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克尔组阁回归“红与黑”组合？

曲蕃夫

面对来势汹汹的德国选择党，默克尔深陷自己执政12年来的最大僵局。莫非连最靠谱的德国和默克尔也不靠谱了吗？

在联邦选举尘埃落定近两个月后，有着“欧洲政治经济之锚”美誉的德国再一次成为全球焦点。2017年11月20日，自由民主党（自民党）领导人克里斯蒂安·林德纳宣布退出与默克尔领导的基督教民主联盟（基民盟）关于联合组阁的谈判。

过去几年间，在历经了欧元危机、难民危机、英国退欧、极右翼政党崛起、加泰罗尼亚独立等等风波之后，欧洲各国看似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也抢尽了各大媒体国际新闻的版面。然而德国不仅人口、经济都是当仁不让的欧洲老大，其政坛更一贯是稳定的代表。默克尔连任三届德国总理，其权势不仅在欧盟内部称得上一时无两，即使放眼全球，她亦是当之无愧的强势领导者。

但就在外界认为默克尔将无悬念开启自己第四个总理任期之时，沉寂数月的德国政坛突然面临组阁谈判失败的现实，甚至有可能短期内重新举行大选，引发了种种关于“就连最靠谱的德国人也不靠谱了吗”的质疑。

是“红与黑”组合，还是“牙买加联盟”？

要搞清楚德国政坛发生了什么，先要去了解德国的选举制度和主要政党。德国联邦议院（Bundestag）是德国的下议院，作为议会内阁制的国家，联邦议院是国家立法和行政权力的中枢，德国政府内阁是由联邦议院议员组成。这一点和英国比较类似。但是与完全由六百多个小选区直选出的议员所组成的英国下院不同，德国的选举制度是“单一选区两票制”，一票选人，一票选党，299个小选区直选出的议员代表本区选民，但另有410个议席是根据得票比率分配到各党，从而共同构成709人的联邦议院。

这种选举制度的特点，就是德国政坛无法形成类似英国这种“两党争霸”的局面。自从1949年联邦德国（西德）举行第一次议会选举至今，联邦议院已经历19届，还从未出现过一党单独执政的情况，总是要通过党派间组成联合政府方能获得议会多数，从而开启稳定施政。但是德国为了避免在议会中小党林立，对政党获得比例配票设置了一个相当高的门槛：只有在全国范围内获得5%以上的政党票，才有权获分政党议席。如果将基民盟和基社盟这对姐妹党统一计算，德国联邦议院中政党数量从未超过六个。

今年9月24日的大选后，共有六个政党入主联邦议院。如果按照从左到右的政治光谱进行顺序排列，它们依次是：德国左党、绿党、社民党、基民盟/基社盟（联盟党）、自民党和德国选择党。这其中最大的两个党团是拥有246席的中右翼代表联盟党，和中左翼代表、拥有153席的社民党。联盟党由默克尔直接领导的基民盟和巴伐利亚州州长泽霍费尔领导的基社盟联合组成。

基民盟的代表色是基督教教士袍子的黑色，而社民党的代表色则是象征民主社会主义的红色。在上一届联邦议院中，联盟党和社民党通过组织“中左中右大联盟”组建了政府，被称为“红与黑”组合。两党暂时弥合了价值观上的左右分歧，还算顺利地完成了过去四年的施政。

然而，早在今年的大选开始前，社民党党魁舒尔茨就对过去四年间本党和联盟党的联合执政多有不满。而大选结果刚刚揭晓时，舒尔茨马上宣布，社民党将不参与组阁，即刻进入反对党的席位，而他本人将成为新一届议会的反对党领袖。

这样一来，如果“红与黑”的联盟不能达成，那联盟党就不可能和其他四个政党中的任何一个党单独讨论组阁问题，因为他们的议席数都达不到与联盟党联合执政所需要的109席，两党谈判就此变成三党谈判。联盟党于是打算拉上同属右翼、代表色为黄色的小伙伴自民党和力求环保主义的左派政党绿党，组建一个三党联盟从而拿到议会多数。因为黑黄绿这三个颜色刚好是牙买加国旗的颜色，因此这个提议中的执政联盟就被称为“牙买加联盟”。

