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4
文/左岸枫染
图/辰曦
朽木轩背靠一棵老槐树,初夏时节馥郁花香弥漫开来,微风过处鸟雀呼晴。云初踏着夏风登门,朽木轩的女主人正背倚着廊下朱栏小憩,朱红色的大袖衫随风曳地。
听到动静,那女子转头睁开一双灵动杏眼,红衣朱唇,云初这才看清那个能生死人肉白骨、扬名四海的年轻雕魂师——奚红泪。雕魂师,以一支雕魂烛行逆天改命之术,能生死人肉白骨。
奚红泪打量了一下他,忽而精明一笑,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说道:“我上回路过北海头一次见到麒麟族,虽是只地麒麟,已让我感慨世间有如此灵兽。如今竟遇水麒麟亲自登门,当真是我之幸。”
五国之外无垠海以东西两条通天街为界,龙族镇守南海,麒麟族镇守北海。麒麟一族分天、地、水、火四种麒麟,因出自海上,又以水麒麟为尊,其能控五行之术,尤擅御水。
“听说大人在招坐骑?”云初走到庭院中,碧色长衫微扬,“收下我,帮我为一凡人更改命数。”
奚红泪有些惊讶,一来讶异于他的开门见山,二来讶异于这世间最侍才自傲的麒麟,竟会为着一个凡人如此纡尊降贵,甘愿做她雕魂师的坐骑。
“这于我是桩稳赚不赔的生意,自然要接。”云初看着奚红泪从怀中取出一支云纹红烛,拈在指间晃动,“只要你不后悔。”
云初愣了一瞬,注视着枝头繁花的目光渐渐有几分怅惘。他半晌才应了一声,待奚红泪安排妥当了轩中事物,当天便启程离开了熹微泽。
云初带路,两人最后在无垠北海下麒麟族的长生宫里停步。他带奚红泪进了他的居处,阁楼深处有间结界环绕的水晶屋,屋子里只一座白玉台,台上躺着一个女子 。
那女子并无倾城容貌,只是嘴角两个梨涡,纤纤睫毛在眼窝投下半圈阴影,即便此刻昏迷不醒,也能想象是个笑起来很动人的小姑娘。
云初背对着奚红泪,轻轻握住了那女子的手,声音也轻轻的:“她醒后我会将她送去榴花城。请大人为她抹去旧日记忆,让她从此在榴花城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开一个绣纺,安稳度日就好。”
奚红泪偏头一笑,“真巧,上一个客人,也是让我帮另一个人消除记忆。所以莫非你与上一个客人一样,也是想让眼前这个你喜欢的人,忘了你?”
云初垂下了眸子,手握得更紧了几分,终究未答。
奚红泪不再打趣他,取出雕魂烛置于白玉台上。她随手抽出一支发簪划破指尖,血滴在引线上的一瞬一簇焰火腾起,随着她指尖的滑动,烛身也留下了云初看不懂的雕刻纹路。奚红泪收手,那支蜡烛忽然变大如柱,她最后用指尖轻点烛身,蜡烛便对半而开。
烛光将屋子映得通明,云初清楚地看到台上女子的魂魄离身,如同穿过一扇门般穿过那雕魂烛,最后又回了肉身。魂归身,烛焰灭,奚红泪收起再度变小的雕魂烛,向云初道:“一切如你所愿,现在将她带到榴花城便可。”
奚红泪倏尔长叹一声,又道:“我虽则是个商人,不过向来良善。给你时间,等全然想离开她,再来朽木轩听我使唤罢。”
雕魂师一挥衣袖潇洒离去,留云初立在原地,愣了半晌才看向白玉台上的女子。他再度捧起她的手,一向满是桀骜自负的一双碧眼遍布悲伤,他喃喃自语:“忘记以前事,做个普通人罢……静女啊,我真是个坏小子。”
静女醒来的时候头很晕,模糊间看到初夏的晨光透过画屏漫洒一地。她伸出手揉脑袋,正在回想发生了什么事,便见一个云衫玉带的碧衣公子逆光走来。
他在她榻边蹲下身子,将药碗放在枕边后问她:“姑娘醒了?你可在我这医馆昏睡了足足两日,险些拆了我妙手神医的招牌。”
她这才看清他的脸,只一眼便教她想起了那句“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听他说,她是从海边被人救来的,榴花城独坐海上,每天都会有因海难而受伤的人。
“你记不起旧事,也是海难所致,”他说这话时正在将药水吹凉,如削的侧脸上带着安宁的笑意,“就当是天意,前尘尽忘未必是坏事,重要的还是以后的日子。”
