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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让我们温柔相待

时间:2024-05-14

◎文/辽宁·王小毛

(一)

父亲中风了。

妈妈给我打电话描述病情的时候,我听见他在那边喊“我——没——病,不——去——医——院”。一听这话,我顿时忘了接电话的人是妈妈,大声吼道:“你说话都迟钝成啥样了?再拖延下去会瘫痪的!就算你不考虑自己,也不想想我们吗!”

电话那端忽然就安静了,我隐隐听到妈妈的啜泣声,心有不忍,便缓和语气,把早发现、早确诊、早治疗的重要性讲了一遍。最后,妈妈说:“我们都知道了,明早就让你姐夫送你爸去沈阳。”

次日早晨七点,我接到姐夫的电话,说父亲已经到了医院。我给宝宝吸了两袋奶,便忙慌出门赶往医院。

到了医院门口,一眼见到姐夫一行人,父亲站在他们中间,白头发又多了些,后背略佝偻,双目无神,一脸茫然不知所措。我喊他,他反应了许久才答应。

“具体哪天发作的?除了舌头不好使还有什么症状?这段时间量血压了吗?”我问父亲,且语气很横。

细想这些年来,我们父女俩一直也没有友好交谈过,我的态度不好,他往往更甚。但今天,他只是呆呆地看着我,吃力地说,他是大前天发的病,除了说话费劲,半边身体也有些不听使唤。

我大手一挥:“知道了,我先去挂号。”说罢,风风火火地走在前面,到了电梯门口,我回了一下头,发现父亲被姐夫搀扶着,缓慢移步,才走到门诊楼的旋转门处。

父亲,真的老了!

(二)

医生面诊后,又让做了血常规检查和CT检查,最终父亲被确诊为中风。好在发现得早,他的脑部没有出血点,只需住院输液观察两周,之后靠口服药物控制病情。

一听要住院,父亲又开始犯倔脾气,他吃力地重复着“我——不——住院”。我的火气瞬间又上来了:“你这不是小病!如果病情严重了,你可能偏瘫甚至生活都不能自理,到时候还不是要拖累我们!”

父亲一听这话,眼圈忽地红了,他张着嘴,慢吞吞地挤出一句:“我不拖累你们,真有那一天,我就去死!”我没耐心跟他讲道理,转身去交钱、办手续。回来时,见父亲坐在椅子上,低着头,一声不吭。旁边的姐夫暗示我,他已劝服父亲留下来住院观察。

姐姐和姐夫的假期少,住处离医院很远,不能来陪护;我正在休产假,家离医院又近,成为最适合照看父亲的人选。可父亲不欢迎我,我们在一起,话说超不过三句就互呛。

没想到,住院第一天,父亲就开始发脾气。我遵医嘱给他在医院餐厅订了清淡的三餐,但他早习惯了高盐高油的饮食,觉得如今顿顿清汤寡水,是我在故意虐待他。

“不是我不给你吃好的,是你的身体不允许,你看看化验单,血脂含量严重超标啊!”我大声说道。

父亲扭头看向窗外,气哼哼地说:“医院的饭不好吃,我只想吃家常饭!”

我一听火气更大:“我现在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哪有时间给你做饭?你爱吃不吃!”

回家的路上,我哭了。宝宝还不到三个月,每天都非常折腾人;婆婆身体也不好,平时只能搭把手;老公工作忙,带孩子基本靠我一个人。我连自己的三餐都保证不了,哪有时间给他做饭?医院的饭又不是不能吃,即便我来做,也是清汤寡水啊!都不敢提让我继续上学的事。有一次,妈妈只提了一句,就被父亲吼了回去:“她要读书,就自己去借钱,能借到就去读!”

我从三姨家借到了开学的学费和第一个月的生活费。当时的想法是能多读一天是一天,如果实在坚持不下去,我就从学校出走,再也不回家。一个月过后,家里人似乎默认了我上学的事情,妈妈每月都会给我或多或少的生活费。

三年后,我考上了大学。学费靠贷款,生活费靠打工,偶尔有青黄不接的时候,妈妈会及时给我寄钱。

大学毕业后一年,我的工作稳定了下来,生活随之发生了质的改变,家里人的付出终于有了回报。

亲友们聚到一起,总会提起当年我要读高中的事,父亲竟也跟着一起说笑。他以为,如今我工作了,便不会记仇。直到某一天,他发现我与他说话时,声音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横,他才明白,我心里的那道坎,根本没过去。

