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5
□吕斌
两千多年前的汉代,中国人偶然发现了石膏的特殊功效,接下来的时光,创制出一道后来风靡世界的食品。一旦去到异地他乡,身体不适,中国人首先认定是水土不服,这样的时候,往往是一块软软的豆腐抚慰了身心。
在闽北一个小镇吃过一种豆腐,它不像北方盐卤点的老豆腐那样,粗涩有嚼头;也不像南方石膏水点的豆腐那样,水嫩软滑。这种豆腐兼取了两者之长,通过陈浆结花成型,把牙齿和口舌侍候得非常舒服,叫游浆豆腐。
听说闽北泰宁上清溪开办豆腐宴,就起了寻去解决一下口腹之欲的念头。知情者告诉我,闽西北的邵武、泰宁、宁化、建宁这几个县彼此交界的一些乡镇,和客家人有或多或少的关系,均保留有这种罕见的豆腐制作技艺。当年,这些地方都属于交通不便之地,盐卤、石膏稀缺,才另辟蹊径的。游浆豆腐味道鲜美,制作起来工作量大,出品率低,产量也大不起来。
4月初的一天下午,我们直奔上清镇崇际村,入住预定好的乡间民宿。凌晨3时30分,店家把我从睡梦里拽醒。到了村尾的豆腐作坊里,一位中年男子已经把泡好的黄豆打成浆,正在用布袋过滤甩浆,等到直径约一米多点的大木桶八成满时,置入蒸汽棒,煮熟豆浆的同时,一瓢瓢把面上生成的浮沫撇干净。
师傅出现了,却是一位中年妇女。此前,我在当地的旅游宣传视频上看到过她的形象,戴着头巾,身穿蓝底白花的棉布衣服,一副旧时客家妇女的装束。
她把一个厚重的松木瓢放到豆浆上,从边上一个小木桶里舀来一勺水,倒满松木瓢。那个木桶里的水,清清的,呈淡黄色的样子,应该就是发酵变酸的母浆了。只见师傅俯身,用三只手指钳住木瓢把柄,像弹钢琴似的,在拇指食指中指灵巧的变化中,木瓢沿着木桶周边开始旋转、游动。笨笨的松木瓢,只露出浆面一点点。木瓢前部呈弧形凹陷,在有条不紊的游走中,瓢内陈浆不经意被溢出。松木瓢带动木桶里浆水流动,老浆和新浆一点点碰撞、融合。
大约一个小时后,木桶里的豆浆开始变深,星星点点的絮状物凝聚成团,绽开出一朵朵乳白花絮。师傅把木桶边缘浅浅的黄绿色清浆舀起,倒入边上的陈浆桶。当天用去多少陈浆,就添加多少,天天用天天不减,老浆水永不枯竭。
大木桶里水落石出,花絮洁白,在中间开始簇拥下沉,形成一个边界含糊的圆球状物。师傅将豆腐花一瓢瓢舀起,泼上边上一溜铺着白棉布的模框,然后把棉布扯紧包密,再重叠上一溜模框,泼一层豆腐花,最后盖上木板,压上石块。压干水分后的豆腐,被划成均匀的四方块。中午的豆腐宴的主要食材准备妥当。
油豆腐、农家豆腐、凉拌豆腐、豆腐炖蛋、过桥豆腐、炒豆腐干、牛肉蒸豆腐、泥鳅钻豆腐、豆浆鱼……菜一盘盘、一碗碗端上桌,都是地道农家菜。
第一道油豆腐先声夺人,两寸见方的豆腐油锅里炸得金黄酥脆,搁瓷盘,竹箸插入撑裂,舀一调羹秘制调料浇上,一口咬下,外皮香脆,齿间有物,同时挤出的白豆腐细软滑润,调料里的葱花在齿间脆响,满嘴鲜香。
“草船借箭”也是一道值得一说的菜肴。此前看到厨房旁空地上的桶里养着泥鳅,便从厨师那摸到了情况。那约两寸长短的泥鳅,已经在清水中养了两天,吐尽腹中泥沙。烹饪时,把泥鳅和冷排骨汤一起倒入锅中,放进一小块拍松老姜,微火将汤温热,再放入切成对半的嫩豆腐。突然猛火烧锅,泥鳅被热气所逼,下猛劲钻进冷豆腐里躲藏。五六分钟后揭盖,只见泥鳅穿豆腐而出,头尾两头皆露在外面,身子则在内,黑白分明,颇似一支支箭镞钉在白墙上。这时,加入适量葱白、胡椒粉、黄酒等佐料,装入汤碗。此菜特点是动植物的荤香完美融合到一起,无论豆腐和泥鳅都细嫩香滑。
