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5
蒋茉莉
黄兰颖在26岁那年离了婚。
结婚三年,儿子两岁,黄兰颖跟老公阿平吵闹了两年半。阿平在市郊一家化工厂上班,那些年厂里效益不好,工资上月有下月无的,到后来每月只能拿几百块生活费。眼看着儿子小磊要上幼儿园了,正是花钱的刀口,黄兰颖就跟阿平商量,不如辞职出来,另谋生路。
那是1990年,市里突然冒出一些港资和合资企业,阿平的技术都用得上。黄兰颖心想,像阿平这样的技术尖子,随便换一家工厂,收入怕都要翻倍呢。
黄兰颖在一家宾馆做财务,她有好几个女同事的老公都已经这么干了,有的给合资企业打工,有的自己单干做生意。眼看着女同事们一个个穿上了光鲜富贵的皮衣,她还穿着结婚前阿平买给她的牛仔外套,想想都心酸。
“穷则变,变则通。”她经常对阿平说。
可是阿平不爱听这个,黄兰颖一念叨他就嫌烦。当时厂里盛传小道消息说有香港大老板要来这里投资,工厂还有振兴的机会,阿平就想,等等吧,或许真能振兴,车间里的机器真能再度轰鸣呢。
那一阵子,阿平下班后不爱回家,有工友就拉他去厂外面的小酒馆喝酒。小酒馆的老板娘长得眉清目秀,没有本市很多做小生意的女人那股油腻劲儿,也不像黄兰颖那样叨叨,阿平跟她一来二去就擦出了火花。
火花没闪多久,这事被黄兰颖发现,她一反常态地没吵没闹。反正对阿平已失望透顶,一个男人不能给妻儿更好的生活,留着当吉祥物吗?
黄兰颖提出离婚。阿平不愿意,但他是过错方,理不直气不壮,更备不住黄兰颖的异常坚决。婚终究是离了,儿子归黄兰颖。
阿平痴痴地等了一年,没等来香港大老板,倒等来了工厂倒闭的噩耗。
阿平拿了一笔少得可怜的补偿金从工厂出来,跟前工友合伙做起了塑料制品生意。可他虽是个技术好手,做生意却毫无天分,几单小生意都做得跌跌撞撞的,做一单赔一单,搞得整个人越来越沮丧。
自从离婚后,阿平就搬出去另过,自己租了间小屋,跟小酒馆老板娘也断了来往。他每周来看一次儿子,也流露过想跟黄兰颖复合的意思,但都被黄兰颖堵了回去。
那几年闯海南的风潮正盛,阿平的好些前工友纷纷去了海南,传话回来说那边机会多。阿平也动了心,就来跟黄兰颖商量。黄兰颖说:“这是你自己的事,甭跟我商量。”
阿平说:“等我混出个人样,我就回来跟你复婚,接你们娘儿俩去海南过好日子。”
黄兰颖笑笑说:“你要真富贵了,也跟我没啥关系。”
阿平没再说话,抱了抱儿子就走了。
黄兰颖从此没有再见过阿平。
第二年春节,阿平那些去了南方的工友们都回来过年了,有的挣钱多,有的没挣到几个钱,可毕竟都回来了,唯独没有阿平的消息。阿平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样,他们都说没在海南见过他,有人说他可能在深圳打工,有人说他可能去了广西北海搞房地产,有人说他也有可能去了新疆种棉花,但都没一个是准信。
黄兰颖有一天碰到一个阿平的前工友,说起阿平,他忿忿说:“本来我们约好一起去海南的,这小子倒好,把我给闪了,临上火车都没露面!”
