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5
陶粲明
哥哥是先生的大哥。也许是比先生大出10多岁的缘故,他于我们,不但有着亲哥的呵护,更有长辈般的溺爱。
每次我们回长沙,他都会系上围裙亲自下厨做几道我爱吃的红烧鱼红烧肉,他忍耐我摘院子里开得正好的茶花,给我留下夏日大水坛子荷花开过后的莲蓬做插瓶,满足我的贪玩好奇,手把手教我用割草机修剪院子里的草地,任我拿着他专用的几十米长的水管花式浇水弄得院子和自己一片狼藉……他是一个好玩的哥哥。
他也是一个平凡的哥哥。可每次看到他,我总会想,大约只要一个人心里住着有趣的灵魂,即使过着吃饭睡觉、挣钱养家的乏味日子,也照样能看到生活里的别样风景。
上世纪90年代,哥哥从体制内出来自己开了广告公司,在长沙赤岗冲买了一个楼层,一部分作为家居一部分作为办公场所。那个一百多平米的露台,就成了他独享的天地,繁忙工作之余他迷上了盆景。
稍有闲暇他就去花木市场挑合适的盆,去教育街的三角花园买喜欢的木本植物,不乐意买成型的,都是把植物买回来自己加工制作。买来的只是一株植物,但盆景应该有生活气息才美,所以,哥哥家的盆景都是一个个充满田园野趣的生动场景:有小石山,有小路小桥,有凉亭。石山上有人闲坐歇息,凉亭里有对弈的人,小桥下有船家一乌篷一竹篙。每次去观赏,都觉得他哪里是在养盆景,活脱脱在讲故事。
哥哥说他喜欢的,是那种创作的乐趣。
去捞刀河乡下或五美山里走亲戚见朋友,看到一个树兜一个小枝丫他就能迅速在脑海里构画出一个画面,便挖了或捡了带回家自己弄。
后来,哥哥把大房子买在市委对面的八方小区,也是看中了小区的大露台——春夏秋冬四季轮回,他的露台上总有万千气象。
去年春天在哥哥楼下姐姐家的(几年前小姐姐买下了哥哥楼下的带大院子的一套,院子由哥哥全权打理)大院子里,一段20公分直径的银杏树,看切面应该是被伐下的,横着搁在一个浅口浅色的巨大花盆里。从褐色的树皮里长出两枝新芽,绿意盎然,煞是可爱。
“哥哥,这是什么状况?”
哥哥说:“那天我从观沙路下来,看到路边锯掉了一些银杏树,一节节的枝干散乱堆在路边,有一个树枝上已经发出了一簇新芽,这树芽还没好好看看春天呢多可惜,就回家来找了个小拖板,把这一截断木拉了回来,找了个浅口花盆搁在下面给点水,你看,有意思吧?一个平庸的事物在有了你的想象并再造之后,它就有了神奇的生命力——包括一节被丢弃的树干。”
哥哥趴在栏杆上,望着院子青草地上的那一截发新芽的银杏,满眼都是此刻春风般的欢喜。哥哥就是有这样的本事,那生活中的平凡小事,在他眼里在他手里在他心里,都会变成有意思的事。
养鱼养龟也是哥哥特别中意的事。只要有个院子,他必定挖一小小池塘,养锦鲤,就连他的复式二层,也被他在进门处设计了一个带石板小桥的鱼池,流水潺潺锦鲤逍遥。
他说生活空间里,有水才有灵气有活力。
上世纪90年代在赤岗冲养金鱼是最疯狂,200多条啊。那时哥哥的理想就是那些漂亮的金鱼品种每样养一对,然后子子孙孙到永远。
最后淘货淘到了广州的花地湾。有次他在广州花地湾带了30多条2、3寸的观赏鱼上火车,那时候还没有高铁呢,广州的小妹妹和妹夫给他买了一张软卧票想让他好好享受一下,结果,检票的时候,装金鱼的大塑料袋被划破了,里面充好的氧气全泄漏,把哥哥急得坐立不安,到底想了个无可奈何的办法,入夜后,哥哥把鱼儿放在列车过道的洗手盆里,让水龙头处于滴答滴答状态,这样,不断滴入的水滴才能给鱼儿带去足够的氧气。
