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5
蒋雯丽
为了给姥爷弄一口像样的棺材,毫无积蓄的妈妈只能卖掉姥爷的盆景,来付棺材钱。
爸爸在郊区的山上给姥爷找到了土葬的地方。城里已经没有人做棺材生意了,只好托人到乡下,找到了会做棺材的师傅。
有一点我一直想不明白,姥爷已经住院半年,而且也93岁了,为什么爸爸妈妈不早一点儿为姥爷准备好棺材和墓地呢?为什么到了最后时刻才开始找呢?我想是妈妈不想让姥爷走吧。
出殡那天,下着小雨。
一大早,天蒙蒙亮,爸爸跟着从单位借的卡车去了乡下,要把刚刚做好的棺材拉回来。妈妈借了辆带斗的平板车,在姥爷几位生前好友的帮助下,把姥爷的遗体从医院太平间里运出来,板车上盖着雨布。妈妈和这几位叔叔,冒着雨,把平板车拉到了我们住的铁路宿舍大院门口。几位跟姥爷在一起住了几十年的老邻居,被妈妈请过来。她打开雨布的一角,让他们看一眼姥爷,就算告别了。
我被姥爷去世这件事吓着了,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面对死亡。我也被妈妈吓着了,视姥爷的生命如同自己生命一般的妈妈,经过这半年的煎熬,经过姥爷离世的打击,人已经脱了形。
我不敢随大家一起去瞻仰姥爷的遗容,我不敢相信,那个平板车里躺着的,就是我的姥爷。
虚弱无比的妈妈,在老邻居们的面前崩溃了。几乎站不住的她被我的两个姐姐搀扶着,大家哭成一片。多亏那几位帮着推车的叔叔,及时制止了这个眼看就要失控的局面,让邻居们赶快回家。然后,他们带着我们姐妹三个和妈妈,拉上装姥爷的板车,上路了。
我们有的打着雨伞,有的穿着雨衣,护卫在姥爷的灵柩两侧,手按着雨布,怕雨布被风刮起来,雨水淋到姥爷身上。
我们肃穆地走着,无言地走着。从早晨走到了下午,从城市走到了农村。
我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却一点儿都不觉得累。渐渐地,我忘了自己的使命,忘了这是在给姥爷送葬的途中。我不断地被周围的景物所吸引,东瞧瞧西看看,一会儿走,一会儿跑,一会儿严肃,一会儿又忘了严肃。
也许这就是小孩子吧,不会像大人一样,持续地沉浸在一种情绪里,总是容易被周围的事物吸引,而忘了自己的角色。
赶到山脚下的时候,已是下午三四点钟了。
姥爷的棺材还没有运到,我们把板车拉到了一个平坦的打谷场上,靠着麦垛避雨,休息,等待。
淋过雨水的麦垛,圆圆滚滚,像一个个大馒头。我爬上麦垛,站在“馒头”上眺望,看爸爸来了没有。不一会儿,我就开始又蹦又跳,像在姥爷的棕床上一样。跳完了,又顺着圆滚滚的麦垛滑下来,像坐滑梯一般。
妈妈和大人们在另外一个麦垛那边说话,没有注意我。我让姐姐也跟着我一起滑,我们越滑越起劲儿,胆子也越来越大,速度也越来越快。
突然,我碰到了拉着姥爷的板车。
为了让板车能够平放,叔叔们把车把插在了麦垛里,我滑偏了一点儿,正好就碰到了那个车把。
板车震颤了一下,我和姐姐们都吓了一跳,赶紧跑过去,看看姥爷是否安然无恙。
我们轻轻地揭开了盖着姥爷的塑料布的一角,这是自姥爷去世以后,我第一次看到他。姥爷安详地闭着双眼,面色红润,脸上挂着微笑。这完全不是我最后一次在医院里见到的那个插着氧气管,满嘴涂着紫药水的姥爷,那个被绑在床上,眼神空洞的姥爷。这也不像是一个已经死去的人。那红润的面颊不是化妆化出来的,那个年代还没有这项服务,并且,姥爷是从医院的太平间直接拉到这儿来的。
那为什么他是这样的慈祥可亲,一副天使般的面容?他的面颊白里透红,完全不会让人感到一点点儿对死去的人的恐惧。是我记错了吗?这是我主观的愿望吗?