黄兰颖心里咯噔一声:阿平究竟去哪里了?她本能地觉得异样,似乎这事另有隐情,却也没有往深里想。她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儿子越来越调皮,宾馆已经有小道消息说要改制裁员,她自顾不暇,没心思去猜阿平的去向。
他怎么着也不过就是两种可能吧,她暗想,一种是发达了,在南方春风得意,遇到个喜欢的女人,再婚成家,压根想不起要给他老家的儿子付抚养费;还有一种是确实没混出个样子,天涯沦落,隐姓埋名,无颜还乡。
不管怎样,在她和儿子的世界里,她当他从没来过。
十年很快过去,一转眼小磊12岁了。这十年里,黄兰颖像这个城市的很多人一样经历了下岗和自己做小生意的摸爬滚打,挣了一点钱,贷款买了小小的两居室,和儿子相依为命。
阿平始终不见踪影,离婚时谈好的每月给儿子100元生活费自然也没有兑现过。逢年过节黄兰颖会带着小磊去看望爷爷奶奶,但是两位老人和阿平的兄弟姐妹们也没有阿平的消息。渐渐地大家都不再提起阿平,他消失在他们的生活里。
下岗后的黄兰颖开了一个早点摊,地点就在阿平以前上班的化工厂大门外。倒闭后的工厂后来真的被一个香港老板买下,车间又开始机器轰鸣,只不过工人全换了一茬。
早点摊的位置很好,上班的工人们爱到黄兰颖的摊上买早点,边吃边走进长门。摊位上远远地能看到那个跟阿平有过纠葛的女人的小酒馆,一开始黄兰颖也觉得不自在,但时间久了就无所谓了,讨生活啊,想那么多干嘛。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她请了个刚从乡下出来的小姑娘当帮手,小姑娘十六七岁,事事要人教,黄兰颖又顾惜孩子年轻,不睡好觉不行,于是每天早起磨豆浆煮粥炸油条蒸包子馒头的活儿就都归了她自己,小姑娘只是在摊子支开顾客上門后帮忙跑腿当服务员。
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黄兰颖也怨过命,怨这茫茫人间别人家家户户都欢声笑语,唯独她母子俩凄苦度日。偶尔她也会闪过一丝念头:或许阿平真的在南方发达了,只是有一些原因不便马上回来,可他终有一天会回来跟她们母子相会,真的如他所说,会回来接她和儿子去南方过好日子……但每次她都嘲笑自己:打住吧,尽想些没用的。
那些年里,也有好心人给黄兰颖介绍过对象,说:“就算你不需要一个老公,小磊也需要一个爸爸。”黄兰颖谢绝了所有好心人,她说:“小磊有爸爸,他爸爸去了南方。”
“南方”成了黄兰颖的一个心结,充满希望,又仿佛是个陷阱,神秘莫测。
这年夏天的一个上午,黄兰颖正在收摊,两名警察突然来到她的摊上。
一开始她没有在意,警察来买早点也是常有的事。可是两名警察脸色凝重,他们对她说出了阿平的名字,问她:“你认识这个人吗?”
警察说,本市一个建筑工地在挖地基时,挖出埋在地下的一具尸骨,经确认是她的前夫,她儿子的亲生父亲,阿平。
警察说,根据查到的线索,警方拼凑出了阿平被害的大致情况:当年阿平准备下海南,想出手他那辆几乎全新的摩托车,很快就有人打电话来说要买车,双方把价钱谈到一万多,当天相约在一块荒地附近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想到有去无回。十年后,这块荒地被出售建房,推土机挖出一具骸骨,被深埋地下的阿平才见了天日。
警方怀疑凶手是当初在这块荒地上租了个大棚种菜的几名外地人。但因为年深月久,外地人早已离开本地,要找到凶手还有难度。
警察说,阿平的衣服口袋里有他的身份证。黄兰颖也认出,阿平穿的那件衣服还是他表哥送给他的。当时表哥单位发了好几件工作服,表哥穿不完,就送了阿平一件。
黄兰颖带着儿子去收尸、火化,又拿出全部积蓄找了一块墓地,安葬了阿平。
