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4
◎文/北京·曹雅欣
《陈风·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译文:
月儿出来亮皎皎,月下美人更俊俏。
体态苗条姗姗来,惹人相思我心焦!
月儿出来多光耀,月下美人更姣好。
婀娜多姿姗姗来,惹人相思心烦恼!
月儿出来光普照,月下美人更美好。
体态轻盈姗姗来,惹人相思心烦躁!
《月出》是在写美人。然而美人还没出场,月先出场了,照着佳人、照着诗人,照着九州,照着被染上一层温柔色的河山。
《月出》每一段都是以月为起兴:月光皎洁,是在为美人打底色;月挂中天,是为美人做背景。
诗人在痴望心上佳人的时候,竟还能把一轮遥远的月放在首位,看了又看,可见月亮对中国人的影响之大。
虽然世界上很多民族都热爱月亮,但中国人对月的感情,却格外深厚而独特。华人的后裔,无论走到地球哪一个角落,无论接受了哪种生活方式,总还是会在不经意间就被一团静月勾起了情怀:会望月而思乡、会对月而怀人,能为月而欢喜,能赏月而忧伤。这种月光记忆,是属于整个民族的文化印记。
和西方人的某些感受不同,在中国人的思维里,有月的夜永远不会阴森恐怖。相反,在我们的意识中,有着一种非宗教性的“月亮崇拜”情结。
所以,在每月一次的周期中,中国人挑出了一年中最重要的两次月圆,设定为以月为主题的两个重大节日。
随着新春月亮的初圆,人们以赏灯、猜谜、舞狮、吃元宵等方式庆贺这一轮满月所带来的新的希望、新的期待。因而在这个以月为中心的、春节过后的第一个重要节日里,其实人们反而忽略了月,此时的热闹都在人间,宝马雕车、火树银花、凤箫声动、玉壶光转,欢腾的新岁红尘,人们在此时并无暇静心望月。连那么多上元节的诗歌,也都只是把元夕的月草草写就,比如“月上柳梢头”,比如“月色灯山满帝都”,仅仅是一笔带过月的光华而已。元宵节的月,亭亭悬于夜空,优雅安静,不干扰人间之乐。
然而到了八月十五,一轮圆月却绝对成了这个节日的主角。此时的月,是一年中最美的一次月圆,秋高气爽,天清云淡。看着这轮美满到极致的圆月,人们震撼不已,相应地,也思慕起了自身的圆满,于是八月十五中秋节,随着月圆,人们也要努力地举家团圆。
但团圆后却是再分散,团圆里也有不完满。元宵节是赏灯会,中秋节却绝对要赏月,因为月的圆缺,表达了一种盈亏往复、循环平衡的哲学:连至美如斯的天上月,也要靠那么多的不完美才能一个月完成圆满的结果,月的成熟亦要承受几番阴晴的折磨!这月缺月圆的历程,提醒了现世中的人们:圆圆满满的美好,需要忍受的,是长长久久的缺憾。
节日的形成与固化,都是文化沉淀的结果。而对月如此的高度重视,正是中国文化阴柔美的体现。相比在古希腊文明影响下的西方文化,对太阳神的高度崇拜、对绝对力量和光芒万丈的高度推崇,中国文化更认定中庸和谐的处世方法,更肯定光而不耀的性格色彩,中国式的智慧是守中道,不喜张扬。
中国人感受月亮,发现它的阴性特征还和玉带给人的感受类似。国人自古爱玉,称玉有德,称“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凝结了中国人爱慕的一切美好品德。所以古人不爱华贵的珠宝,甚至也不那么爱贵重的黄金,说“黄金有价玉无价”。玉的美学特点就是温和、细腻,一纯如水的高洁,光而不耀的润泽,加之久藏于地下的岁月沉淀,使它更具君子般不急不躁、琢磨切磋的品性,一份类同于月的、“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质感。所以古人也唤月亮为“玉盘”。月与玉,都是属阴的审美代表。
一阴一阳之谓道,女属阴。所以美好的女性,在中国人眼中,就是综合了这些阴柔化审美特征的人,就如同是月与玉的化身。故而形容美女,才有“亭亭玉立”“如花似玉”“小家碧玉”这样的词,而《诗经·月出》中月亮的出现,也就预示着美人如玉的出场。