她懵懵懂懂点头,他在她身边就觉得莫名安稳,“可我叫什么名字呢?公子又叫什么名字呢?我以后去哪里呢?做什么,吃什么,一个人要怎么过日子呀——”
她的话语被他未忍住的轻笑声打断,她看到他明亮的眸子里流转华彩,“既然你不记得过往,我便送你一个名字。你就叫‘静女’罢,姑娘家总这样叽叽喳喳的可怎么好。”
他一顿,目光有几分悠远,道:“我叫云初,海上云初晴的云初。在你想好以后去哪里做什么之前,先在我这里好好休养罢。”
静女应了一声,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为着那句“叽叽喳喳”顶嘴:“名字我收下,可我也做不了安安静静。”
她嘟着嘴,谁知仰起头却看见了一张笑意明媚的脸,听到了一句让她心弦久久难平的话:“那你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我就喜欢听你叽叽喳喳的。”
话出口他也一怔,忙又道:“我是说,总会有人喜欢不安静的姑娘。”
似有听不真切的水声,穿城过林,被夏日艳阳烤得暖暖,蔓延过她全身。静女就在这样温暖的喜悦中睡着了,并不知道那个碧衣公子静坐榻边,悲与喜在他眼底交织,无言地守护了她一夜又一夜。
静女身体渐好后,正好赶上城里一年一度的榴花节。她站在西阁二楼凭栏望去,远方无垠大海浮光跃金,接连着数十里的榴花林,花开处如火似霞,广阔的赤蓝两色相交似仙境美景。
榴花城风物绝美人情淳朴,何况云初也在这儿,静女便决定以后就留在这里了。她下楼上街,学城中过节习俗,买了布帛针线,要为云初绣荷包。在医馆里绣,出门喝茶听曲也绣,被城南锦绣坊老板娘在茶楼里看到,要请她去做绣女。
静女回到医馆向云初说起此事,云初直笑着说这是好事支持她去,颇有希望她明天一早便搬去绣纺的架势。她不知为何地感到烦闷,说道:“绣完这只荷包送了你我便走,也算报答你救命之恩。”
云初安静地饮茶,院中青青翠竹衬得这碧衣男子越发如仙,静女不敢再看,她怕她会舍不得。那是她转身进屋的一瞬,她听到他清越的声音:“你并不欠我什么,更不必报答我。”
一句话咽得她愈发难受,是了,他救过多少海上而来的病人,她于他而言也不过一个转头就忘的过客。榴花在枝头摇曳,露水点点如离人泪珠。
静女熬夜绣好了荷包,哪怕是她自作多情,她还是想送出这只荷包,即便他扔了也无妨。毕竟倘若他不扔留着,偶尔瞥见,或许还能想起她不是?
她在晨光熹微时与云初道别,睡眼惺忪的男子斜倚门边,月白发带与落花一同搭在肩头。她最看不了的,便是他这温柔浅笑着说要她保重的模样。
静女将荷包塞进云初手里,转身就跑。跑了没两步臂弯忽然被人一扯,瞧见一把青伞横来,听到云初说:“看天色或许要下雨,带去罢,权当我谢你送我荷包。”
她秀眉一拧,偏过头瞪他,“我才不要你的伞,叽叽喳喳的姑娘最不喜欢要别人的伞。”
这话听的人糊涂,说的人自己也糊涂。静女跑得更快,不敢再想她不想要他的伞,那到底想要他的什么。
才会在他拦住她却只递来一把伞时,那样失落。
静女后来在锦绣坊做绣女,想着也许从前就擅做女工,她手底下做出来的衣裳、荷包、丝帕、被褥皆是精品,城里的达官贵人都指名只买她绣的物件。
她绣的东西越多,越发觉她的绣法与榴花城里的截然不同。坊中有位年纪大的婆婆也说,这等绣工非寻常人家能有,也许静女失忆前曾是某个王孙贵胄府上的绣女。
静女并不在意她曾是何人,她只是想起了云初常穿的那件碧色长衫。那件衫子上的水纹绣花,分明与她绣法如出一辙。
他也许很早就认识她。这样的想法冒出的一瞬,即便坊外已是又一年暮春薄雨天,她还是提起裙摆,迎着和风细雨,踏着青石小路跑去了医馆。
一年未见,云初仍旧是那月朗风清的谪仙模样。一壶清茶一把折扇,悠悠然坐在廊下竹林旁小憩,看到她来的一瞬间才失了淡然。他抄起伞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撑伞为她遮雨。
他问她为何而来,她不由分说握住他袖子,里里外外仔细探看,她刺绣时异于常人的小习惯全留在他的长衫上,她笃定地抬眸注视他:“这件碧色衫子就是我绣的,我们是否早就相识?”
