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4
◎文/上海·李华灿
“对人类来说,地球上已经不存在未知的地域了,你们还玩探险,不是很可笑吗?”曾有一位粉丝这么问我。
其实即使我经过的,是前人探索过的领域,但只要没人用独木舟这种原始的纯人力工具划行过这片水域,对我来说,就是一次世界首次探险历程。
今天要说的黄河独漂,发生在2015年。
从我公布要单人漂完黄河5464公里开始,就时不时接到一个来自北京的神秘电话,对方说我不需要知道他是谁,只要听从他的建议,放弃某些危险河段就可以了,他说他对黄河了如指掌。
当你在走一条很危险的路时,是不太可能轻易去相信别人的,那意味着你要将身家性命托付到他人手中。我不会为了一个陌生电话,就放弃自己对黄河的水情判断,完全相信他人。
神秘人见说服不了我,在我将到危险河段的前一晚,再次给我打了个电话,犹豫了一阵后告诉我说,第二天我要漂流的唐乃亥至羊曲段,他们牺牲过一位兄弟。
这个信息让我有点诧异,因为官方公布的信息里,只提了拉加峡。所有人都以为,当年7名勇士,全是在拉加峡牺牲的。神秘人说,他的那位兄弟1987年漂进去后再也没能出来,那以后,也没人再挑战过这一河段。
说实话,这通电话还是给我增加了点心理压力,尽管我已经从地貌上研究过这段河道,认为自己可以承受。第二天早上给橡皮艇充气时,我还是紧张地去了好几趟厕所。
河边开了一家黄河风景园穆斯林餐厅,与厨师的闲聊让我心情放松了一点。厨师表示对漂流很羡慕,说等他有钱了也要试一试。
我突然很生气,火气很大地问他:“那你要不要漂这段?漂完给你100万。”
厨师赶紧摆了摆手退了两步,说完这句我有点后悔了,又不是大厨一个人把漂流看成有钱人的简单玩意儿,没有几个人能明白,这是生与死的博弈。
我知道,橡皮艇一旦被推下水,就不会有回头路,也没有下撤路,两岸都是高山峡谷,只能勇往直前到达目的地。
一下水,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想立刻确认这峡谷里是否有斜坡,可以让我在进入激流前靠岸先读水;是否有路径,可以在我不幸翻船后,能够上岸翻过峡谷后找到出去的路。
入眼的是大片灰黑色的嶙峋怪石,高耸在两岸,有一种厚重的压迫感。扫了一圈后确信没有退路,心里反而镇定了许多,破釜沉舟,也许就是这种心境吧。
山崖中间有一条深黑色的缝隙,就是我将要进入的凶险峡谷。宽阔的河面突然收窄,河水变得凌乱起来。我定住心神,才深呼吸了一半,就被一股强烈的水流拖进了峡谷。弯弯曲曲的峡谷河道内,橡皮艇开始被吸向左岸,拐一个弯后,又被无端冲到右岸,水流太急,想划桨摆脱水流的摆布,完全是徒劳。我咬紧牙关,使出浑身解数在湍急的河水中挣扎,橡皮艇根本就不听使唤,由着性子左冲右撞。
眼看就要撞上岩壁,一波浪花被岩壁大力反弹回来,瞬间把我连人带艇推后数米。
我趁机改变方向,使出浑身力气,划到一处稍显平静的水面。赶紧拿出手机测数据,艇速居然达到了每小时21公里。通常我用这款橡皮艇,在静水无风河道连续划行8小时的话,平均时速只有3~4公里。
怪不得橡皮艇无法摆脱水流的控制,这样的流速,已经超出了人力可控的范围。
惊诧之际,耳边传来隆隆轰鸣声,我知道这在峡谷里意味着什么。迅速放好手机,握紧桨,我要确保自己不翻艇,在如此高速水流的峡谷中出意外,没有任何人有能力进来救我,找到尸体都困难。
快速拐过一个弯后,河面愈加狭窄,我迅速冲向前面的激流,既然无法抵抗,干脆主动迎合它。
激流中是一个旋转的水洞,我调整好橡皮艇进入水洞的角度,防止被掀翻。艇头入浪的瞬间,艇身整个被浪抬起,并急速向左翻,身上和脸部同时被迅猛的浪花狠狠击中,没有任何疼痛感,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仿佛置身于一个滚筒洗衣机,被水裹挟着无法呼吸,只能借助身体的重力平衡感,条件反射地把桨往身体的左后方拍水来保持平衡。我也不知道怎么穿出这个水洞的,重新听到自己沉重的呼吸时,橡皮艇已经被拖曳着急速右拐,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漩涡,我还没想好应对之策,艇尾已经被一个漩涡吸住,往左下方沉。