然而诗里这些美,又仿佛是隔着一层纱,无论怎样努力张望也打量不清,只觉得那女子必定极美、那夜的月光必定极好……但究竟美成何样、美有几分,却不能知晓细节,因为《月出》中对于佳人的描写,全是虚写,没有一字落在实处,没有一笔能描摹出那女子的眉目如何、脸型如何、表情如何……有时候,极致的美,是不能以凡笔描绘的;而极致的爱慕,是不敢以探究冒犯的。那种对美的爱慕已经升华为信仰,只可信服,不可论证;只可仰望,不可细察。
所以,月下出现美人,对于月,是一种美的叠加;美人出于月下,对于人,是一种美的完备。
那女子也许始终都不知晓,她的经过,从此成为某个人夜夜的梦,成为中国文学里年年的诗。她不知道她已经固化成了一道风景。每当后世想象和塑造美女时,必须要参照的一份月色婵娟、玉女神仙般的美人范本。
月有多美,人有多美,梦就有多凄凉。因而《月出》每一段的最后一句,都是以忧伤思念落笔,说“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
人的有些情绪是属于阳光的,比如激昂、慷慨;而有些情绪是属于月光的,比如忧怀、沉思。但是,并非所有属于月光的情绪都是负面的,就如同审美既需要艳俗的热烈也需要含蓄的沉敛,天气既需要晴日的灿烂也需要烟雨的细润。而人生,既需要白昼的热闹,也需要夜晚的安静;既需要对众的豪放,也需要独处的沉思;既需要昂扬的心情,也需要幽深的心境。
为什么我们把这些静态化的情思,称为属于月光的情绪呢?因为这些细腻幽深的情怀,偏爱绽放于静夜中、尤其容易受月光的引逗而不受控制地阐发出来。日光太强烈,容易激发人的表层感触,却难以深入到心怀幽微处。月光却如一双温柔的手,亲切又柔和地抚摸到人心房最深密的角落里,抚过那些自己经久不曾打理的、隐秘于记忆中的纤尘岁月,让人敏感、让人叹息、让人追思往事、让人遥望未知、让人触景伤怀。
同时,月光的静美,又永远不会像阳光那样灼烧于人,它带给人心灵的感受是安全的、是私密的、是一种属于自我的空间,所以月夜中的人们容易不设防地袒露心事,晒在月下、细数过去,跌入幻想、放心感受。比如最潇洒不羁、四海为家的李白,也是在静月之下难得阐发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的内心独白。
处于月下的人们确实容易忧伤,《月出》的每段结尾都叹息着“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此心多焦,此心多愁,此心多忧。而几乎所有描写月的诗作,也都是充斥着或浓或淡、避免不了的忧郁。
比如由《月出》这首诗的意象演化而成的一首宋词:“山之高,月出小,月出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再如张若虚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这首“以孤篇压倒全唐”的诗作,为月的无涯与人生的有限而呈现出无尽的惆怅。
再有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虽告慰自己正与远方人同在一片月光下,却还是寂寞忧怀。
更有王昌龄于塞外所见的“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在辽阔边疆,月愈明,生命的苍凉愈被照得无处躲藏。
《月出》因月而并发生成的美与忧,随着这首源自先秦陈地的歌,一直唱到了后世的情怀里。这种感受,成为一种民族共同的审美记忆,锁在一代代人的基因中,每当人们仰望绝美的月空,它就会复苏。
这样看来,月,正是天地间最美的艺术品,因为它永世安静,又永远静带忧伤。月色所泼墨出的这一幅大画卷,是天地之作,多少代人流连画中,抒发出那么多对月感怀的相思,那么多对月凭吊的追忆。因而,这些月下的人,和着月景,也完美融合成了一幅经典作品,涂画出了古今不变、重复不绝、人与月共同完成的大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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