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5
兰若水
外婆的葬礼上,本以为自己不会太悲伤的和歌哭得一踏糊涂。看到老人家的骨灰被送进那个狭小空间,她心痛如绞,这世间,竟再也没有一个真正将她疼到骨子里的人了。十年前,和歌的母亲因意外离世,十年后,这个代替母亲来爱她疼她的老人也抛下她走了。
表姐搀着痛不欲生的和歌,舅妈跟在一边劝她:“晓歌呀,外婆八十多了,也是喜丧了。别伤心太过啊。”
无助、悲伤、愤怒、绝望,各种情绪牢牢地缠绕着和歌,却无人可诉。她哭得昏头昏脑,完全没察觉身边多了一个人,表姐提醒她:“晓歌晓歌,你爸来了。”
她茫茫然抬头,好一会儿才认出这个人是她父亲。他拘束地站在她面前,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怎么就老了那么多?
她满脸泪痕,呆呆地望着对面的父亲,忘了要叫他。和爸黑衣黑裤黑鞋,袖子上的小白花格外突兀。父女俩长久地呆呆对视。许久许久,和爸才哑着声音说:“歌声儿。”
她内心大恸,十年了,十年,她不曾听人这样称过自己了。十年前,母亲还在的时光,父母就是这样叫她的。
她下意识地回了一声:“爸。”
舅舅将墓门关上,完成了最后的仪式,往旁退了一步。和爸上前,跪在墓前,认真地行后辈跪拜大礼。接着舅妈、表姐、和歌几个,完成跪拜大礼,然后几个人一起步行下山。父亲和舅舅走在前面,三个女人跟在他们身后。和歌一直恍惚着,他怎么来了?为什么来了?他那个后妻,不会和他吵架吗?
十年前的年三十那天。和歌的母亲,带领着办公室的同事打扫办公室卫生,在擦窗户时,一脚踩空,从五楼掉下去,当场殒命。
半年后,曾经和母亲相亲相爱的和爸,跟另外一个女人领了结婚证。还在上高二的和歌放学回来,突然看见家里贴了红喜字,一个陌生女人正坐在她妈常坐的位置。她呆站在门口不知如何是好。和爸陪着尴尬的笑脸来叫她进屋:“歌声儿呀,这个是张阿姨,以后,她会照顾我们……”
她抬腿狠狠踢了父亲一脚,咬牙切齿:“和山,我恨你!我不做你的女儿了!”
她一路跑到了外婆家。那段路,在以前,要倒三趟公汽才能到。
从此她再也没有回过和家。第二天,她上学时往书包里揣了一把菜刀,刚放学,和爸站在校门外。她走,他也跟着走;她停,他也跟着停。走到没人处,她突然从书包里掏出雪亮的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冷冰冰地对吓得浑身哆嗦的和爸说:“你明天下班后把我的我妈的东西送到我外婆家,从此以后,我们断绝关系。”
再见和爸,已经是现在,十年后。
舅舅把和歌跟和爸送到外婆的老屋后,便载着他一家三口回自己家了。老房子是楼梯房,和歌跟和外婆住三层,外婆近两年腿脚不利索,便总是等和歌下班后回到家中,祖孙俩才下楼走动走动。
阴暗的楼梯间,楼道灯好像没什么作用一样。她一步步地上楼梯,不知为何心中特别害怕。她一再问自己,那是外婆呀,为什么会害怕呢?也许是害怕家里打开房门后那一屋子寂静?没有答案。幸而后面还有和爸的脚步声,一踏一踏地,让和歌安心。
开门,开灯。手机微信响起,是表姐发来的:“我爸让我告诉你,你上大学的学费和生活费,全是你爸出的。平时你爸也常给钱给奶奶用的。”
突然地,和歌觉得了暖。
她拿着刀子逼着她爸要断绝关系时,完全没有想过钱的问题。然而十年过去,在社会上打滚几年,看多了世态炎凉,她完全懂得了金钱的重要性,懂得了无声地为一个人支付所有开销的含义。除了责任,还有爱。
她收起手机,有点失措。相隔十年,她不知如何向父亲表达谢意,或者别的。她僵僵地引父亲在沙发上坐下,去倒水,却发现饮水桶是空的,只好尴尬拿起水桶,喃喃自语:“呀,要下楼去打水。”和爸站起身拎住了桶:“我去吧,我知道在哪打水的。”
