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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苡:呼啸而来的百岁翻译家

时间:2024-04-24

潘彩霞

2022年,杨苡103岁了。近几年,她每年都说:“我有预感,今年过不去了,更要抓紧了。”多少个清晨,她一觉醒来,凝视着卧室墙上自己少女时期的照片遐思。十六七岁的年纪,她受巴金的《家》影响,决定做小说中“觉慧”一样的进步青年。和巴金通信几十年,在他的引领下,她走上文学之路,从创作诗歌、散文到儿童文学,再到翻译。漫长人生中,这份真挚的友谊一直温暖着她,激励着她,她首创译名并翻译的《呼啸山庄》被誉为“不可撼动的经典译本”。

1919年,这个“五四运动”拉开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序幕的特别一年,杨苡出生了。她的父亲是天津中国银行行长,她出生不久,父亲就病逝了。一家人的生活仍宽裕悠闲,但庭院深深,加上父爱缺失,杨苡最依赖的,就是哥哥楊宪益,跟着他逛市场,看电影,别人打趣她是“小尾巴儿狗”。

8岁时,杨苡进入天津中西女校读书。在儿歌和洋娃娃的陪伴下,杨苡度过了自在无忧的童年时光。虽然杨苡“读书不用功”,但受博览群书的哥哥影响,她文章写得不错。在学校,她也打下了扎实的英文基础。

1934年,哥哥去英国留学,姐姐去北平读书,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杨苡非常苦闷,只得靠看电影、听音乐打发时间。正是在那段日子里,她看了好莱坞名片《魂归离恨天》,这个讲述爱与复仇的离奇故事,令她如醉如痴。

之后,“一二·九”运动爆发,杨苡的朋友们都上街参加游行示威。但她身在规矩繁复的传统家庭,被禁止“出去乱跑”。读过巴金的《家》后,她鼓起勇气给巴金写信诉说心事:“我觉得我的家酷似觉慧的‘家’,我却不能像他那样,冲出被我称作‘金丝笼’的家庭……”

一个“渺小读者”给一个“伟大作家”写信,这本是少女的一时冲动,没想到,巴金真的回信了!在信中,巴金劝她:“你年纪太小,应该先把书念好。相信未来,未来是光明的。”

温暖真诚的话语让杨苡受到鼓舞,中学毕业时,中文和英文成绩都不错的她,被保送进南开大学中文系。

1938年,杨苡前往昆明,准备入学由清华、北大、南开共同组建的西南联合大学。

等待学校复课的日子里,杨苡见到了沈从文先生。那天,沈从文鼓励她说:“上了大学要好好读书,年轻人不拼命学习总不成!”可是那时,杨苡“浑浑噩噩”,唱歌、写诗、画漫画,自由自在。就连在“跑警报”时,她都像是出城郊游,一边啃着胡萝卜,一边欣赏油菜花。

任教于中文系的沈从文就住在她对面,得知她在写诗时,沈从文耐心劝导:“少写那么多充满口号的抗战诗,你已读过多年英文,该多读些原著,要打开眼界……”他还捧来一大堆世界名著,叫她写读书笔记,“将来,你也可以做翻译嘛!”

从此,每个晚上,杨苡都安坐在一盏小油灯旁读书写字,每逢想偷懒时,耳边就响起沈从文那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叮嘱:“要用功哩!我去睡了你方可休息。睡迟些怕什么,不要犯懒贪玩!”

西南联大复课后,杨苡进入外文系。尽管校园里名师云集,学风自由,可新鲜感过去后,饥饿、木床上的臭虫和西南地区的湿冷,都令她非常沮丧。她写信向巴金倾诉,说自己常常望着月亮想哭。

回信中,巴金给予她的仍是兄长般的开导:“你看见月色想哭,大概又在思念家乡,出门不久的人总免不掉这一套……你现在是个大人了,应该‘大人气’才行。”

幸好,忧郁只是暂时的,爱情的降临让她的生活有了不一样的色彩。在一次社团活动上,杨苡穿了一件黑底小花旗袍,外罩红色毛衣,格外引人注目。那天,青年诗人赵瑞蕻怦然心动。

此后,杨苡上课,他就坐在她旁边;她去看话剧,他也欣然跟去。他们一起写诗和翻译,感情也日渐浓厚。

1940年8月,他们在报纸上刊登了结婚启事。一段时间后,他们的女儿出生了。当时战事正紧,大家被疏散到郊外的山上。一天,有个人撩着长袍从山下走上来,是沈从文先生!那样远的路,且只能步行,沈先生来后微笑着说:“哈,做了狼狈的小母亲,让我看看你的小婴儿!”

