿透心肺,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他浑浑噩噩安于堕落太久,往事故去,至亲永隔,唯余他一人深陷沼泽泥潭孑然偷安。

放不下,退不得。

“倘若舒氏旧案重审,我愿意作证澄清舒良将军的清白。”他涩然道,“个中隐情,以后我会一五一十告诉你。”

陈舒眉梢微动,目光扫过青年瘦削的肩背,他还年轻,却好似历尽了沧桑,戴着浪荡颓废的面具,看不见一丝生气。她心头沉郁,听他问:“你到底是谁?怎会甘冒性命之危查舒氏旧案?”

七年前大宁宣州城破,北戎屠城七日七夜,酿成惊世惨剧。世传大将军舒良勾结蛮夷,妄图自立为王,只因北戎大军兵临城下之时,宣州城墙有一处布防极弱,而敌军恰从那处猛攻,半座城因此沦陷,先帝又恰在此时收到舒良反叛的密信。后来舒良之子闯出重围去求援,却被当逆贼扣下斩首示众,舒良将军苦撑数日未等来援兵,死于敌寇刀下。其女舒菀性烈,愤而殉城。

“当年舒氏蒙冤株连九族,我的父母亲辈皆不能幸免,而我被人偷偷救出,发誓要报仇雪恨。”她逆光而立,眼尾疤痕愈发明显,衬得眉目深沉、容颜凌厉,“我啊,是舒菀的表姐罗姝。”

是了。当年宣州双绝,舒氏明珠智绝,罗氏独女艳绝。季宵七年前远远见过她,那一笑倾城的深闺姝丽,曾是璋王跪在宫门外求来的未婚妻。

难怪璋王会帮她……他想起什么,迟疑道:“你脸上那道疤……”

她没有回答,家破人亡,引以为傲的容貌被毁,大抵只余仇恨,支撑她日复一日回顾痛不可抑的往事。

冬日的夜极早,翻过隗山,远远看见大宁边城的轮廓时,天色已暗。寒风凛冽,自四面八方呼啸而来灌入衣裳缝隙,吹得肌骨生冰。

季宵复杂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斑驳城墙,一时五味杂陈。回归故国本是乐事,可于他而言,故土没有亲友,只有沉痛的回忆时时扼住他的喉咙,令他如芒刺背。

前来迎接的官兵将他们护送回官邸,因军中积攒了许多要事亟待处理,陈舒忙着召见部下,匆匆交代几句便径自离开。季宵望着她远去的身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梦里有个娉婷少女蹲在池边,折了梅枝破冰去逗水下红鲤,她抬起头来,眉眼带笑,一步步朝他走来。身后风雪肆虐,她眼尾突然多了道两寸长的疤痕,表情都变得生硬。

他半醒半梦,唤了一声“舒菀”,那人伸出冰冷的食指点在他眉心处,凉意蜿蜒直抵心尖。他一激灵清醒过来,见陈舒略歪着头微笑,不禁脱口而出:“真像啊……”

“像谁?舒菀么?”她唇角笑意一收,眸中闪过讥诮,“宣州明珠早就不在了。”

季宵不语,沉默地望着屋内将熄的炭盆。

陈舒解开披风,坐在他对面的圆桌旁端起茶啜饮,她通宵未眠,一双眼却熠熠生辉不带丝毫倦意,信口问:“你怎知我潜入南国是为布防图?”这次行动部署周密,她甚至以自身为饵,将窃得的布防图交予心腹带回大宁。

晨光熹微,窗台结了一层薄霜,他有些冷,起身往火盆里添炭,“当时你伤成那样,南国官府又语焉不详地悬赏通缉,稍加猜测,便知你所窃之物非同寻常,关乎社稷,公开恐扰乱民心。”

“坊间传闻你欲攻打南国,按捺不动实为养精蓄锐,可我猜不是,你一直在等候时机,如今以身犯险潜入南国偷取布防图,为的是速战速决破南国。”他轻笑起来,笑声如金玉相击,再无一丝市井小人的惫懒鄙陋,“陈舒将军,我还听说,璋王与大宁皇帝之间并不融洽。”

“当今皇帝声色犬马、宠信奸佞,以清君侧之名谋朝篡位再合适不过。将军破南国之后,大可率军直逼京都……”

真是大逆不道啊。

下一刻,陈舒手腕翻转横剑于他脖颈,冷笑道:“你倒聪明!如此妄言推测,就不怕我杀人灭口么?”