云初微微张口,愣了又愣,生硬一笑道:“怎么?全天下的好衣裳都是你绣的不成?”
她见他明显慌了神,仰着头逼近,甚至伸出一只手拈住他下巴不准他避开视线,“我只知道你这件长衫是我绣的,而且我瞧着发带、里衣、裤脚好像都出自我手,敢脱了让我仔细验验吗?从里到外的衣裳既然都是我做的,为何不说?你我明明早相识,为何不承认?若是怕我厌我为何又要救——”
“若是可以,小爷真想用针线缝了你这张叽叽喳喳的嘴。”
一霎微雨洒过庭轩,素色的伞面上飘落粉白桃花瓣。伞面下咬牙切齿的他并未去拿针和线,而是忽然倾过身子,用自己的唇堵住了她的。
熹微泽春末时会开一种叫“静姝”的藕荷色小花,攀着藤架一圈一圈爬上屋檐,招惹来叫声如笛音的传音鸟。朽木轩的姬星和薄雪带着白鹿霜华坐在廊下逗几只传音鸟玩,向他们探听两国三城的轶事。
正厅里的奚红泪已喝了大半壶茶,欲言又止了好几番才气笑道:“所以你忍不住亲了她,亲完觉得不对,就逃来熹微泽了?”
坐在她对面的水麒麟云初眨着一双碧眼,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问她静女是否会因此想起他而改变命数,以后该如何是好。
“我觉得普通的山豹也很好,我现在换坐骑来得及吗?”奚红泪扶额,又饮一大杯凉茶,“雕魂烛所刻命运,绝不会改变,她不可能想起前尘旧事。余生也定会在榴花城做一个绣娘,平平安安寿终正寝。”
奚红泪忽然眸光微动,生了几分听故事的兴致,向云初挑眉道:“不过万一不准呢?所以你还是把前因后果告知我,我再为你想法子。”
云初看了眼奚红泪,思忖了片刻,视线慢慢移向了窗外的静姝花。记忆如洪涌来,他再次想起了最开头的那一段……
这事该追溯到两百年前的云国。云初作为云字辈里最小的水麒麟,从未离开过无垠海,自然对这依海而建、春有百花秋有烟花的凡世心向往之。于是到六百岁成年之际,他孤身一人上了岸,去瞧那人世繁华。
可他偏巧不巧闯进了一片密林,彼时坐拥江南的异姓王正在此处狩猎,他又以麒麟原身招摇过市,自然遭人追捕。原本凡人不能耐他何,可是他后来遇见了一个身怀绝技的女子。
那女子应是修了仙术,高高坐在树杈上摇着双脚,手中飞出丝线布下结界藏起了他,声音清脆地问他:“我救了你,你怎的连个谢字也没有?”