(三)

晚上,我给在老家的妈妈打电话抱怨,她直叹气,说:“这些年,你狠话没少说,但最后,该做的一样也没少做。你们果真是父女俩,都是一个脾性,总是人前说最狠的话,人后扛最重的担。”

撂下电话,我默默地哭了一会儿,便去哄宝宝睡觉、做家务……等到一切收拾妥当,还是拖着疲惫的身体、带着怨气去了厨房,为父亲准备第二天的早饭。

我们父女之间的感情发展至如此地步,不是没有原因的。当年,我中考在即,需要交80块钱的报考费,但父亲不肯给我,他觉得我考不上,不该浪费这份钱,最后还是妈妈偷偷去三姨家借钱给我交了费,我才能顺利地参加中考。可当我满心欢喜地把高中录取通知书拿回家的时候,感受到的却是父亲止不住的怒气:“读什么读!家里哪有钱给你读书?”

那是我15岁过得最煎熬的一个月。惶恐之余,还要面对父亲的冷脸。家里的每一个人

(四)

那日早上,我把起早熬的粥给父亲送到病房,他故意喝得很大声,一边喝还一边讲风凉话:“我就说嘛,还是家里的饭好吃。”

我正在给他收拾换洗的衣服,不想和他置气,冷漠地回道:“好吃你就多吃点,干净的衣服给你放这里。中午我不一定有时间给你做饭,不爱吃医院的饭,你叫外卖好了,附近好饭店的菜单和电话,我放在了床头。”

他拿起菜单看了许久:“啧啧,真贵,吃不起!”

我头也没回,说:“你住院的钱、治病的钱,还有日常花销,都由我来付。我出得起,你只管安心养病,行了吧?”

他咧着嘴,嘿嘿笑着,语气忽然软下来,说:“你赚钱也不容易,不能浪费。”

到了中午,我还是给父亲送饭了。虽打心眼里不想做,但我知道父亲一定不舍得点一些好的饭菜。“你怎么来了?不是说好我自己解决吗?”

我气哼哼地说:“我还不了解你吗?我要是不来看着,你肯定就去吃油炸食品和腌咸菜,你这病要是总不见好,回头遭罪的还是我,我可伺候不起!”

在父亲面前,我总控制不住情绪。反正他也会怼回来的,这些年,他一直占上风,受内伤的却是我。

但这次,父亲没有说话,他抱着饭盒,竟哭了。

自那以后,他终于表现出一位父亲面对女儿时该有的那种温情,让我好不习惯。一天下午,他看着帮他收拾东西的我说:“你瘦了,你看我都好了,让我早点出院吧。”

他的语气很软,我也没理由大声,便小声告诉他:“咱要听医生的话,我确实很累,不过我妈明天就能过来照顾你,你安心住着,不要怕花钱,我有钱。”

(五)

妈妈到来后,我便再也没去过医院。一日,妈妈特意跑到厨房跟我讲父亲的情况。我正在煲汤,头也没抬,硬气地说:“不用跟我汇报他的事!”

妈妈笑呵呵地说:“你爸中风后,你忙前忙后,又是出钱又是出力,我们也不傻,心里怎会没数?你呀,和你父亲一样。”我听后突然感觉脸有点发热,反驳道:“谁和他一样,我可没他那么绝情!”

妈妈沉默了良久说:“你不知道,当年不让你去读高中,你爸事后有多自责。我去借钱是他默许的,后来定期给你生活费也是他同意的。咱家当时只有他一个人有收入,那几年他专挑累但是钱多的活干,累出一身病也不吱声。你爸这个人,这辈子就毁在那张嘴上了。你也一样,孝心一点没少尽,好话一句不肯讲。”

砂锅里的汤咕嘟嘟地冒着热气,在自己的妈妈面前,我竟觉得一时间很难为情,忙不迭地抄起一把勺子伸进锅里搅来搅去。

这些年,我是父亲带刺的小棉袄,父亲是我硌人的靠山,我们不断地向对方放一把火再浇一桶冰,恨不得让自己内心的那份在意和牵挂表露得更迂回一些、更曲折一些。

如今,父亲已年老,我亦不再青春。回想往事一幕幕,我和父亲相处时的幼稚、倔强和偏执,竟然忍不住笑中带泪。

我相信我们会有默契,把对方的好记在心里绝口不提,用余生慢慢释放温情,就如同我们从未争吵过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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