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赞美她的潜能

时间:2024-05-14

华明玥

42岁那年,闺蜜宇姐开始跑步。在这之前,她已经当了20年的公务员,变成一个发胖的中年妇女,独生子去了外地上大学,老公做销售生意,越希望他回家,他越是热爱出差,因为一回到家里夫妻就要生闲气。宇姐觉得老公不解她的寂寞,老公觉得宇姐不解他的忙碌,彼此还嫌弃对方浑身散发出“油腻腻的腐朽气息”,腰围越来越大,连10斤油提上楼都气喘吁吁。

有一天,宇姐跟老公拌过嘴,赌气出门时偶尔换上了一双跑鞋。她三步并作两步出门,像要逃离家中“相看两生厌”的环境。没想到,就在气急乱走的路上,她发现乡野中的梅花全开了,那芬芳的清气随着她的步履一阵阵扑来,将她胸口郁结的浊闷之气涤荡一清。她先是快走,然后跑起来了,回家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忘了她是为什么出的门。

好像農人开垦出一块肥沃的荒地,她渐渐发现了自己在长跑上的潜能。护膝、速干衣裤、带气垫的防滑跑鞋都买齐了,配速老练,摆臂轻盈,缓缓出汗的感觉,就像一只鼹鼠快乐地翻掘着内心深处板结的土壤,身心随之松软、通透起来。跑者身体里大量分泌的内啡肽让她精神昂扬,笑脸迎人的情况变多。跟老公吵嘴的可能性大幅度降低,跑步很费时间的好么!像她这样饶有天赋的业余跑者,1年之内麻利地将10公里跑的速度控制在57分钟以内,将半马速度控制在2小时以内,每周至少跑个3次,绝对没有时间生闲气啊!

而老公再迟钝也逐渐感知了宇姐的变化。看她回来一张被汗水浸润得闪闪发光的脸,哼着歌带着野花,或者晨跑回来带着老街上最好吃的蒸青团、笋丁茶糕给他当早饭,她继续哼着歌洗澡去了,那个怨天尤人的中年妇女上哪儿去了?“一个找到了支点的人,这个世界的种种不堪都不足以摇撼他……”老公忽然记起这不知从哪儿看来的诗句——也许,我应该感谢跑神在某一刻召唤了我老婆,给了她一个支点?

宇姐老公忽然有了觉悟,他对老婆一大早不到6点就起床跑步,或者下了班先去湖边跑一圈再回家,不再持旁观乃至讪笑的态度。没错,当她找到了自己广阔深湛的潜能,并为之由衷地骄傲,她成了一个面庞洋溢青春气息,双腿被雕塑得像鹿一样矫健优美的女人,她先在身体上获得了柔韧与弹性,随后又在精神上获得了开阖度与弹性,她周围所有的人都将由此受益。第一个受益人就是他,他要有多短视,才能对近在咫尺的福利视而不见?

他觉醒后,第一个行动就是花去1000大洋,给她买了双适脚的真皮跑鞋。他留意到老婆奔跑不休,跑鞋磨损得很快。他出差归来,递上鞋子,宇姐试穿时惊呆了——怎么会这样合脚,就像量脚定做的一样?她不晓得,老公出差前,像一个金牌销售一样,将她最常穿的几双跑鞋的技术参数一一输入手机,连跑鞋穿久了,后跟与前掌的磨损在哪儿出现都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的第二个行动方案,就是替老婆的长跑找一点“配乐”。他注意到宇姐在长跑方面是一个孤行侠,她是不愿意与人约跑的,她自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更容易找到合适的配速与节奏,有利于滋养元气。但宇姐也提到“一个人跑路很漫长,跑得多少有些枯燥”。为此,因为选对了鞋备受夸赞的老公,不仅买了运动蓝牙耳机,而且在老婆早早睡着的时候,在她的手机里下载了大量瓦格纳的歌剧选段。因为宇姐是古典音乐迷,而且,他还偶然在国外的一份权威研究上看到,演员演唱瓦格纳的歌剧选段时,心跳节奏与气息调控,与一名老练的长跑选手相差无几。他预感到这些音乐能让老婆跑得更舒畅。果然,宇姐一听就爱上这些音乐,尤其是瓦格纳的《齐格弗里德牧歌》,简直成了她冬天长跑时的单曲循环神器。靠着它,她跑过万物萧瑟寒风凛冽的严冬,迎来了最适合出门越野的春天。有意思的是,宇姐还查证到,这首曲子是57岁的瓦格纳献给爱人柯西玛的生日礼物,后者比作曲家小25岁,却与昔日的情场浪子白头偕老。