桀骜如麒麟,云初自然昂着脑袋不屑道:“若非你阻路,小爷早脱身了。”
怪他出言不逊,也怪他低看了人家。那女子气拧了秀眉,手中忽而便多了条绣红字的黄符。那符绸碰到云初麒麟角的一瞬,他的身子便不由控制地缩小,最后变成了拳头大的一个麒麟玉雕。
他元神与肉身皆被困于玉中,那女子一吐舌头趾高气昂地离开,最后被那异姓王轻而易举地捡走,靠云初的麒麟之气庇佑,一路北上夺了皇位。
于是云初便在云国新朝的司命殿里,陪同天帝的神像,孤寂地被封印了将近两百年。
他后来不太记得初遇静女的日子,只记得那应当是个晴朗明媚的初夏。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身上有晒过阳光暖暖的清香,她的指尖也是那样温暖。
无人注意的麒麟玉雕,偏她好奇那张黄符上的红色绣花。可她刚拿起一半,便被管事的刘公公喝止,叫她出去,莫冲撞了神明。
可只静女这么一碰,也足够使云初五分的灵魄依附在她掌心里,在时隔百载光阴后,跟着她再沐天光和风。
后来他才知道,这小姑娘自幼女红出众,在十三岁那年便被御绣坊选中入宫,十五岁因一件飞凰纹云喜服被皇帝看中选用于皇后册封大典,于是她便成了云国最年轻的御绣坊首席绣娘,赐丝绣园独住。
偌大园子只有这一个笑起来梨涡盈盈的小丫头,于是太久未见过星月的云初,那一晚在静女掌心里玩欢了,以至于水麒麟行动时特有的潺潺水声惊醒了她。
静女披衣起身,揉着惺忪睡眼走出屋子,在院子里东张西望。丝绣园附近无水,又是晴夜,井里也不会有水声。直到云初看那小姑娘眉头蹙得实在太紧,这才摆摆身子发出水蓝幽光,让她注意到自己。
云初一伸懒腰,麒麟身子悠悠然向小姑娘掌心一卧,冲她坏笑道:“小丫头,你摊上大事儿了。”
他看她闻言惊慌失措地原地转圈,右手托住左手,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也被映衬碧蓝色,他听她慌乱地喃喃自语:“天灵灵,地灵灵,老君快显灵……静女要被妖怪抓走了,我平常供奉了多少钱粮给你,老君倒是快显灵呀!这碧澄澄不像虎不像龙、巴掌大的到底是什么妖精呀?天灵灵,地灵——”
“你且站住,晃得小爷头疼!”云初喝道,倒真镇住了静女,他前左爪一搭前右爪,一双碧瞳里的神色越发恣意傲慢,“听好了,小爷我是镇守无垠北海的水麒麟云初,不是妖怪!而且别供奉那白胡子老头,他巴结天帝都来不及,哪管你这小丫头鸡毛蒜皮的小事儿。”
静女脸上的表情越发丰富,小脸涨红,“我是小丫头,可你比我这小丫头的巴掌还小,那你就是小小麒麟!不住山洞不住树上,专挑小丫头的手掌心住的小麒麟!”
“你这样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怎的偏叫‘静女’呢?”他亦针锋相对,不肯落了下风,“小爷我就赖在你手心不走了,你若敢叫人来我便不现身,让人当你说疯话,最好再赶你出宫去!”
很久以后云初再想起那如水月夜里,一人一兽大眼瞪小眼的光景,都觉得荒唐而让人忍俊不禁。虽然笑着笑着会迷惘起来,不知那天静女不小心碰了符咒,致使他的灵魄跟了她足足五年,酸甜苦辣两人一同尝遍,究竟是缘还是劫。
云初刚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都对静女很傲慢,他被凡人束锁高阁这么多年,他心里有气,偏偏又只能与静女一同生活,每日听那丫头无休止的絮叨,更是生气。
毕竟她讲给他的,无非就是今日哪座宫殿旁的花开了、哪位娘娘夸她绣的丝帕好看了、常排挤她的绣娘香草又欺负她不给她晚饭了……那样琐碎的事情,她会右手抱住左手,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讲得那样认真。
云初有时不耐烦,会说道:“你的日子可真无趣,一点儿都不好。”
小姑娘会瞪大眼睛,义正言辞地反驳:“在皇宫里当绣娘还不好?正经活计锦衣玉食,偶尔还能看见皇帝妃子,平平安安的还不好?”