我曾经很多次跟我的两个姐姐回忆那天的姥爷,两个姐姐也很清晰地记得那像婴儿一样粉粉的微笑着的脸。
我觉得姥爷没有死,他还活着。我甚至想去亲亲他的脸,他的脸一定是热的,不然面颊怎么会绯红?我慢慢俯下身,我的脸越来越靠近姥爷的脸,我的鼻尖已经快要碰着姥爷的鼻尖了,姥爷也像是知道我的心思一样,微笑着迎接我。
“别碰姥爷!”姐姐把我呵斥住了。
我停在了那儿,就像小时候跟姥爷脸对着脸睡在一起一样。那会儿,我常常夜里醒来,怕睡在我身边的姥爷死了,就把手指头放到他的鼻尖下,感受他的呼吸。如果吹到手指的气息均匀、平稳,我就会安然入睡。
此刻,我不需要用手指去试探,看着姥爷那鲜花盛开一般的面庞,我已经感受到姥爷那均匀平稳的呼吸。我们互相望着,那一秒似乎是一万年,我跟姥爷穿过时间的荒漠,回到了我的儿时,回到了小院,回到了我们脸对着脸睡觉的大床。我的心里很欢畅,姥爷并没有死去,我从心里觉得,姥爷还活着。
姐姐把我拉到一边,轻轻地把揭开一角的塑料布又盖了回去。
雨还在下,姥爷的棺材还没有运到,天渐渐地黑了,大家都很着急。爸爸的一个同事跑过来给大家报信说:“因为下雨路滑,拉棺材的汽车在回来的路上撞到人了。人送到医院,伤势不是很重,但是,人家纠缠着不让走,要求赔钱。”
这下该怎么办?妈妈那本来就再也经不住任何打击的神经,几乎又要崩溃了。
钱,哪来的钱?买棺材、找墓地已经用掉了所有的钱,哪里再去找钱?解决不了纠纷,我们就要在这露天的雨地里一直等下去吗?那姥爷怎么办?所有的人都去劝妈妈,安慰妈媽。
我孤零零地站在姥爷的板车前,看着越来越黑的天,觉得自己应该为姥爷做点什么。我走到一个叔叔面前,神情肃穆地说:“许叔叔,你骑上自行车,带我去迎一迎他们吧。”
许叔叔看着我,点了点头,推上自行车,带着我,就往淮河水坝方向骑去。淮河水坝是拉棺材的汽车开过来时的必经之路,也是这一带的最高点。
我们顶着风,冒着雨,骑到了水坝上。
一趟趟卡车,带着溅起的水花,从我们的眼前呼啸而过。我伸着头,看每一辆开过的车,看车上有没有爸爸,看车上有没有棺材。
可是,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了下来,也没有等到爸爸,也没有等到拉棺材的卡车。什么都看不见了,四周黑茫茫的一片,我们这才往回騎。
摸着黑,回到打谷场,打谷场上已经没有人了。人呢?姥爷的板车呢?他们都去哪儿了?我们傻眼了,黑压压的打谷场上,只有我和许叔叔。难道他们都走了吗?纠纷没有解决,棺材没有运到,所以他们去什么地方避雨了?他们能去哪儿呢?
雨已经不下了,远远地,我好像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深更半夜的大山里,那一定是爸爸妈妈和叔叔们。我们朝有声音的地方摸了过去。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伴随着铁锹、铁锨挖土的动静,我们断定那应该就是姥爷的墓地了。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们精疲力竭地爬到山上,在微弱的篝火下,我看到姥爷那还没有来得及上漆的棺材,已被安置在墓穴中,爸爸和叔叔们正在用铁锹往棺材上填土。我其实只看到了一眼棺材盖子,棺材就被土全部盖上了。
我张着嘴,站在那儿喘息。没有人注意到我,没有人知道我走了,也没有人知道我回来了。我站在那儿,看着坑里的土越埋越多,越埋越高。
突然,有个声音在我心里说:“文丽(作者原名),你的童年结束了。”我真真实实地听到了这个声音,它是从我的心里发出来的,是我的心声。
姥爷安葬以后,我得了心肌炎,妈妈说我是因为过度悲伤。我不好意思反驳妈妈的说法,但是,心里真的感到很羞愧,因为我并没有像妈妈说的那样,过度悲伤。不是因为我对姥爷的感情不够深,是我并没有觉得姥爷已经离开了我。
有一天,爸爸问我:“你跟许叔叔那天去哪儿了?”
“我们去水坝上迎你们,没有迎到。”
“怪不得,我路过水坝的时候,看到路边站着个穿雨衣的小女孩。我当时还纳闷儿,农村怎么还有这么清秀的小姑娘?”
爸爸没有认出我,我也没有认出爸爸,我们在风雨中失之交臂。我没有看见姥爷下葬的一幕,我跟姥爷入土的瞬间也失之交臂了。我最后看到的姥爷,就是板车中那安详微笑着的姥爷。难道这一切都是姥爷安排的?是姥爷不想让我看到他下葬,特意让我离开的?
长大了,我才懂得,是姥爷不想让我悲伤,他去了天上。
姥爷去了天上,他去了天堂,像个天使一样。
(摘自天津人民出版社《姥爷,我们天上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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