无计可施的和事佬

前文已述，早在大选开始之前，社民党就早早流露了对于过去四年“红与黑”组合的不满情绪，因此选举结果揭晓后，默克尔便直接将自己第四个总理任期的希望押在了成功组建“牙买加联盟”之上。

可是两个月过去，问题恰恰就出在默克尔寄予厚望的这“一黄一绿”两个小伙伴身上。自民党和绿党之间的政治光谱左右分野太过明显，在多个问题上都难以弥合，最终连基民盟这个身穿黑袍的和事佬都无计可施。

自民党原本一直是德国政坛的第三大党，是传统的经济自由主义政党，坚定支持自由市场经济、私有化和贸易全球化，曾经在1983年到1998年间为德国前总理科尔站台，连续四次与基民盟合作组织联合政府，共同开创了德国政坛超稳定的一个时代，更是与科尔总理一同完成了两德统一这个历史性壮举。

但就在自民党2009年再次在选举中大胜，与默克尔领导的基民盟组建了联合政府之后，全球金融危机和欧债危机接连爆发。默克尔政府无奈启动了大规模营救计划，这就和自民党反对政府过多干预自由市场的基本理念背道而驰。自民党的支持者痛恨默克尔对于欧元区内希腊等国无底线的注资援助，并把怒气发泄到了被逼和默克尔“同流合污”的自民党身上。2013年大选中，自民党惨败，政黨得票率由14.6%狂泻到4.8%，这就意味着自民党没能跨过5%的政党席分配门槛，被赶出了联邦议院的大门。

惨败后的自民党痛定思痛，现任党首林德纳走马上任。这位出生于1979年的“政坛小鲜肉”领导自民党深耕基层，靠承诺减税和攻击基民盟-社民党联合政府对希腊等债务国太过软弱，又渐渐收复了失地。本次大选中，他们的得票率达到了10.7%，获得了80个议席。

绿党则正如其名，是典型的环保主义政党。它提倡绿色政治、反核能、支持推动欧盟一体化、反对限制移民、呼吁保护难民等等，属于政治上不折不扣的左派。不难理解，绿党所秉持的理念尽管占据道德高地，但是大都需要巨额的政府财政投入作为支撑，而对于“谁来出钱”“谁会受益”这两个公共政策领域的终极问题，绿党却始终语焉不详。若只是作为“非建制”的反对党提出建议和呼吁，在相应领域对政府施加压力这当然没有问题，但要是加入联合政府成为执政联盟的一部分，绿党这种望梅止渴画饼充饥的玩法，就难免会让联盟中的另外两个右派伙伴先倒吸一口凉气，再长叹一声“太年轻太幼稚”了。

毋庸讳言，默克尔看重的只是绿党手中的67个议席，为此，她即便违心，也要对绿党做出一些妥协。不过这种政策勾兑对于自民党来说，就不是那么容易接受了。举几个例子：绿党提出了极其严苛的碳减排愿景，甚至计划2030年全德国要用绿色能源汽车全面取代传统的燃油汽车。考虑到汽车工业在德国的支柱地位，这对于一贯对企业友好的自民党而言，不啻为荒谬的呓语；而自民党选择站在基民盟的姐妹党基社盟一边，要为难民人数设置上限，让默克尔左右为难。好不容易才稳住自家小妹基社盟，原则上同意收紧难民流入控制，但是绿党则是坚定主张放宽难民流入以及家庭团聚审核，这对于过去几年内被难民危机搞到焦头烂额的默克尔而言，不可能是个让人愉快的提议。

所以，“牙买加联盟”的崩盘，正是一左一右两个小党坚持自己“初心”的必然结果。正如自民党党首林德纳宣布退出谈判后在推特上发文所言：“我们不会责怪那些坚持自己原则的人，但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自己的态度。‘牙买加联盟无法达成，与错误的执政相比，我们宁愿不执政。”

如何面对极右的“德国选择党”

近年来随着欧洲经济低迷不振、难民危机和恐袭频发，欧洲各国的极右翼政党纷纷崛起。先有英国独立党数十年磨一剑，总算引领英国脱欧公投逆势通过；再有法国国民阵线的领袖勒庞顶着“种族主义者”“民粹吹鼓手”的恶名却依然强势杀入总统选举第二轮。而在东欧，已有国家的极右翼政党可以进入政府，并把自己排斥移民、仇视多元文化、甚至是种族主义新纳粹的理念付诸政策上的实施。