利刃割开一道口子,血顺着脖子蜿蜒出一片红,他却似察觉不到疼痛般向她靠拢。“我不怕死。”他近在咫尺,瞳孔映出女子错愕的面容,“陈舒,不管你相信与否,我会帮你。”

陈舒率军出征时带上了季宵,他跟随左右,常常看得心惊胆战。她对自己太狠,连续几日不眠部署行军,身中数箭时仍面不改色地冲锋陷阵,简直不像个姑娘,他慢慢明白何以她一介女子能驯服万军、稳坐将位。

外人叹她精通兵法、行兵狠绝,于一月内接连攻破南国十余城,所向披靡,却不知她身体损耗之重,不懂她如松意志。

翌年南国投递降书,陈舒只瞥了一眼便命人拘禁使臣,转头领兵攻进了南国都城。

彼时季宵骑马在后,隔着兵卒凝望她肃穆的侧颜,甲光冷厉,映衬她染血面容如森森阴魂。她挥剑斩向南国皇帝,动作一气呵成,没有一丝犹豫。

滚落地面的头颅双目圆睁,临死也不信她当真敢斩杀一国君王。

消息传开,天下大哗,文人墨客纷纷口诛笔伐,闻名遐迩的巾帼女将陈舒,一下子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铁血修罗。御史弹劾她藐视天威、无法无天的奏折多如雪花,大多被璋王拦了下来,少数得入圣眼,龙颜大怒,被有心人怂恿,竟降旨给她扣了个犯上作乱的谋逆罪。

璋王连夜逃出,前去与陈舒会合。

南国内政乱成一团,她却并未插手,杀了一些宗亲重臣以示威慑,余下皆留待璋王处置。

这将是璋王的山河子民,她太有分寸。

“七年宣州城破,我得殿下援手逃过一劫,立誓十年内为您献上南国。如今万事俱备,星月可摘……”她跪地低首,双手捧南国玉玺上呈,“届时还望殿下谨守旧诺,还我父兄清白,还舒氏满门一个公道。”

她的声音又低又轻,落在季宵耳畔却震如惊雷,他脑子一片空白,瞪大眼直直地望着她,连璋王何时离去也未察觉。

屋内空荡荡的,凉风过窗,吹得纱帐来回飘荡,他难以置信地望着书桌后翻阅密函的陈舒,嘴唇发颤,语无伦次道:“你不是罗姝,你不是她表姐,你、你到底……到底是谁?”

灯下女子抬眸静静地看着他,眼神似叹似嘲。

他已在沉默中顿悟答案,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仿佛乐到极致饮下一壶苦酒,万般滋味堵塞肺腑。他哑声道:“致使舒氏一门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就是那隐士,他居幕后,阴谋算尽,而我……”寥寥几句话竟好似耗费了毕生的力气,“是他用以杀人的那颗棋子。”

隐士名唤甄恪,号守真居士,才谋绝伦,深谙造势之道,短短一年内扬名宣州,被各大士族奉为座上宾,所收门徒大多非富即贵。季宵的母亲夜里偷偷刺绣,几乎熬坏了眼,才攒下银钱上门拜访,请求甄恪收他为徒。

他记得拜师敬茶时,甄恪眯着眼笑,赞了句“真不错”。季宵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那笑意味深长,那话该是:真是不错的棋子。

彼时大宁老皇帝沉迷炼金术,奸人当道,舒良大将军手中兵权被一削再削,分到各路党派手中,内政越发混乱。北戎率军大举进攻,一路势如破竹,倒像是提前掌握了兵防图,舒良怀疑出了内鬼,却来不及查,一边向朝廷求援一边拼死抵抗。

无奈竟退至宣州。

宣州易守难攻,却扛不住北戎兵多如蚁,加之粮草短缺,众将士筋疲力竭,一不留神让北戎钻了空子……可这,又哪里是什么意外。

甄恪私底下找到季宵,说舒将军在敌军军营安排了细作,若能联系,便可取得敌军机密,以少胜多。少年意气轻狂,满腔热血,轻信所谓的良师,怀着于危难时力挽狂澜的白日幻梦,费尽心思出了城,将那份“舒良将军手书”亲手交至敌军手中。

他不知道,手书涂抹特殊药水,浮现的是另一层字句。也不知道,与此同时甄恪偷了舒良的令符调离西城门守军,打乱兵防。

等北戎自西城门突袭,快速攻占半座城,他才恍然意识到什么。

季父在世时常言:俯仰之间,当无愧于心。

而他是个懦夫。

宣州城破、舒良战死的消息传到季宵耳边时,大雨已经连下五日,逃难的百姓挤在阴冷潮湿的破庙里,病死了不少人,其中包括他母亲。她的心病比他尤甚,季宵当掉了贴身珍藏的那枚鎏金香熏球买药,却未能挽留亲人性命。

“阿宵,你好好活下去,我才对得起你早逝的父亲。阿娘知你心里苦,只怪当初……”弥留之际她痛哭失声,“阿娘有眼无珠,竟将你送至豺狼手中……”