艇头跟着右旋然后翘了起来,整个人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向后拉扯。我迅速把桨从艇的左后方顺着艇边插入水中,以大腿作为支点,右手使劲向下压,撬动桨往外拨,以此与漩涡的力量抗衡。
艇尾从漩涡中被拉了起来,橡皮艇停止了旋转,艇头也随之降回到水面。我松了一口气。
又过了一个弯,峡谷变宽了一点,右岸有一处被从山顶滚落的大石围成一个小小的回流水湾,划艇借助水势进入回流湾,调整呼吸顺便看GPS,显示漂了12公里。
根据北京电话提供的信息,结合卫星地图分析,前面一公里远处,才是唐乃亥到羊曲最凶险的一段,也是当年黄漂勇士牺牲之所。
喝了两口水,脑海中把以前处于生死边缘时的应对方案逐个放映了一遍,无数次在大海茫茫波浪滔天中的自救经验,部分已经融入本能之中。
唯一比较吃亏的,是现在处于高海拔,低氧状态非常消耗体力。不过在和死神的对抗中,这点小小的弊端完全可以被忽略。
我知道自己不可以停留太久,恐惧感比激流更可怕,它能轻易瓦解人的自信,摧毁人的本能。休息得越久,我会越没有勇气面对下一个更凶险的激流。
重新调整呼吸,试着放空自己,平静地经过几个拐弯后,前方传来巨响,眼前升起了水雾,仿若有千军万马踏水而来,鼓声排山倒海般响起,震得我五脏六腑生疼生疼。
我已经看见了前面那堵旋转的水墙,带着藐视众生的傲慢姿态,里面好似有首漂勇士的英魂。
由不得我害怕,橡皮艇像离弦之箭般被水流裹挟着飞速冲过去,我试图从左边水墙较矮处冲出去,但不管用,水流力量太大拐不过去。紧急放弃,调整艇头正面迎击。离水墙很近才发现,拦腰排在河上的卷浪,并不是横着的,而是约莫30度角斜在河面上,如果继续艇头向着水流方向,势必被卷浪将艇掀翻。
这种情况似曾相识,我曾在台风前夕的大海上遭遇过。深吸一口气握紧船桨,3、2、1,在艇要撞上卷浪的一瞬间,大吼一声,将全身力气倾注到左手,猛烈一桨,把艇头急速扭转,与卷浪90度相对。听到啪啪几声响后,世界突然间安静了,我被埋入了水中,大脑已经无法思考,我只是凭借着本能在挣扎,试图摆脱水流的掣肘。几秒后,艇头被浪花高高拱起,我完全失去了控艇的能力。
浪花像有魔力般,把橡皮艇瞬间竖立起来,我被放倒的瞬间,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好像另一个我不知何时飞到了悬崖顶,冷眼看着峡谷里的这个自己,像个面团一样被卷浪揉来搓去。当两个自我四目相对的瞬间,彼此都明白,听天由命的时候到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砰”的一声,艇被砸回了水面,我瞬间恢复了清醒,我还活着,而且还是坐在艇上的。迅速调整坐姿应对紧接着来的漩涡。橡皮艇变得好重好重,我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让艇停止旋转,离开漩涡区。
虽然橡皮艇有防浪裙,但激流来势凶猛,防浪裙被直接无视了,艇里面灌满了水,变得很难控制。
本来一桨就能拐个90度弯,灌满水后的艇,需要3~4桨才能拐过来。掀开防浪裙,拼命瓢水出去,前面已经有隆隆水声传来,最凶险的激流虽然已经过去,我可不想在阴沟里翻船,败在下一个激流上。
接下来的激流,我一个都没有掉以轻心,在激流的间隙里,我甚至还想起了曾经的一段对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玩命?
只有以这样激烈的方式,我才能获知生命的真相。
真相就那么重要吗?
对我来说是,只有明白了生命的真相,我才能让自己热爱生活。
激流在羊曲村的一个水葬点停止,水流变得平缓,我坐在岸边,脑海中有那么一刻,一片空白。
生命本就起源于大海,独木舟这种纯人力的原始划行,这种远离陆地喧嚣的宁静,给予了我一种可以看到生命本质,看到内在本我的幻象。它蛊惑着我一桨一桨探向大海深处,去放空自己,尝试独立于世界之外去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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