在这波浪潮面前，历史上曾有过最惨痛教训、原本对极右翼最为警惕的德国人最后也没能独善其身。一个成立于2013年的非建制小党德国选择党在短短数年间，势力飞速崛起，在多场德国地方选举中频奏凯歌。尤其是在经济发展停滞、失业率居高不下的原东德地区，德国选择党更是获得大批民众支持，选民们抗议默克尔宁愿把钱花在安置难民和援救希腊，都不愿意花在扶持东德地区上面。

早在9月份德国大选之前，多场民调就已经显示，德国选择党冲破5%门槛进入联邦议院的势头已完全无法阻挡。最终，德国选择党一举拿下全国12.6%的政党票，斩获了94个议席，一举成为了德国第三大党。虽然议会中其他五个政党都将德国选择党视为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更不可能考虑和它组阁的问题。但是我们也必须承认，恐怕今后相当一段时间，极右翼的势力会在德国发挥比以往大得多的政治影响。

在选举拉票阶段，德国选择党的高层就曾公开表示“德国应为其士兵在二战中的成果感到自豪”。此言一出，素以“反思二战深刻彻底”而著名的德国社会一片哗然，社民党干脆声明德国选择党涉嫌违宪，要求查处该党。大选结果公布后，社民党拒绝和基民盟展开“红与黑”组合谈判的一点重要理由，就是社民党不愿意自己作为第二大党进入政府，从而将反对党领袖的位置拱手让给德国选择党，因为这将在议会中赋予德国选择党空前的话语权和表现机会。

面对来势汹汹的德国选择党，目前深陷自己执政12年来最大僵局的默克尔，又有哪些选择呢？

如果僵局迟迟不能打破，始终无法组成一个占据多数议席的联合政府，理论上说，德国接下来的政局发展只有两种可能性：

一是总统下令默克尔领导联盟党组建一个少数派政府。这其实是最下策，因为在一个议会民主制的国家，少数派政府没有长寿的可能，夭折几乎是必然结局。默克尔接下来的施政必将步履维艰，而施政失败的责任也要由基民盟和默克尔来承担。这不仅仅会让默克尔晚节不保，更会重创联盟党尤其是基民盟的声誉。

二是总统下令解散议会重新组织大选。对于僵局来说，推翻重来，一向是最终极的解决方案。近日来，默克尔也表示她愿意接受重新大选作为破局方案。但是，这么做的风险也极高。相信近年来欧美多次选举和公投的结果已经给默克尔上了足够多的课，那就是选民真的会时不时给你一个“惊喜”，尤其是在德国选择党势头正盛之时。相信不只是默克尔，其余的建制派政党也不愿意看到德国选择党愈加坐大。

11月23日，原本就是社民党资深党员的德国总统施泰因迈尔会见了社民党党魁舒尔茨，希望他“重新考虑自身的态度”。随后，社民党高层总算语气略有缓和，表示愿意和基民盟进行试探性的接触，探讨继续“红与黑”组合的可能性。这对于绝望中的默克尔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不过社民党中间依然有很强的反对声音，尤其是年轻一代的党员，相当一部分人觉得社民党在本次大选中刷新历史最差的成績（20.5%），正是受累于过去四年联合政府期间，不断跟着默克尔背黑锅丢失偏左选民，同时又被基民盟侵蚀偏右的票仓。比如德国的同性婚姻法案，原本是社民党呼吁多年的一项政策，但基民盟和基社盟出于宗教的原因一直持反对意见，导致该法案迟迟不能通过。但是今年6月，默克尔在自己投下反对票的同时，呼吁本党议员进行良心投票，不再用党派立场绑定议员。结果法案通过后，全世界呼吁平权的人士一片欢腾，但功劳和荣誉大都被记到了默克尔的名下，这自然会让社民党员们相当不爽。

默克尔现在正热切期盼着能和社民党再续前缘，社民党也在探讨多种不同的与默克尔合作的方式和可能性。无论结果如何，一个稳定和强大的德国，一个可以尽快就位的德国政府，对于身处变局的欧洲以及波谲云诡的世界而言，都是一件幸事。

（作者系政治评论人，英国保守党华人之友成员，长期关注英国与欧陆政治以及在英华人参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