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严小沐
对大多数人来说,叶嘉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
她耄耋之年仍紧跟潮流,参加中央电视台的文化情感类节目《朗读者》,录制《中华诗词之美》等网络公开课。她还曾捐款3568万元成立“迦陵基金”,用于支持传统文化研究。
96岁的叶嘉莹被誉为“中国最后一位穿裙子的先生”,是这个时代硕果仅存的“士”。
她如古典诗词般高雅,似乎只可远观。幸好,最近上映了一部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呈现她跌宕起伏的一生,让我们对她有了更多了解。
叶嘉莹生于1924年的北京,祖上是蒙古旗人。叶嘉莹祖父是光绪朝满汉翻译进士,工部员外郎;伯父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是名医,爱好诗词、联语;父亲毕业于北大英文系,任职于民国政府航空署。叶家算得上是书香世家。
叶嘉莹从小在悬着“进士第”匾额的大门里长大,轻易不许外出。她不识字的时候就开始背诗,“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读书了”。3岁时,她跟着父母辨别四声;6岁时,她和大弟在姨母的教化下读《论语》;11岁时,她跟着伯父学作诗。庭院中的竹子、石榴花、枣花、落日、月影是她写诗的主要题材。“迦陵”的别号也是从她与伯父的聊天中得来——清朝的陈维崧是中国作家里写词得最多的人,他的号就是“迦陵”。
1941年,17岁的叶嘉莹考取了辅仁大学。当时辅仁大学女院上课的地方在恭王府,这也是一个促成她与古诗词结下不解之缘的重要场所。“我出生在一个旧家庭,在一个古老的四合院长大,大学又跑到恭王府来念书,受这些旧的环境熏染太深了。”
辅仁大学有很多才华横溢、治学严谨的老先生,如校长陈垣、文学院院长沈兼士、国文系主任余嘉锡、经学史老师刘盼遂、声韵学老师陆颖明、小说史老师孙楷第、戏曲史老师赵万里等,但对她影响最大的还是唐宋诗老师顾随。
顾随先生讲课,不拘泥词句翻译,传达的是诗词的美感,常将修身与诗词相联系,主张修辞立其诚,看似天马行空,实则所讲皆为“诗词的精华,处处闪耀着智慧的光彩”。这也是叶嘉莹后来讲课的特点。听了顾随6年课,叶嘉莹记下8大本笔记,此后的50余年,她在各地漂泊,这些笔记都随身携带。顾随当年评改的习作旧稿、信件、赠诗,都被她作为书法作品装裱起来,带在身边。
叶嘉莹上大学的第一年,母亲因病去世了。安宁的世界,大概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崩塌的。
她“清楚地记得,母亲棺殓时钉子钉在棺木上的那种声音”,从此她与母亲阴阳两隔,“空余旧物思言笑”。夏天什刹海长堤上的冰碗儿、长夜挑灯读书时母亲的叮咛、细瓷罐中甜香的重阳花糕、西厢房南窗下的姹紫嫣红,这一切都随着母亲的离去而消失了。
为了悼念母亲,叶嘉莹曾悲痛作《哭母诗》八首。她在诗中诉说自己深深的后悔,“早知一别成千古,悔不当初伴母行”;也在诗中不断回忆和悲伤,“瞻依犹是旧容颜,唤母千回总不还”。
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叶嘉莹的人生充满了不幸:少年丧母,中年丧父,晚年丧女,婚姻不谐。王国维曾在《人间词话》里感叹,“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叶嘉莹的人生不幸验证了这一说法。
1948年,叶嘉莹与先生赵东荪结婚。时局未定,她又跟随丈夫背井离乡,迁居台湾。丈夫因为政治迫害入狱三年,她只能抱着幼儿寄人篱下。这段时期她的诗词里充满了痛苦。“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为了养家糊口,叶嘉莹整天奔波在讲课的路上,需要辗转多个学校。三年后丈夫出狱,她的处境并没有好转,反而更加难过了。三年的牢狱生活摧毁了赵东荪,他的性情变得乖张暴躁,而这一切只能由叶嘉莹独自承受。为了老父和两个读书的女儿,她极尽忍耐,以平静示人。最后还是诗词拯救了她,当她醉心研究诗词时,丈夫的无理取闹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后来有人这样问叶嘉莹:“您从未体会过爱情的滋味吗?”她摇摇头回答说:“从没有过。”她的小女儿赵言慧却说:“我母亲一辈子都在和古诗词谈恋爱。”
叶嘉莹的名气在台湾文学界打响后,从42岁开始,她去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哥伦比亚大学等多个世界知名学府做访问学者。这本是她人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光,但不幸接踵而至。52岁那年,她的大女儿和女婿遭遇车祸当场身亡,她无奈白发人送黑发人。