这些行动,这些迂回的赞美,让宇姐夫妻俩的关系日益和谐了起来。真的,年近半百的时候,居然发现老公开窍了,就好像原来寡淡的婚姻里,忽然加入了新磨的胡椒粉,加进了酸爽的青柠汁,加进了岁月熬炼出来的鱼露之味。其中惊喜,真值得在心里静静发酵一会儿。

这个春天,宇姐进入跑圈的第五年,宇姐老公辞掉日夜奔波的销售工作,决意回到莫干山老家,着手装修与景区近在咫尺的乡下老宅,将它改造为小资客栈,自己当客栈老板,便于就近照顾老婆和双方父母。这是一场声势浩大的改造工程,预计要花费大半年才能完成。宇姐的老公亲自画每个房间的设计图,亲自去浙西乡下淘人家拆下来的木雕窗框,轻轻磨去上面的尘埃油腻后,做成客栈床头与众不同的装饰品;他又亲往长白山的手作工匠家中,淘到老榆木做成的靠背椅与小书桌,还有成片剥落的老桦树皮压制而成的“原生态纸张”。

宇姐每天要朝八晚六地上班,装修客栈的事儿只好全交给老公。但只要周末不加班,她一定会跑去老公执掌的工地,搬砖递瓦,兼以各种角度的拍摄与赞美。她朋友圈里这一阶段的金句经常是:

“难道我老公前生是天才级的设计师?看他捡回来的半截树干上站着小鸟的标本,嘹亮的鸟鸣似乎已经在叫醒那些麻木的耳朵……”

“难道我老公前生是徽州的儒商?看他收集的这些耕读传家的木雕,觉得他做了那么多年金牌销售的消息是一个假消息……”

“难道我老公现代人的装扮底下,藏着一个手作大师的古老灵魂?瞧他收集的这些仿佛林中鸟窠的灯盏,这些小石磨,这些粗陶茶碗,这些烤玉米和香肠的铁钎子,这些简朴的炭盆子,我心中涌动的两三句诗,就像种子发芽一样,顶得胸口痒痒的……”

宇姐开始写诗。3个月内,她的诗作像泉水一样涌出来,一下子被文学杂志和报纸录用了10几首。一种找到了又一个支点的欣喜笼罩了她。宇姐笑着对我说:原来脑袋里冒出的神奇联想就是诗!这些联想和我的日常生活有关,和我家日益成形的客栈,和老家的星空、原野、田埂有关。自从一写上诗,就觉得自己可以跳脱在半空中审视自己,看到自己的内心挣扎,看到远方的路。虽然我这个年纪忽然写起诗来,肯定会引发一些人的讪笑,但说到底,人不管怎么样离不开金钱物质,都还是需要一点儿精神生活的。

而宇姐老公,究竟是怎样看待老婆在跑步、做家务、搬砖递瓦之余,时不时地诗兴大发?他真没有在朋友圈大肆点赞褒扬,也没有喝醉了酒,非要当众朗诵老婆的金句,他只是用他那手遒劲的钢笔书法,在他收集来的桦树皮纸上,录下老婆的诗。他把这些灵犀一闪的短句,逐一镶上小镜框,准备放在客栈的床头柜上,供每个前来山中小憩的客人阅读、品赏。

他的赞许都在这静悄悄的行动中孵化、出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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