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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这个汉字

时间:2024-05-14

赵鑫珊

八年抗战中的1941年,我4岁,在江西吉安发蒙,读一年级。当时我家从南昌逃难到这里,住在水东。

这么小的年纪要走两三里的乡村田埂路去上学是我母亲的意志。母亲是农家女,目不识丁,希望儿子能早早识字,认一箩筐字,弥补做母亲的不足。

开学第一天,母亲起了个早,为我准备一顿特殊的早餐。用餐前,母亲编排了这样一个富有象征性的仪式:

我家有个小梯子,母亲要我爬上三级,然后下来吃3个水煮蛋。在我爬的时候,母亲说了一句愿望:

菩萨保佑我仔步步高升!66个叶绿叶黄一晃而过,今天我还隐隐约约记得我母亲的这句祷词。母亲信佛,可见佛教在中国民间的根深蒂固。

走到餐桌前,母亲要我吃掉一碗3个水煮蛋。

“妈,汤怎么是黑色的?”

“我放了一点儿香墨,你吃了会读书,认字,认好多好多字!”

“好多好多”是重音,是江西南昌远郊向塘的乡音。可见,从我发蒙那天起,识字——认汉字,同汉字打交道,走进由汉字构筑的世界,便成了我一生的最高使命,直到今天。

桌上还有另外一碗水煮蛋,也是3个,只是没有放墨,是为比我大6岁的赵海根准备的。他是我们家的远房亲戚,读小学四年级。我母亲委托他在上学放学的路上照顾我。

课间休息的时候,为了十万火急找厕所,我误进了女厕,居然在那里方便了,因为我不认识“男”、“女”这两个字,也没有很强的性别意识。

一个学期,我在课堂上学了不到100个字,但只有“家”这个字印象深刻。老师是这样解释的(说文解字):

屋顶下养了头猪(豕)的地方便是家。这样的解释,引起了我的兴趣,对我的理智或智力是一次冲击,而且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冲击,意义重大。

今天我才明白,这是我一生出现的第一个幸福事件。尽管它同“惊天动地”丝毫不搭界,但对我的内心世界却是一次划破沉沉黑夜的闪电!

恰好当时我家养了一头母猪。有一回我吃饭,猪在桌下转悠,觅食,居然撞倒了我,我摔在地上。

4岁的我,会对“家”这个汉字的解释发生兴趣,说明在我的体内有“解释世界的基因”。只是它一直潜伏着,要等到16年后才破土发芽。当时我在北大读二年级。

进入50岁,我才开始对语言哲学发生兴趣。(对于我,这是一个不小的幸福事件。)

今天我才明白,言语和文字这两者既有紧密联系,又有区别。双方各有其长处,也有自己的局限性。比如:

言语具有当下性和直接性。我们还可以通过问答的方式防止言语表达的不够清楚,产生误会,直到听者最终正确地理解了说话者所要表达的意思(或思想,或观念)。——而文字则没有这种优越性。

文字的优越性却在于: 它比言语具有更大的稳定性和持久性;能在无比广阔(直到天涯海角)的范围内有效,这都是言语办不到的!

唐诗便是一例。李白、杜甫当时吟唱的声音早已随风飘逝,但写下的方块字却流传至今。

4岁的我,怎么也想不到,从1983年我45岁起,我要把我的思想感情铸成一个个汉字,写成一本本书。

关于“家”的故事,4岁那年朦胧的小觉醒仅仅是开始萌芽。后来我从事人类文明之旅的研究,意识到作物栽培和畜牧业的发明(合起来才叫农业)有多层含义,其中一个是让人定居下来,不再为采集食物到处漂泊不定。

屋顶下面有头猪(豕),正是定居、安居乐业的符号。当然由于水井的加盟,安居乐业得到了进一步巩固。

以上是家的最初含义,物质生活的内涵。

后来演变成了3个不同层面:

屋·家庭·家

写成英文就是:

House·Family·Home

屋是建筑空间,有邮编和门牌号。不管是谁(从皇帝到乞丐)都要住进屋子里。乞丐常蜷缩在别人屋檐下过夜。

家庭属于最基本的人际空间——夫妻、父母与子女。

家是一个人的精神、灵魂空间,没有门牌号,没有邮编。

为了分清这3个观念的相互联系和区别,我撰写了一本专著,2005年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写书的过程便是分清的过程,对于我,这是一个幸福事件。

所以说,我一生所经历的幸福几乎同金钱没有多大关系。

今天我才明白,我这一辈子都在寻找家(Home)。我永远走在寻家的路上。一日不寻家,便一日无家可归。家不是一枚金币,可以安安稳稳地放在口袋里永久性地、一次性占有。不,家只存在于寻求中。家不是完成式,而是现在进行式。

1941年冬天,我做家庭作业。在一盏昏暗的豆油灯下,我描红。纸张很差,比不上今天的手纸。红字“上大人孔夫子”,我用毛笔在上面描。母亲在我身旁做鞋底。——几千年,中国妇女为一家人做鞋底奉献出了多少辛勤和宝贵的时间!

记得当我写完一张红模了,母亲便说:

“仔呀,去困觉哟!明天一早又要去上学。”

等我钻进了被子,母亲便将一个灯芯灭掉,只留一个,让它继续点燃,发光,照亮。

今天我还记得这个细节。

可见,中国几千年的农业文明是节能文明。

在昏暗的豆油灯光下,母亲把我的课本从布书包里拿出来,将卷成直角的一页页用手抚平,因为母亲生性爱整洁。

66个春去冬来,今天在回顾中,我才懂得那便是普天下的母子情,也是人生的最大幸福之一:

旧梦青灯在,新秋白发知。(宋诗)是的,童年的梦境,只有落进日后白发的追忆中,才会见出它的深层含义。

又如果当年的照明是60瓦的明亮电灯泡,而不是农业文明时期悠悠晃晃的豆油灯,我今天的回忆还会拥有这样浓郁的诗意吗?还会像我此时此刻“心游万里关河外,诗成灯影雨声中”吗?

可见,农业文明诗意多,工业文明诗意少。——这是我一再体验到的一个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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