他当时并不明白,直到后来听她说起她小时候生母早亡,后母嫁进门后生了弟弟妹妹,父亲嗜赌成性不顾家,后母便总想着卖掉她换些钱的事儿。
“穷人家的女孩子,几乎只能被卖进青楼,”她说这话时嘴里咬着半块桃花糕,似是连带着过往的辛酸一起咽下,“所以我拼命绣啊绣,主动求我后娘将我卖到绣坊去。虽然都是做奴才,可是绣娘总要好一些呀,日子也要好一些,小麒麟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他是麒麟族身份贵重的水麒麟,被人娇惯着长大,炊金馔玉无忧无虑,全然无法体会静女幼时的艰苦。可他却会不知名地心疼,为着她这般拼命只想着幸福的事情的模样。
而他对静女态度的转变,是起于两人日夜共度的第三年的一桩事。当时正值中秋时节,宫中大宴文武百官,即便一向冷清的丝绣园,也来了许多暂时休息的宫女丫鬟。
静女虽说起话来叽叽喳喳个不停,可性子却是喜静的。她帮忙斟了茶后便离开了丝绣园,信步只往人少的北湖去。
她当时蹲在湖边假山后,正兴致高昂地向云初说着今晚子时会有烟花,她若打盹睡着了,务必要他叫醒她。他们要一起过这团圆的日子,如过往的两年,如以后的许多年。
云初白日里不会现身,只隐约一个碧色的亮点在静女手心闪烁,以示他听见了并懒得应答。可当他做好静女会絮叨大半个晚上等烟花的准备时,她却突然不说话了,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
他连忙现出元神,看到自己和静女双双坠入了冰凉的湖中,水面上倒映着香草离去前恶毒的笑脸。
水麒麟御水之术极强,但那术法也是他第一次尝试——以元神化作人形,控制湖水托起静女,将她稳稳抱上湖边的青石。
华灯初上,烟花比她说的时间早到,一簇簇绽放在星穹里,绽放在她仰头凝视他的眼里。那双明净的眸子里倒映着墨发碧眼、面如冠玉的云初,他问她可伤到了哪里,却听她张口说:“小麒麟,你的人形原来这样好看。快回我手心里来,不要被别人看到啦……”
云初小爷潇洒桀骜了一辈子,万事横冲直撞,最后却陷在了这软绵绵的小姑娘手里。那之后她再向他絮絮念,他有一搭没一搭也会回她几句,兴致起时还会向她讲讲他的故事。
他装神弄鬼吓过香草几次,警告她静女有神明庇佑,莫要再起害人之心。他如邀功般将此事告诉静女,谁知明明是想看她明媚的笑脸,最后却看到她哭成了花猫。
她对他说:“我入宫前有爹、有娘、有弟弟妹妹,入宫后有绣坊嬷嬷、有许多绣娘姐妹。我身边有这么多人,可只你对我好,对我最好、最好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云初头一回慌了神,只因这凡世间普通女子的一滴眼泪。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在她掌心踱来踱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要张口,想承诺她陪她过完这辈子。
可静女却抽泣着先说道:“我私自霸占了你这么多年,从来不问你是不是想家,是不是也想被人照顾……所以快告诉我,要怎么才能送你回家?不回大海的水麒麟,连我这个小丫头都瞧不起呀。”
激将法对云初最好用,这些年她完全摸准了他的脾性。于是云初立即昂首告诉她,只要将他这五分魂魄送到能流向无垠北海的河流里,等他回到麒麟族的长生宫,他的父兄们便能救回他剩下的灵魄和肉身。
帝京城外的栖云河就流往北海,静女第二日便以采买为由求了出宫腰牌,黄昏时分走到了栖云河边。她伸出手,只顿了一下便狠劲戳进了水中。
云初再次化作了中秋那晚的人形,趁无人时浮出水面半个身子,凝视着那个眼睛红红的姑娘。
他有几分愧疚和不舍,问她:“有什么需要我为你做的吗?”