也许期望值过高,品罢满桌的豆腐菜肴,我感觉从形色到文化韵味都不够震撼,无法如实代表客家人的豆腐宴,这让我回想起少年时的一些事情。时间拨回到20世纪70年代初,在客家祖地宁化,记得当年读初一,那是一个寒假的冬天,父母亲被临时抽调下乡做中心工作,一人在家,饥饿难当时,在厨房里四下翻搜,发现两块豆腐,喜不自禁。模仿母亲的做法,抓一把香菇泡水里,然后起灶火,在锅里倒一大碗水。忙完这些,把发开的香菇剪蒂切成丁状,倒入面盆,还有葱花、虾米和盐巴等调料,再加进豆腐和辗碎的番薯粉,手抓烂成稠泥浆状,此刻,锅里的水已开,抓把“泥浆”一捏,虎口处挤出个丸子,另一手的调羹一接浸入沸水里,等这些都忙完,熄灶火,下猪油、胡椒粉调好味,那可不是清汤寡水,浓稠滑润的热汤暖人心腹。
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这道叫“松丸子”的美食居然是客家名菜,如今已被评上“中华名小吃”。所不同的是,色香味诸方面都更为考究。瘦肉、冬笋、红菇、马蹄和水发鱿鱼干等配料切成丁状,将葱头、鱿鱼干在油锅里煸炒起香,倒入其他辅料一起炒至半熟,调好味起锅,再拌入豆腐、番薯粉,抓匀后放高汤里,中火把丸子煮熟,最后撒上葱花。青葱黄笋褐肉白马蹄,加上红菇晕化出来的淡紫色浓稠汤汁,让人食欲倍增。豆腐的松,马蹄的脆,番薯粉的滑,组成松脆香软、滑溜而有弹牙感的特点。按客家人习俗,松丸子取“松脆”之意,每年立春吃了它,预示一年到头你的日子会过得轻轻松松,诸事痛快。
还有一种福建名小吃,叫宁化酿豆腐,“酿”在客家话里是一个动词,表示“植入馅料”之意,就是有肉馅的豆腐。把瘦肉、香菇、鲜笋、葱白剁烂成泥,加盐巴、酱油、猪油,用番薯粉抓透,然后,在对切成三角形的豆腐中心掏个洞,嵌入一团已经抓黏的肉泥,放油锅里小火慢煎,等到豆腐略显焦黄、香气飘起时,舀入高汤,文火焖五分钟左右,撒胡椒粉,加酱油,再煮数分钟收汁,点缀上葱花便成。酿豆腐香浓爽口,非常下饭。一口咬下,先韧后软,植物蛋白的清香和动物蛋白的浓香纠缠在一起,勾人食欲。
客家煎豆腐也让我印象深刻,它也是福建名小吃。煎,在客家话里就是油炸之意。假期期间,曾寄居在朋友家,和她老公去郊区侍弄菜园子,带去的饭菜里就有从瓮坛里夹出的煎豆腐。中午饿了,坐树荫处,扒一口捞饭,叼上煎豆腐撕下一块,煎炸成金黄的豆腐像放气的皮球,瘪瘪的就剩一张皮囊,上面除了没化完的粗盐,还有米糠的熏香和红艳的辣椒末,很劲道很有嚼头,和着米粒于齿间研磨起来,口舌生津,越嚼越香。
过节时,我看过朋友做煎豆腐,她把豆腐切成一寸见方的块状,放簸箕里沥干水,再入油锅煎炸,待到外皮焦黄,豆腐中空,纷纷鼓胀着浮上油面,捞起沥干余油,然后架到米糠上熏,冷却后,夹入瓮坛,撒一层粗盐和辣椒末腌渍,再夹进一层再撒,最后封坛保存。地里青菜接不上茬的时候,随时开封,夹几块出来,切丝和芹菜、蒜炒后上桌。
古代的医家秘籍上讲,凡人初到一个新地方,先吃豆腐,就能逐渐适应当地水土。豆腐不趋炎附势,是寻常百姓家的常客,就像我们的亲人,虽平实无华却历久弥新。犹如清人所咏:最是清廉方正客,一生知己属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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