沈从文离开不久,就给她寄了一封信,信中说:“一个女人若过了25岁还是白白地打发日子,那还有什么希望!”那年,杨苡22岁。此后,她一边带孩子,一边从图书馆借大量书籍来读。

1942年,赵瑞蕻到重庆中央大学当助教,因生育一度中断学业的杨苡把女儿托付给母亲照顾,在重庆中央大学借读,同时担任助教。一次在学校图书馆,她读到一本叫《Wuthering Heights》的书,惊讶地发现,这本书正是她少女时代看过的《魂归离恨天》的原著,故事再次打动了她。当时,赵瑞蕻正在翻译司汤达的《红与黑》,受他影响,她也动了翻译的念头。

那时,哥哥杨宪益已经回国,他告诉杨苡,梁实秋已翻译了这本书,书名译作《咆哮山庄》。“我想梁先生也许是从希斯克利夫的乖戾性格与暴虐行为得到启发,但我总认为这个书名不妥,我想任何房主都不会愿意用‘咆哮’二字称自己的住宅去吓唬来访者。”对此,杨苡“耿耿于怀”。

抗战胜利后,杨苡到了南京,一边教书,一边写儿童文学、翻译外国文学作品,但翻译《Wuthering Heights》的计划却一再搁浅。冥冥中,她在等待一个时机。

1953年,赵瑞蕻到德国任访问教授,杨苡独自带着孩子住在一处破旧房子里,房子外面就是荒凉的花园。“有一夜,窗外风雨交加,疾风呼啸而过,雨点洒落在玻璃窗上,宛如凯瑟琳在窗外哭泣着叫我开窗。忽然灵感从天而降,我兴奋地写下了‘呼啸山庄’四个大字!”

激动之下,杨苡又给巴金写信。巴金回信说:“你要译W.H.,我很高兴,这书你译出后,一定要寄给我看。你可以驾驭中国文字,你的译笔不会差。”他也严格要求,“不要马马虎虎地搞一下了事,你要是认真严肃地工作,我相信你搞得好。”

靠着一本字典,杨苡谨慎翻译,她時时牢记巴金的叮嘱,小心地把自己隐藏于译文之后。一年后,这部译著终于完成。1955年,《呼啸山庄》由平明出版社出版,英国作家艾米莉·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走进了国人的视野。可是好景不长,政治运动开始了。因为作品“宣扬阶级调和论调”,《呼啸山庄》受到批判。

等到1980年,江苏人民出版社重新出版了这部译著,这次,《呼啸山庄》一炮打响。

也是在1980年,61岁的杨苡从南京师范大学退休。虽然在高校工作多年,但有人称她“教授”时,她一定要指正:“我不是教授,我是教员。”

往事难忘,时间自由后,杨苡开始在笔下怀念故人。“我写作是为了快乐,不是为了出版。”她随性却又真诚,写好的文章,往往要“冷却透了”,放上一周再认真抄一遍。

“吹尽狂沙始到金。”1986年,她所写的怀念巴金夫人的文章《梦萧珊》被《人民文学》杂志评为“读者最喜爱的作品”。一年后,她又整理、编注了几十年来从巴金那里收到的信件,出版了《雪泥集·巴金书简》。书出版后,耄耋之年的巴金再次给她写信:“想想写《雪泥集》那些信函的日子真像在做梦!”

心里的话,痛痛快快变成纸上的文字,只有这样,杨苡才觉得,生命没有浪费。20世纪90年代,从小喜欢艺术的她,又翻译了《我赤裸裸地来:罗丹传》等作品。

1997年,巴金住院,杨苡去看望这位陪伴了她大半生的心灵导师,说话困难的巴金费力地对她说:“多写!”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凝视着巴金的照片,杨苡以深情的文字回忆他们的交往,后来出版了散文集《青青者忆》,这是她献给巴金的“好长好长的梦”。

故人渐凋零,1999年,与她相濡以沫的赵瑞蕻也去世了。然而,只要还能写作,杨苡就不会孤单。她曾因骨折住院,手术一结束,她就在病榻上摊开稿纸。“开刀打进身体的钢钉价值8000元,就相当于一枚钻戒。”出院时,她已完成了《命中无钻石》。那年,她84岁。

在古朴的老房子里,杨苡仍然天真地活着、写着。耄耋之年,她常常倚在床头,头枕着大靠垫,膝盖上垫着垫板,时而凝神思考,时而动笔写作。这一幕,就定格在小女儿赵蘅的画笔下。“翡翠年华”的故事,不断见诸报刊,在女儿眼里,“妈妈眼睛里饱含着孩童般好奇、天真、志趣,和独立自强带来的自信”。

杨苡始终达观,从不停止探索生活的乐趣。只要冒出新奇想法,她就指挥保姆重新摆放房中的书籍、照片、布娃娃。她对世事充满好奇,口头禅是“好玩哎”,仿佛依然是那个跟在哥哥身后的“小尾巴儿狗”。

哥哥杨宪益的照片,就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为了纪念他,2015年,杨苡携小女儿赵蘅主编的“纪念杨宪益先生诞辰百年丛书”出版,一套六本,工程浩大,被称为“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历史画卷中的独特一页”。在《魂兮归来》一书中,她以妹妹的视角,回望杨宪益的一生,怀念她此生“最崇拜的人”。

集大成于一身,百岁时,杨苡荣获第七届南京文学艺术奖“终生成就奖”。

在居住了几十年的小屋里,在“又小又乱”的客厅里,她快乐地接待来访者,讲述着故人旧事。她敏捷的思维,超凡的记性,令所有人惊叹。

面对老友小友,她眼神清澈,豪情满怀:“我想我这一生如同浸透了浓郁的果汁,确是不虚此生,果实累累。”

人生呼啸而来,时间呼啸而去,置身其中,杨苡青春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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