和歌还来不及理解这话里的含义,和爸已经出门。她后知后觉地想,哦,应该是外婆在的时候,父亲有过来,并且帮外婆打过水,只不过是趁自己上班时。
心里的暖意,又多了一分。
她坐在沙发上,一仰头,便看见了挂在墙上的外婆的照片。阴天午后的暗沉,老式小区里的寂静无声,猛然间便摄住了她的心脏,让她顿觉浑身发冷。爸怎么还不来,她急忙站起来,出来门外,站到楼梯口,有脚步声上来了,一踏一踏,有点急促,但不失稳重有力。她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和爸站在楼梯转角处,抬头看到她,脚步更急,上得楼来,在她之前进了屋,装好饮水装置,按了加热,才回过头微微喘息:“前面有两三个人打水,我等了一会儿。”
和歌点头。水热后,和爸装了一杯水递给和歌:“这几天你没怎么睡吧,喝完这杯水,你去睡一觉。”和歌点点头却又看着他不出声。和爸这次带了点笑:“我也要在这沙发上睡个觉,我是从外地赶回来的,也一个晚上没睡好了。”
和歌这才放心,进了房间,躺下后又起身,从柜子里拿了一套被褥送到沙发上。回屋时,本能地关上门后,回过身又打开了一条缝,从缝里看过去,和爸果然打开被褥躺了下来,她这才放心地钻进被子,睡得昏天黑地。
那天晚上,和歌是被和爸叫醒的,吃了和爸下的面条,面条底下卧着两个鸡蛋。父女俩对坐在餐桌上吃面,和爸依然尴尬:“我很少做饭,将就着填填肚子吧。”和歌恍惚间回到了十年前的时光,妈妈要出差的时候,和爸总是给她煮面条,底下卧两个鸡蛋,没有青菜。
那時候和爸眉头皱皱地,是不好意思:“歌声儿呀,爸不会做饭,你将就着哈。妈妈明天回来给你做好吃的。”
很小的时候,她觉得父亲做的面很好吃。等到十几岁的时候,她已经吃了很多好吃的东西,便嫌弃地只挑鸡蛋吃。此刻,她也将底下的鸡蛋挑上来,吃一大口,嫌弃地说:“爸你怎么这么多年,厨艺也不见半点长进?”
和爸只是不好意思地笑。和歌则脸部表情一僵,暗自懊恼自己居然用了这么亲昵的语气。
和歌再挑一筷子面,塞到嘴里,意外地好吃。她抬抬眉,“好吃”两个字到嘴边换成了:“面不错呢。”语气礼貌而客气。
和爸脸上的笑,僵了僵,依然维持着。
两个人对坐着不说话也太怪异了吧。和歌努力找话题:“你的汽车维修店,业务很忙吧?”
和爸这十年里,从原来的单位下岗,自己开了一个汽车维修店,他后妻的儿子管理这家店。虽然不在一起住,但和家的亲戚们都有联系。他们在过年过节打电话给和歌,表弟堂妹们时不时找她吃个饭,看个电影。表弟就开玩笑说:“歌姐你还不回去守着你爸的财产,会被你那个后妈的儿子全部霸占哦。”
她呵呵一笑。在有时候加班加到怀疑人生时,会忍不住想想,如果,自己不曾和老爸断绝关系的话又如何呢?也只不过是想想,又转头加班去了。她以为,她跟和爸永远也不会再有交集。
和爸点点头:“还过得去,正打算开第二家,这次外出,就是去考察新的自动洗车设备。”
和歌不由得微恼:这是炫富来了么?或者炫他和张姓女人一家的幸福了么?
她不动声色地冷了场。
和爸却试探着问:“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开店?”
和歌怒了,言语如刀:“你不是和你儿子开得好好的吗?我就不去破坏你的家庭和睦了。”
和爸挑面的手僵住了,把碗一推,没了胃口。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刚抽出一支,和歌将筷子啪地一声拍到桌子上:“我绝不吸二手烟。”和爸的手停住,又将烟放回盒中。和歌恨恨地问:“张女人就是这样对你好的?縱着你,想抽烟就抽烟,想喝酒就喝酒?”