季宵无言,决定把母亲带回宣州安葬。可重回宣州并未让他获得赎罪的机会,反赐予他另一份绝望,他的血凉透,只剩躯体行尸走肉般苟活于世,一遍遍温习那刻骨铭心的痛楚。

宣州城满目疮痍,城墙上北戎军旗伫立,身着月华裙的少女猛地将之一推,军旗摔了下去,随即响起悲凉坚定的琴音,一曲闭,少女身边护卫终于全数倒下,敌将一刀砍向她,被古琴一挡,刀刃在她右脸留下一道血肉翻卷的长疤。

她笑了起来,自城墙一跃而下。

这是舒菀,本已逃出宣州却仍要回来殉城的舒菀,世间再无比她性烈的女子。

“那不是我。”陈舒低低笑了一声,说不出的悲,“代替我殉城的,是表姐罗姝,她生得美,死前却容貌尽毁。”她顿了顿,抬眸望向季宵,“你有罪,我也有,当初引狼入室为父亲引荐甄恪的,是我。”

是那个天真烂漫、不知天高地厚、不懂人心险恶的明珠郡主。

宣州明珠死了。活下来的舒菀,变成一个喜甜却畏甜、怕苦却嗜苦的怪物,她执刀在脸上划下同样的伤痕,披甲上阵,攒下满身伤痕,不过为报仇雪恨,陈清舒氏冤屈。陈舒之名如是而已。

七年前害她家破人亡的凶手,除了如今北戎位高权重的国师甄恪,还有推波助澜的当今天子,当年他为争夺储君之位,竟敢暗中勾结北戎,谋害忠臣良将。

“我一直在等,等有朝一日手刃仇敌,还舒氏满门一个公道!”她目光锃亮,隐隐浮现嗜血的狠戾。

季宵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不由失声喊:“你!你要……”她食指竖在唇边轻“嘘”一声打断他,他沉默下来,半张脸埋在重叠晦暗的阴影里,像罩着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雾霭,哀恸而无望。

大军以清君侧之名攻入大宁京都,有璋王安排的内应相助,城门大开,兵马流水般涌入皇城,血色几乎染红护城河。

皇宫乱作一团,内侍宫女四散奔逃,季宵趁乱潜入大殿,摸着衣袖中藏的利剑,敛眸微微笑了笑。他武功不算强,对上皇帝身边的护卫十分吃力,被刺中好几剑,但他混迹市井久了,使诈耍滑炉火纯青,一根筋的护卫怎比得过他。

长剑贯穿皇帝胸膛的瞬间,他想起陈舒斩杀南国君主时的表情,她脸上没有一丝属于舒菀的娇俏。

他说过会帮她。

他吐了口血,提着皇帝的头颅走出殿门,伫立丹墀之上,向天下昭告他大逆不道的罪行。

声势浩大的清君侧如荒诞不羁的闹剧,以无名小卒弑君收尾。

璋王登基后第一件事是宣布彻查舒氏旧案,季宵作为此案人证之一,暂且收押天牢,并未马上处决。陈舒忙碌之余,每日都来探望他,听他絮絮叨叨讲起这七年间琐碎的事。

“桑城那条地道,我挖了两年,总幻想有朝一日能鼓起勇气回归故土,昭告世人:舒良将军清清白白,不是卖国逆贼。”他停顿许久,嗓音渐低,“可我不敢,我只敢偷偷爬上隗山看一眼宣州方向,借黄汤醉生梦死,逃避世事。”

“舒菀。”最后他说,“你与我不同,季宵三尺微命,蝼蚁之躯,无甚可惜。”

舒氏满门沉冤昭雪的那日,大宁轰轰烈烈下了场暴雨,雷声轰鸣,过午未歇,而季宵等来了最后一顿饭,由当朝大将军亲自送来,荣耀非凡。

“我原谅你。季宵,即便没有你,甄恪也会利用旁人替其传信。”陈舒垂眼斟了盏酒,指节捏得泛白,“甄恪奸贼,我定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接过酒盏一饮而尽,“我信你能做到。可是舒菀,你不能总想拿命去换,那不值得。”他有些头晕气虚,思绪也开始混沌,“我从前年少意气,自以为早晚能成大器……后来苟且偷生七年,又觉得这辈子大抵便这么庸碌窝囊地过去了……”眼前人影晃荡,他眨眨眼,努力想看清陈舒的模样,“此生罪孽深重,还不清的来世再偿……你还活着,我很欢喜,死亦无憾了。”

陈舒蹲下身,伸手去擦他嘴角溢出的血,被他一把握住,嘴唇虔诚地吻在她指尖。

他阖上眼,心满意足笑起来:“我很欢喜。”

她一动不动,无端落下泪来,滚过心口,如火焰肆意蔓延出烧灼的痛感。她其实还记得他,那个雪地追马的寡言少年,身姿俊挺如崖间青松,看她时眼神比白雪映衬下的天光还要干净明亮,她笑他痴痴呆呆,未曾想过有一日也会为他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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