在纪录片中,叶嘉莹加拿大的老邻居回忆道:“经历了那么多,她是怎么挺过去的呢?她女儿女婿走了那阵子,有人在亚洲中心见到她,说叶先生来上班了。她迎面走来,看见大家,眼眶一红,但也就是那样了。”
叶嘉莹的苦痛被她沉沉压抑在诗词里。“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一世逼人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经历了太多苦难,她却没有被打倒。最终,她完成了一条从中学老师到大学教授再到一代名师的道路。
一生坎坷,很多经历不是叶嘉莹自己的选择,唯独诗词是她心之所向,是她一生的心灵依傍。
一个小男孩问叶嘉莹:“什么是诗?”叶嘉莹反问:“你的心会走路吗?”小男孩疑惑地摇了摇头。叶嘉莹笑了笑,问男孩:“你的故乡在哪里?是否想念那里的亲人?”男孩回答:“远在河南开封,常想爷爷奶奶。”叶嘉莹点头说:“对了,想念就是心在走路,而用美好的语言将这种想念表达出来,就是诗,所以‘诗就是心在走路。”
几度风雨,没有吹散诗心,这不仅撑持着她饱经磨难的身心,还点亮了无数求知的眼睛。叶嘉莹一生名号众多,但她最看重的还是教师身份,其他的都排在后面。她给学者、院士讲诗,也给工人和家庭主妇讲,甚至还会给幼儿园的孩子们讲。91岁时,她在70平方米的住宅里给学生上课。博士生、硕士生,加上来旁听的人,坐在塑料小矮凳上,每堂课有二三十人。后来,课程和讲座的视频被整理出来放到网上,她一下子成了讲诗词的“网红”。92岁那年,她还挑选了218首古诗词,给儿童作古詩读本,转年又为这些诗词录制了讲解和吟诵。
葉嘉莹说她有一个梦。这个梦是什么?“我在等待,等待因为我的讲解而有一粒种子留在你的心里。多年之后,等着这一粒种子有一天会发芽,会长叶,会开花,会结果。”她想把“自己亲自体会到的古典诗歌里边美好、高洁的世界”告诉更多的人,她希望能把这扇门打开,让大家都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到里面来。
带着中国诗词,她走遍了大半个地球。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等上百所高校都留下过她讲课的身影。刚回到南开大学讲课时,她上课的教室里总要加座,凳子一直加到了讲台上。还有人靠墙边窗口站着,或坐在地上。那时她白天讲诗,晚上讲词,学生听得不肯下课。她写下“白昼谈诗夜讲词,诸生与我共成痴”的句子,形容当时的场面。
叶嘉莹继承了老师顾随先生的讲课风格,“纯以感发为主”,注重心灵的感受。听过叶嘉莹讲座的学生觉得,叶先生先“降低了诗词赏析的门槛,又手把手领着人进来”。“她讲诗是结合着自己生命的经历的,是与生命相融会的感发。”这是很多学生和教师闻所未闻的教学方式。有人写信告诉叶嘉莹说:“听了你的课,我的人生开始改变了。”
改变他人,亦是改变自己。渡人者,先自渡之。
在一篇文章中,她提出“弱德之美”的概念。说诗词存在于苦难,也承受着苦难,因此是“弱”的。但苦难之中,人还要有所持守,完成自己,这是“弱德”。她一生没主动追求过什么,面对不公和苦难只有尽力承担,极其坚韧。“把我丢到哪里,我就在那个地方,尽我的力量,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她不喜欢麻烦人。回大陆教书后,她在南开大学校园内独自居住,不请保姆。一次起夜,她在卫生间滑倒,摔断了锁骨,怕影响秘书休息,她在地上躺到天亮才给对方打电话。为了节省做饭时间,她让秘书买好速冻水饺,最多的一次买了10斤。
为了让她有更好的讲课、开会、研究的场所,一位海外学生提议修建一所学舍,就像古代的书院一样。世界各地的学生开始响应。
2015年,迦陵学舍在南开大学落成。叶嘉莹在海外讲课的录音、录像以及研究资料用150个纸箱分批运回国,大小不一的箱子上贴着注明“资料”的纸条。
《掬水月在手》纪录片大部分场景在此拍摄。看过这部纪录片,北京大学教授戴锦华直言,我们面对叶先生的诗和她本人会“失语”,“所有的语言都显得丑陋。”“叶先生为文、为人里幽隐难言又深广如海的寂寞,也是我们所难用语言表达的。”
幸福就像那水中之月,总是如梦似幻,求而不得。“捧起一把水来,天上的月亮就倒映在水中。水里的光影离你很近但又离你很远。我觉得天下的美都在于一种‘距离,在你的想象之间,可望而不可及。”叶嘉莹这样解释“掬水月在手”。
一名学生体会过这种美。在南开大学,叶嘉莹站在台上讲课,这名学生站在距离叶先生十几米的地方静静听着。“她讲的每句话你都能听懂,词里的美也能领略到,可就是觉得离叶先生那么遥远。”有人形容这种感觉,是“月光很近,但月亮很远”。
对此,叶嘉莹谦虚地说,她只是水中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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