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4
生与死,本就是寻常之事,只有我们在活着时用心生活,才能不负活着的美好。
住院前,医生说为了放化疗我必须把头发剪短。剪头发那天,我特意叫了一个做视频的哥们儿来帮我拍纪录片。机器架好,美发店里的气氛“轰轰烈烈”,镜头里的我笑中带泪。
我都计划好了,电视剧里演患者接受放化疗肯定会掉光头发,所以我要做一个关于“头发”的纪录片,讲的是我入院前把长发剪短,放化疗后头发渐渐掉光,之后又生长恢复的过程。拍摄可能要历时三年或者更久,主题是“新生”。
我那哥们儿很仗义,拍着瘦弱的胸脯说:“只要你召唤,我立马扛着机器出现。”
这个想法太酷了,我顿时觉得放化疗都“高大上”了起来。可是,打完化疗针等着头发掉光光的我被医生告知:“你打的是铂类药,不掉头发。”这样啊,真叫人不开心,这样一来我的放化疗就一点儿都不酷了。
不从坏的事情里找好玩的事儿的话,那么这件事情,就真的只有坏了。
入院不久,隔壁病房住进来一位大叔,60岁左右,江西人,是一个“生猛的土豪”。我在放疗室门口碰见他,大叔穿着长款黑色大衣,头发染成油亮的黑,精神十足地对我说:“小妹不要怕,要唱歌,要笑,晚上一起去唱歌!”大叔平日爱聊天,老神神秘秘地要人猜他的年纪,为的是得意洋洋地引出下一句:“我都快60了!找了个25岁的老婆,刚给我生了个儿子。”
他自己来住院,没有陪护,我妈问:“那你吃饭谁照顾?”大叔手一挥:“有钱!叫饭店送!”一个月后再见到他,他已被放化疗彻底打趴下了。人还是那个人,拍着胸口说“老子有钱”的生猛气场却被夺走了。我逗他说:“唱歌去?”他摆摆手,给我看钱包里的照片——一个年轻姑娘抱着个婴儿。他说:“就是想儿子了,儿子刚满3个月。”按照时间来推算的话,他查出病来时,刚刚老来得子。然后这个男人跟家人潇洒地挥挥手说“出国玩两个月”,只身赶赴北京治病。
隔壁住着一位75岁的东北老太太,来陪护的是大儿子,一米八几的东北大汉。老太太瘦极了,体重不到30千克,缩在被子里只有小小的一团。睡不着是她多年的老毛病,患癌症后失眠加剧,常整晚整晚地醒着,医生就给她开了安眠药。老太太不肯吃,也不肯说原因,就这样生扛了3天。实在扛不住了,她忧心忡忡地决定吃药,半晌忽然一把拉着儿子的手嘱咐说:“你晚上要来看看我,你要喊我的名字。”原来睡不着,是怕醒不来。只有深怀恐惧的人才看得到,夜晚是死神的白日,它拿着镰刀寸步不离,就在我们床边等着,等着把措手不及的人们带入无尽的黑夜。
2012年3月初春,北京下雪了。同病房唱豫剧的大姐告诉我这叫“三月桃花雪”。她说记得上一次雪下在桃花上的3月,20岁的她登台唱戏。那时她还不是主角,台口催着“快快快”!她一急,里头穿着薄秋衣,外头挂着大戏服就上台了,冷得声音都在抖,当年那出戏叫《大祭桩》。
我们正聊着,听到走廊里一阵沉闷的哭声,跑出去一看是另一个病房的患者家属。那女孩是我的老乡,比我年纪小,陪着老公从湖南来住院。听说主治医生劝他们放弃治疗回老家。哭声太悲恸了,其他家属就劝她别在这儿哭,一声声都是各家的眼泪,感同身受的人受不住,她就独自下楼了。我跟着下楼,远远地看着她,小小的一个人,穿着红色棉袄坐在雪地里。她呜咽一声,那团红颤抖一下,像是一颗鲜活的心脏摔进了冰天雪地里。我便是从那一刻开始知晓,什么叫无能为力。
这两年见了太多人太多事,每一个都称得上是平凡生活表面下的惊天动地。关于“如何应对突如其来的告别”,我困扰了很久。
出院后我开始面对可怕的复查。健康的人很难想象肩膀痛、咳嗽、头痛,这些小小的病症都会被联想到癌细胞复发转移,继而使人陷入巨大的恐惧之中。我买了一些佛学的书,试图参透无常。朋友的离开和自身的恐惧交织成不能确定的明天的世界。
2013年,每一次复查前的夜晚,我都像被绑在椅子上,一双大手捂住我的嘴,头上悬着明晃晃的、不知何时落下的刀。
我们之所以要思考上天给的这个问题,也许并不是要寻找答案,而是让这问题带领你跟命运达成共识。
你知道吗?北京的各大肿瘤医院任何时候都人满为患。走到大厅一看那么多人,哪个都不是小病,一个背影就是一个家庭的辛酸。
我很少看到谁当众哭,在你前面排队的、等着拿报告的,人人都默默地走着流程,等着判决。生和死不是寻常的事情吗?医院里每一天每一个人最日常的事就是生离死别。
我最近一次去复查,前面排队做磁共振检查的两位大姐嘻嘻哈哈地聊天:“你啥病?我肺癌。”“哟,我也是。你说今天怎么那么慢呢?我晚上还要回家做饭呢。”
吃饭和生病,生和死,都是常事,我们能做的就是排着队,身在其中,不卑不亢,不急不缓。来,我受着;不来,我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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