纵然阿平已经是前夫,黄兰颖也哭成了一个泪人,阿平实在是死得太冤了。她咒骂那些凶手不得好死,哭儿子从小没有爸爸命好惨,又觉得是自己害了阿平,要是当初不那么决绝地离婚,阿平就不会想到去海南,也就不会上那些外地人的当,去那块荒地交货,他现在就会好好地活着……她还有一个说不出口的痛:阿平会从南方回来接她们母子去过好日子的梦想,被凶手冷血无情地戳破了。
反倒是已经上初中的小磊比较冷静,他对黄兰颖说:“妈,别难过,你还有我呢。”
阿平遇害的那个地方,后来成了这个城市的一个中心地标,立起了一座奔马的雕塑。人们都觉得这里是城市的骄傲,唯独在黄兰颖眼里不是。这是她的伤心地。每次坐车经过那里,她还会浑身发抖。
两年后,黄兰颖嫁到江苏的表妹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老陈是表妹夫的堂兄,一个比黄兰颖大十多岁的鳏夫,做小生意,有些家底,儿女都上大学了,老陈就成了典型的空巢中年。
老陈坐火车来到黄兰颖的城市,双方见了面,都很满意。黄兰颖又和儿子长谈了一次,最后决定,跟老陈结婚。她实在是太想离开这个伤心地了。
黄兰颖带着儿子去了江苏生活。
在江苏的日子是黄兰颖一生中最舒心的一段日子。老陈对黄兰颖母子很好,托关系让小磊进了当地的重点高中就读,小磊也很争气,成绩好不说,跟老陈家的两个兄姐也相处融洽。周末老陈会带着他们母子去爬山钓鱼,国庆黄金周还会带着他们外出旅游,他们去过西北,也去过东南亚。那些年里,黄兰颖回过老家几次,跟亲友聚会时,她会主动翻出手机相册给她们看。照片上,她戴墨镜穿彩色的防晒衣,纱衣在海边的风中飘起来,她对着镜头比心,看得出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黄兰颖到江苏的第五个年头,老陈在体检时查出患癌,两年后不治去世。老陈的子女都在上海工作,不能经常回家,黄兰颖在病房里尽心尽力照顾老陈,他们都看在眼里,感激在心。直到现在,他们逢年过年还会给黄兰颖发祝福的微信,每年春节都给她发来大大的红包。
可是毕竟老陈不在了,彼此也不再是一家人。这一年,黄兰颖再次做了一个决定:去深圳。这时小磊已经从广州的一所大学毕业,进入深圳的一家电子公司工作。母子俩在龙岗小磊上班的公司附近租了一套房子,黄兰颖每天负责给小磊做饭煲汤。
母慈子孝的日子过了一年多,黄兰颖觉得太闲,决定创业。
黄兰颖要创的不是什么大业,她开了家微店,出售腌腊制品。她用深圳的猪肉,制作川味的腊肉和麻辣香肠。她的手艺着实不错,我以前吃过她家的香肠,味道惊艳,一试难忘。
今年春节,我去龙岗看她,她做了一大桌子菜,临走时又给了我两大袋香肠,一袋麻辣、一袋广味。我说,“三姨,这香肠好吃,肉质细致,肥瘦比例恰到好处,肯定大卖。”
她很高兴,说:“谢你吉言了。”
那天,表弟小磊和他的女朋友阿燕开车带我们去深圳湾公园玩。我们骑了会儿单车,又沿着海岸线走了很远。我和黄兰颖一边走一边聊她的这半生,她对我说:“你自己的命,總不能撒泼打滚赖别人。”
她想想又说:“好命都是挣出来的。”
黄兰颖告诉我,小磊和阿燕准备在五一结婚,阿燕是潮汕人,漂亮能干又孝顺,和她特别投缘。我听着,真心替她高兴。
看着海水中的红树林和栖息在树林中时而飞起、时而落下的各色水鸟,黄兰颖忽然叹气说:“阿平一直想来南方,可惜一辈子没能来,我以前从没想过来南方,现在倒是在南方定居了……这都是命啊。”她说着,哽咽了一下,但一转头看着在海边欢闹的小磊和阿燕,黄兰颖立马又喜笑盈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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