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曲吉成
九一八事变没几个月,日本关东军就占领了虎林这一带。为了防备苏联,从1933年起,日本关东军开始在虎头构筑军事要塞。已经没了消停日子的当地百姓,表面上对日本人点头哈腰——没办法,亡国奴就是受气包,但心里对日本人那个恨就别提了,很多人暗中帮着抗联做事。
那时候,我20岁出头。作为一个平头百姓,虽不敢跟日本人当面“叫板”,但血还是热的,只要抗联需要,我就没二话。
我家住在太平村小南山,山林中稀稀拉拉地散布着二十多户人家。小南山有一个伪军的关卡,卡长叫吕海臣。表面上他穿着一身“狗皮”,但实际上是抗联的联络员。
1936年5月,一天傍晚,我刚吃过晚饭,吕海臣就急匆匆地来找我,说日本人明天一早儿要围剿莲花山,让我赶快给山上的抗联七军送信去。“万分紧急,可拖不得啊!”
小南山离莲花山虽然只有十多里路,可很不好走——那是在一米多高的荒草间踩出的一条“小毛道”,黑灯瞎火地在林子里穿行,真不是件轻巧事儿;最麻烦的是,山口有日伪军的岗哨。
虽然困难重重,但为了让抗联脱离险境,我还是硬着头皮钻进林子。因为怕引起日伪军的注意,不敢打火把,只能摸着黑赶路。没走多远,我的手和脸就被刮出一道一道的血檩子。
约摸走了六里来地,我来到冷家铁匠铺附近的一个小山口——从那里可以抄近道去莲花山。我先在林子里躲了一会儿,见没什么动静,就噌噌地跑出林子,朝近道奔去。可是,没跑出多远,夜色中突然现出几个人影,有个人大声喊道:“干什么的?站住,站住!”
是伪军哨兵。我不得已停住脚步。“这大半夜的上哪儿去?进屋,检查!”
我被吓出一身冷汗——这封信要是被搜出来,那可就完了。见我站在那儿不动,两个伪军绕到我的身后,用枪抵着我的后腰,押着我往哨卡里走。哨卡里点着松木明子,借着光亮,我认出一个熟人——他叫董朋久,是个班长,跟我的四弟是哥们儿。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董朋久一看是我,客气地说:“三哥呀,这么晚了咋还出来啊?”
“你大娘得了急病,我得去山那边儿照看。” 我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董朋久似乎从我的眼神中明白了某种含义,于是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哦,大娘病了?那赶紧走吧。老潘家前面那段儿山道没人站岗,从那儿过去吧。”
出了哨卡,我心里总算一块石头落地——好险啊,多亏遇上了熟人,不然就出大事了。大约又走了一个小时,我来到莲花山的东坡。那片林子里从南到北有30来户人家,抗联四军二师师长郑鲁岩率领的一小股抗联部队就在这里暂避休整。在一户人家的门前,站岗的哨兵听我说明来意,把我领到了一个叫王木匠的人家。
在煤油灯下,我把揣在怀里的密信交给一个领导。他看了信以后,问我在路上遇到什么麻烦没有。我说,伪军已经封路了,多亏遇到一个熟人才没出事。他立即下令队伍集合,不一会儿,二三百人的队伍就撤向大山深处。我知道,那个下命令的人就是郑鲁岩。
看到抗联部队顺利转移,我也摸黑回了家。
天刚放亮,日本关东军和伪军的大队人马就开进了莲花山。过了几天,乡亲们都在说小鬼子又扑了个空。我听了以后,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喜悦和自豪。
一天,我去黑嘴子街——那里是虎林县公署的所在地,半道遇上了董朋久。他把我拉到一个旮旯,低声问:“三哥,我这儿有些子弹,山里要不要?”
我愣了一下,说:“这事儿问我干啥呀?”
他说:“没别的意思,就是让你进山时给我问问。”
我说:“我哪儿敢去那边!”
话虽这么说,可过了没多久,我还是趁一次进山的机会,向抗联七军的潘连贵连长说起这个事儿。潘连长说:“拿来吧,我们要,钱不会少给的。”
下山后,我将潘连长的话转告了董朋久。当天,董朋久就把子弹偷偷运到我家。我一掂量挺沉的,就跟他说:“太沉了,这么老远,我一个人整不动,你敢不敢和我一块儿去?”