可列车员不明白啊,一走过洗手盆就把龙头拧紧,哥哥竖着耳朵发现水滴声停了,就赶紧拉开软卧的门出来操作一下水龙头,看看鱼儿们的状态。
整整一个晚上,他没能在软卧车厢里睡个囫囵觉,白白浪费了妹妹妹夫的一片心意。
“第二天一早,到长沙,我把鱼儿装回大袋子去,一条都没挂啊!”哥哥描述这一夜的煎熬和斗智斗勇时,满脸都是打了胜仗的骄傲。我总以为,有些喜欢或爱,人们只是说说而已;哥哥内心的一股子傻劲儿般的爱,才是真无敌的。
“哥哥,你怎么什么都会啊?”我问。
“一个人哪能什么都会,”哥哥一脸长者慈祥的笑,“不过是,人活着嘛,总归要好好经营经营自己的生活,潦草地路过它,就太浪费了。”
哥哥一生多舛。
上世纪60年代,因为父亲的身份影响,全家从大连下放到湖南农村,为分担家中生计,哥哥早早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高考恢复前,哥哥除了种地,还学着做过泥工木工漆工,砌墙粉墙都拿得出手。
70年代,十几岁的哥哥在长沙第二机制砖瓦厂做过一年临时工。那时候停电是常态,别的小伙伴一停电就欢乐,围成一圈打扑克,哥哥一闲下来就去砌窑门。窑门要单砖竖着砌上2米高,师傅们才有资格砌窑门,那是妥妥的技术活,可是,哥哥做砖厂临时工没多久,就被师傅们信任地安排着去干这技术活了。
90年代初,已经在体制内有稳定工作的哥哥单枪匹马干起装饰广告公司。哥哥说,他就是喜欢创造一幅画设计一个园子装修一套房子或设计一个创意广告,于是没日没夜地自学研究。
他曾带着几个工人来深圳把我们租住的房子装成了北欧风格;他把自己的新居裝成了中式古典风格,在屋里做了个园林水系;他家楼下的小姐姐(我先生的姐姐,哥哥的小妹妹)家里的300平米院子更是被他设计建造成了小区典范。
桂花两株月季一丛,柚子树一株秋日金黄柚子成串,枸杞一棵夏末红星点点,茶花红扶桑艳几株,池塘一个锦鲤悠游数条,水缸里夏荷随风摇曳……
那个干完农活重活后回到灯光昏暗的小小房间里默默画着画的少年,这一生,无论在做什么,都没有放弃对于美好事物的想象与创造,在渺小的生命中闪闪发光。
哥哥还收藏竹雕。他收藏的竹雕艺术品有明末的有清初的也有现代的,雕刻的内容有花鸟鱼虫有大人小孩也有田间竹林。
有时候,你被某种事物魅惑,其实是命运的安排。没事就爱去长沙天心阁古玩市场转转的哥哥,那天早晨在地摊上看到一个竹制满雕的“童子闹春”笔筒,一眼钟情,爱不能释,因为价格偏高,没立即下手,但心里不舍又挂牵,连续跑了三周,一周一次,价格也一次次被他压下来,最后,在一个可以接受的价位,哥哥将人生第一件竹雕宝贝捧了回家。
谁知这一入竹雕深如海,从此就再没有消停日子,广州、上海、杭州、广西、北京潘家园,还有深圳,哪儿都跑过了。
哥哥最得意的一件藏品,是一棵比闻名于世的“翡翠白菜”稍大一号的“竹雕白菜”,外层菜叶自然流畅,菜帮菜叶整体舒展线条柔美,一只小蟋蟀雕在叶片上,仿佛随时会发出虫鸣。
哥哥笑里全是得意:前年去成都,在古玩市场看到这白菜,当时心脏就快停跳了,喜欢啊,但我不能表现得太喜欢啊,就这样人家还开价一万四,怎么都不肯降,太贵。我用尽全身力气克制着没有出手只留了摊主的电话。
“两天后,我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还是忍不住给卖家打了电话,说已经在回去的路上,愿意卖我就下车,不愿意,我就走了。”
“你开价多少?”