和爸不出声,和歌不肯放过他:“你就投桃报李啰?给他们家做男主人不说,还给他们房子,给他们开店子,然后顺着他们的意,早整死了你,那个后儿子好拿去全部的家当?”
和爸的脸涨得通红,但依然没说什么。和歌自己话出了口,却很是后悔,自己怎么出言这么恶毒?她都无颜面对自己了。
她气冲冲地回到自己屋里,将门啪地关严实了。以为会睡不着,但自从外婆重病以后一直没睡好的她实在抵不住疲倦,睡意很快袭来。睡前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要去把门打开一条缝,努力睁眼一瞧,门又有了一条小缝,她头一歪,睡实了。
接下来的大半年多的日子,和歌都与和爸一起在老房子里度过。每晚下班回家,和爸已经做好了简单的晚餐,有时候是面,也有时候是稀饭小菜,间或父女俩约在外面吃饭。晚上在家的时间,和爸的手机响个不停,大多是工作上的事,她现在已经分得清和爸用什么口气是对着他后儿子,哪种口气是对着他后妻。他对他们语气亲不亲近她都要吃一会子醋。周末,父女俩去逛菜市场,一起做饭,一起去公园散个步。每晚睡觉时,她的房门都那么打开一条缝,看得到和爸在客厅的沙发上酣睡,她才能安心入睡。
父亲的烟在她那般大小声的呼喝中,不知不觉中戒掉了,酒也极少喝。
半年后,她闺蜜约她吃饭,她却急着打包带回家给和爸吃。闺蜜随口来了一句:“你对你爸还真好呢。”她一愣,瞪了闺蜜一眼,想反驳,却来了一句:“你对你爸难道不好吗?”
闺蜜笑了起来,她也笑了,心中有莫名的快乐。
渐渐地,父女俩也会一起去参加父亲那边的亲戚聚会了。一回在表叔家吃饭,和歌跟表兄弟姐妹早早吃完在一边看手机,父亲那一大帮表兄弟姐妹继续喝着,说起家族里好几个小辈都还单着,就各自发表给孩子找对象的见解。有人说女孩子要找富二代,高不高帅不帅不要紧;男孩子也要找家庭条件不太差的,白美却是必要的等等。喝了点酒的和爸却持不同意见:“最紧要看人品,看人品。当初我完全不了解老张,就是看她在丧夫后几年如一日地照顾儿子和小姑子,虽然穷,但三个人都开开心心,成天乐呵呵的。我就因为这个娶了她……你看这些年,我们家的日子过得多好。”
旁边沙发上的和歌心一沉,又酸又痛:爸他后来的家是真和睦啊,他早就忘了她妈吧?
她紧咬牙关,克制着自己不掉泪,不冲门而出,不责问她爸。又有同样喝了点酒的亲戚接了她爸的话:“哥,你原来不是跟张姐先好上了呀?林姐过世才多久,你就娶了张姐。我们当时都在背后说这事呢。”和爸叹气:“唉,我那时候真是觉得过不下去了,晚上一闭眼就看见老林躺在地上,一团血肉的样子。而歌声儿呀,天天晚上做噩梦喊妈妈,喊得我真想跟着老林一起去了。那时老张在我单位外面开小店,每天进出看着她的笑脸,慢慢地觉得日子没那么难了。我想,她和她儿子都那样爱笑,我家歌声儿,也会笑起来,我们家,也能乐呵起来……”
和歌的心犹如被狂风暴雨扫过一般,翻过来覆过去,全是尖锐的疼痛。到此刻为止,她都没有想过,看起来如山一样坚强的爸爸,那时候,也许比她更痛更伤更害怕。他下意识地想寻求一个力量,来支撑他一起走过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忍住了哭,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睛,又平了半天气息,才走到餐桌边去,对和爸说:“爸,别喝了哈。还有,肥肉不能吃。”
语气是凶凶的,却是这么久以来,下意识地,把一双手放在了和爸肩头。
半醉的和爸浑然不觉,对面的叔叔说:“晓歌管起爸爸来了,嗯,管得好。”
和爸语声有点含糊:“可是,这些话,我不知道怎样对歌声儿讲……”
和歌将头低下去,借着老爸的衣服,蹭掉了再次汹涌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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