董朋久琢磨半天,最后找了一个他信得过的伪军,和我一起背着子弹进了山。
蹚过令人心惊胆战的漂垡甸子和大莲泡河,我领着那伪军直奔七虎林河。到河边傻眼了——河宽水急,我们背着子弹,根本蹚不过去。正犯愁呢,一个木槽子从上游顺流而下。原来,潘连长料到我们过河肯定有困难,天天派人划着木槽子来接应我们,那天总算碰上了。
过了河,我们来到大黑林子,那是草甸子里的一片孤树林。林子里有一个地窨子,里面堆着粮食,是抗联的后勤根据地。我们把子弹交给潘连长以后,潘连长把钱给了董朋久的部下,又派人把我们送出大黑林子,送过七虎林河。
打那儿以后,董朋久又找我往山里送了几次子弹。起初我还纳闷儿:子弹是从哪儿整来的?后来才知道:他们在训练或者围剿抗联时常常放空枪,把省下的子弹卖给抗联,用来换钱养家糊口。
1938年,伪满洲国在抗联活动比较多的地区搞“合村并屯”,我们这些住在小南山的散户被日本关东军用枪逼着搬到康德屯。
那年6月的一天,我正在大田铲地,已经被抗联收编的山林队队员李德胜来找我。他身着便装,腰里别着匣子枪,把我拉到一个土包后说:“山里缺粮了,能不能想办法送点儿粮?”
听我说可以想想办法,他追问道:“啥时候能送去?”
从李德胜的追问中就能判断出抗联快“断顿儿”了,我们定下第三天送粮。
以前散住时,我往山里送粮还算顺利,可并屯后这么做就太危险了。因为日伪军在康德屯的外围修筑了一丈多高的围墙,围墙外又挖了一条两米多宽、一米多深的环墙沟,围墙四角都有炮楼,只在围墙的南面留了一个大门,炮楼上、大门口整天都有伪军把守。在日伪军眼皮子底下送粮,一旦出事,不仅自己掉脑袋,还要祸及全家。
更令人心里没底的是,屯里有个姓屠的伪军连长,经常像癞狗一样到处闻味儿,抓住“私通抗联”的百姓就送给日本关东军领赏。
困难再大,粮也得送。可怎么送呢?干完活儿回到家,我思来想去也没有琢磨出啥好办法,只好决定赌一把!
第二天一大早,我把一麻袋小米子装上马车,上边压了几捆喂马的草料和一副犁杖,像每天下地那样赶着车前往南大门。马车到了村口,我冲着站岗的伪军笑笑、点点头。睡眼惺忪的伪军见是眼熟的人过南大门,面无表情……我赶着马车慢悠悠地出了南大门后,已被吓得一身冷汗。
虽然过了城门这一关,但我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生怕路上再遇到日本关东军和伪军,就拣人迹罕至的背道走。“转悠”了一个上午,终于到了抗联营地驻扎的山根儿底下。林子里很快走出四名抗联战士,其中一个就是李德胜,这时我才长舒了一口气。
1938年春天,有一件事儿让我难忘。
一天,卡长吕海臣和我商量,抗联七军要在臭松顶子建造五座密营,问我能不能去出出力,没有工钱。我立马答应了。过了没几天,我跟另外50多个民工进了臭松顶子的密林。
我们去之前,在山的北半坡已经建好了一座密营,能住50人左右。剩下的四个密营要由我们来建,一个在山的西北半坡,能住50人左右;两个在山的东南半坡和东北半坡,各能住一二百人;最后一个密营在东北半坡附近,是个能容纳十来个人的伙房。
密营也叫地窨子,沿山坡走向搭建,都是在地下挖出深坑,盖顶与地面基本持平,上边儿压上土、栽上草皮,不走到跟前儿很难发现。地窨子里边盘有火炕,简便实用。我参加修建的密营有两座——东北半坡的大密营和伙房。
建造密营期间,抗联七军三师师长景乐亭经常来工地帮忙。因为景乐亭的部队经常在虎林这一带打击日伪军,在老百姓中特别有名,也是日伪军围剿的重点对象,我们这些民工都特别钦佩他。他待人很热情,我们都愿意和他说话。
密营完工,临回家前的那天早晨,景乐亭师长给每个民工发了一块红布,上边写着黑字,还盖着戳。景乐亭师长对我们说:“大伙儿为打鬼子、建密营出力了,我代表抗联七军三师感谢你们。等胜利以后,你们就拿着它来找我。要是我不在了,就找他俩。” 他指着布上盖戳的两个名字说。他还特意叮嘱:“可要好好藏着,千万别让鬼子得了去。”
可惜的是,因为怕鬼子搜查,后来我把那块布烧了。
(曲波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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