“我可以抱一下你吗?”她半晌才问。
他一怔,心底一钝一钝地疼起来,“如果你不怕湿了衣——”
她扑进了河里,哪怕抱着他与抱着一汪水无异,她还是执拗地做着拥抱的动作。她最后爬上岸时冲他一笑,梨涡里盛着的不知是河水还是泪水,“小麒麟,我为你绣了一身衣裳,碧蓝色的,就藏在我床底的小箱子里,和我的嫁衣放在一起。你穿一定很好看。”
“那等小爷寻回灵魄和肉身,定要去找你要了来。”他也冲她笑,夕晖绮丽彩霞缱绻,他注视着她,忽然在想从何时起她变得这样美丽。
从何时起天庭的仙姬也不及她万分之一的美,仿若他眼中唯一的绝色。
可让他全然不曾料到的是,他才离开皇宫、顺水流游向北海的第三日,皇帝忽染顽疾卧床不起,御医查不出症状,便要做祭祀。紧接着司命从司命殿里来报,说天帝神像前的麒麟玉像失了往日华光,定是麒麟灵魄离宫,其上符咒也似被人动过。
宫女太监乌压压跪了一片,司命殿管事的刘公公上前,直指静女,言说五年间只有她一人碰过那玉麒麟。
帝王们失去了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最终却将所有愤怒宣泄于一个无辜的女子。静女被打入天牢,怕那小麒麟还未到达北海,死也不肯说一个字。
再后来,她被打得体无完肤,被打得喘气都困难,便被扔在了死牢一角,等待着秋后问斩。
云初说到那一段时,眼中仍旧有浓烈的怒与惧。他怒那些贪得无厌心狠手辣的恶人们,他惧若是到迟一步也许就会永远失去她。
奚红泪四处云游时,听说过云初法场救静女的那一段,只不过凡间史书上写得不一样罢了。史书上写说,那一日秋风怒号乌云蔽日,城外所有的河川逆流成墙,一只万丈碧色光芒萦身、一脚便踏碎一座小楼的麒麟瑞兽踏浪驰来,落在刑台上时变成了一个身着碧衣、容貌惊为天人的男子,救走了刀下血迹斑斑的女子。
“大人可晓得,她当时都快昏迷了,却对我说了句‘原来小麒麟并不小’,”一滴泪从云初的眼角无声滑落,“她只要看着我,就会笑起来,拼命地笑起来……”
所以他想让她余生平平安安地生活,忘了因他而经历的这些可怖的事情。可是情不由己啊,明知面对着这个前尘尽忘的静女他应当淡然,但他控制不了想要吻她的心。
他控制不了依然爱她的心。
“可是云初,”听完故事的奚红泪坐回椅上,手心腾起火焰重温凉了的茶,“我并不支持让她忘了你,你与我前一个客人不同。”
云初怔怔看向奚红泪,听她继续说道:“前一个客人想消除一个男子关于她的记忆,因为那男子不爱她,心里只有愧疚,她觉得不如忘记。可是你消除了记忆的静女,却是爱着你的呀。也许即便回忆里包含着疼痛,她也不想忘了你呢?她也依旧想爱你呢?”
奚红泪冲那一脸错愕的男子清浅一笑,低头为自己斟茶。而当她再抬眸时,水麒麟碧色的身影已消失在了门边。
门外姬星抱着一只传音鸟进来,笑道:“大人应当再留这水麒麟一会儿,让他听听这件事儿岂不更有趣。”
这只传音鸟才从天庭来,带来了一桩与云初息息相关的故事——
两百年前天宫司绣艺的神女贪玩下凡,途经云国时与一水麒麟起了争端,还将其封印于其独门绣符之下。神女返回天宫后某一日被天帝知晓此事,天帝罚其入轮回道做一世凡人,要她亲手了结此事。
“若他晓得静女便是当初封印了他的那位神女,会如何呢?”薄雪也从门外走进来,取了杯子为自己斟茶喝。
奚红泪笑眯了眼,望向窗外正在出神的霜华,轻声道:“世间最难求,便是两情相悦。待神女此生寿尽,重归神位,二人再相遇时即便争吵打闹,最后还不是叹一句情深缘浓?”
静姝花在枝头占尽好时光,不觉已是夕阳在山。万里外的榴花城也正花红霞艳,嘴角有一对梨涡的女子仍旧每日都来医馆前徘徊。
从海上来的碧衫公子站在那女子身后,拂去了衣角的风尘雨露。他似是坚定了什么心思般走向了她,眉梢眼角都是暖暖的笑意。
仿若全天下都退到了她身后,从此他眼里只余一个她。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