“3000。”哥哥调皮地眨眨眼,“收藏买卖里,砍价是乐趣也是一项绝活。”
没想到那人口头竟松动了,说东西不是他的,他要去问问放在他这里寄卖的人。哥哥挂了电话,在车里如坐针毡啊,好在,电话很快来了,说卖了。
哥哥几乎喜极而泣。
平日里会听到哥哥说最近又收了什么好物,欢喜得像个孩子献宝般给大家欣赏来一场美学鉴赏,顺带给大家普及各种竹雕知识;有事没事他手里捏个竹雕小件摩挲着,说在给宝贝“包浆”。
好吧,写到这里,看得出我这哥哥就是个玩家吧?
但是,哥哥毕竟是一个家族的大哥。家族的大事小情他拿主意忙前跑后张罗;团圆宴前总是他列菜单他掌厨,嫂子还有姐妹们打下手;生活无法自理的婆婆由哥哥姐姐们轮着细心照料。我看着哥哥给婆婆一口口细心喂饭或者连搂带抱地挪动她,不时捧着婆婆满是褶子的脸叫“我的亲娘嗳”,天气稍晴就推着轮椅带着婆婆去小区转悠逗得她咯咯笑,让你觉得那个瘦皱成十几岁孩子大小,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不再记得人事的老太太就是他心中最美的宝贝。
春节前,长沙一场大雪,哥哥拍了一张把脸埋进雪堆做成雪娃娃面具脸后的照片放进群里,把我们笑得不行。
哥哥永远是家里最忙的那个人,爱旅行爱摄影的他也只能见缝插针地放飞一下自我。
去年有个周末的中午,哥哥打来电话,说在古玩城,深圳古玩城。
啊?这是什么节奏?赶紧飞车去见,他推着那辆小轮自行车出现在我们面前。
“哥哥,你不是骑自行车来的吧?”
哥哥摇头:“现在是没法搞出这样的壮举了,我从家里骑到火车站,买了张票上车睡一觉,就到了深圳,下了火車就骑到古玩城了,明天我去广州,也打算两头骑行,中间搭一段高铁。看看这两日能不能淘到心仪的物件。后天要赶回去了,老娘还等着我回去呢。”
我望着哥哥额上深深的皱纹,微汗的脸,还有那因为沉浸在自己梦想而抑制不住的兴奋,突然想起谁说过,梦想根本不是一个目标,而是一种气质。
春节初七晚上,把婆婆安顿睡下后,第二天要回程的我们坐在餐桌前喝咖啡聊天。
在咖啡的香气里,我们回忆起很多事:十几岁的哥哥到集市卖菜归来在道边捡回十几只天降大雪冻死的鸭子,那个年,过得好肥,把为过年发愁的妈妈乐坏了;二十岁的哥哥在长沙雄伟旅社的天台上试练别人寄放在他那儿的一把气枪,打死了对面楼的两只鸽子第二天被主人上门索赔;三十几岁哥哥已结婚生子养了40多盆盆景和几大缸争奇斗艳的金鱼有了自己的公司;四十几岁的哥哥换了新车,但城市广告新规出台公司遭遇最寒的冷冬;五十几岁哥哥为意外受伤的妹夫的赔偿官司心力憔悴,还有二妹妹家的拆迁补偿问题大侄女家的新房装修……
他这一生,无冠带无珠饰,更无伟绩待他去完成。
生命似乎没有一刻是轻松惬意能从心所欲的,但他说,也没什么太大的难。
真的,哥哥从来不是我们说的那种所谓精致的华丽的自我的粉饰的生活家,他就是结实的生活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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