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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珍珠慰寂寥

时间:2024-05-15

玄宝

仲夏夜,屋外一片闷热,老小区的楼道里传出饭菜香。

曹成骏拖着箱子,从机场回到家,进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冰水来喝,顺手開空调,冰水下肚,一阵战栗。

深圳的夏天,真是热啊!

空调制冷不到五分钟,忽然屋内一片漆黑,冷气应声熄灭。曹成骏以为保险丝坏了,打开手机的电筒去门后查电闸,没问题。

楼上的住户传来几声咒骂,大热天的停电,还让不让人活了?

家里没有备蜡烛的习惯,他记得隔壁住的是一家五口人的租户,刚搬来时打过照面。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白薇。

白薇打开门,手上捧着一根粗壮的白色短蜡烛,身后的是一片蜡烛光,从客厅到门口,点了二十几根大大小小的蜡烛,像是圣诞节教堂里那样壮观。如果不是顶着一头热汗,曹成骏大概会文艺地以为在黑暗中见到了某个不快乐的天使。

穿着长裙的白薇脸色有些苍白,她刚从一个噩梦中醒来,满屋漆黑,顿时有种被全宇宙抛弃的孤独感,正是这几分孤独感,让她把家里所有的蜡烛都点上了。听得邻居来借光,白薇伸手在鞋柜顶上拿了根蜡烛递给他。

曹成骏说谢谢,白薇只是挥挥手。

也是怪人了,曹成骏心想。隔壁什么时候换了人?他出差三个月,自然不知道。

匆匆洗了个冷水澡,才知道因为这一带修地铁,不小心挖断了电缆,整个片区都停电,要到第二天早上才恢复。看来今夜不好过,曹成骏套了件T恤,换上拖鞋,准备下楼吃碗米粉,飞机餐实在难以果腹。

楼下的宵夜档弄来一个发电机,发出轰轰声。今夜的生意反而比往常好,到处都是出来乘凉吃冰的人。

曹成骏好不容易找了张台子坐下,服务员又引过来一个人:“今晚太多人了,要拼桌。”

是那个邻居,白薇。

白薇没看菜单,抬头对服务员说:“一碗羊肉粉,微辣,一罐可乐。”

邻居坐在对面,何况刚见过,不打招呼就说不过去了。

曹成骏朝白薇笑笑:“你也来吃宵夜?”

白薇的脸色好了一些,仿佛缓过劲儿来了:“出来吃点东西,屋里太闷了。”

两个陌生人,因为疲累无话可说,一时间有点沉默。

像是想起什么,曹成骏问:“你家里的蜡烛都吹灭了吗?”

白薇一愣:“我忘了。”她真的忘了。这下好了,白薇连晚饭都来不及吃,急急往家里赶回去,开了门才松口气,蜡烛兀自亮着,没有烧到不该烧的地方。

收拾好那些蜡烛,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

曹成骏在门口,提着两个打包盒,有点好笑:“你点的餐忘了拿。”没见过这样冒冒失失的女人。

白薇这回笑着给他开了门,邀他进来坐会儿:“反正要停一夜的电,进来喝瓶啤酒吧。”

曹成骏进了门,发现里屋摆着各色颜料,墙边堆满了画布,窗边立着两个画架,底下放了一桶水,插着几个画刷。旁边还有张大大的书桌,放着绘画用的电脑和画板。

白薇把他往里面带去,一个小阳台摆了两张摇椅和一张原木色的桌子。天气好的时候,对着的正是窗外满眼的青绿,这个房型是不带阳台的,她隔了一小截,看得出来是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谢谢,我一天没吃过东西了。”递了瓶微冰的啤酒给曹成骏,白薇迅速打开餐盒,热乎乎的汤粉,吃得满头满脸都是汗。

大概是吃饱了,白薇的精神也来了,跟曹成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曹成骏好奇:“你这样没有戒心,怎么敢邀请陌生男人进来?不怕我不轨?”

白薇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也没有戒心?陌生女人的屋子也敢进来。不怕是盘丝洞?”

曹成骏讪讪,被反将一军。

见白薇熟练地抽出一根烟,他拿出打火机,替她把烟点着,又给自己点了一根,女士烟,他抽不惯,味太淡了。

身后无灯,窗外很远的地方却有光,迷迷蒙蒙看不清。白薇唇边那颗忽明忽暗的红点在他眼前闪烁不定,飘乎乎的烟雾笼着她细长的手指,有种不真实的神秘感。

曹成骏最近都不需要出差,国内外的经济形势大不好。一夜之间,似乎所有行业都在叫凛冬已来。金融行业最先感知,不少机构裁员,一些大boss自降薪酬,曹成骏在投行的危机感也很大,照镜子时发现自己额间的川字纹又加深了。

白薇喜欢外出散步,曹成骏在小区里见过她几次,两人也算开始熟悉了。

她见他总是一个人,他见她也总是一个人。可他们都不问其他,只是偶尔会一起抽根烟喝瓶啤酒,再无更多。

今年中秋加国庆,可以放假十天,城里空了一半,似乎大家受够了这个地方,迫不及待想要逃离。中秋那晚,曹成骏出门买了一堆食材回家,碰到要下楼吃饭的白薇,大家都有空,那就一起凑顿饭吧。但两人厨艺都不佳,只好拿了个电磁炉在曹成骏家打火锅,吃得满嘴流油。

一顿晚饭,竟吃了三小时,啤酒喝得不过瘾,又开了红的,两瓶见了底,终于开始有醉意。曹成骏把火关了,脸上发红,给白薇递了根烟,两人各自靠在沙发上不肯动,摊着吧,今宵有酒今宵醉,别问明天在哪里。

“今天是我生日。”曹成骏笑嘻嘻,伸出五指,“35岁了!”

白薇也半眯着眼睛,叼着根烟,双手打着混乱的节拍给他唱生日快乐歌,嘴边烟灰烧得长长的,颤巍巍就是不掉下来。最后还是掉在了她身上,留了几个淡灰色的点。

两人大笑起来。

“以前我生日,我妈就爱给我煮长寿面,底下有个硬币,我爸煎了两个鸡蛋盖在上面,再撒了点葱花,也没放什么料,可我就是觉得特别好吃。”不知道是不是白薇的错觉,她觉得今晚的曹成骏有些忧伤。

“可她跟我爸都不想见我,我也不想见到他们。”曹成骏撑着沉沉的脑袋。

“我跟我老婆......”想了一下,曹成骏又说,“不,是前妻,跟我前妻提离婚,就是在中秋夜。”他转头看了一眼白薇,显然还不算很醉,“我是不是特别混蛋?”

白薇眯着眼,哼着乱糟糟的小曲:“是挺混蛋的。”也不知道她听进去没有。

“以前,在我们老家,我是一个工科工程师。我一直想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爸妈不同意,觉得我就是没成家,还不定性,结了婚就好了,就找人给我介绍了我前妻。”曹成骏完全躺在了沙发上,又点了根烟,他向来嘴巴紧,今晚的话却怎么关都关不住,“我前妻在我们当地小学教音乐,父母都是老师,家庭好,人也很好,大家都好。可我就是觉得心里堵,迷迷糊糊结了婚,糊糊涂涂又过了两年,越来越不开心。”

“每周一三五晚上她都会煲汤,二四六是一道家乡菜。我想在外面吃点别的,她说外面不卫生,我不同意,她就跟我冷战。我们结婚两年,没在外面吃过一顿饭,就连同事聚餐也能引起冷战。”烟雾一阵一阵地飘在他头上,怎么都散不去,“每个人都觉得我们挺好的,我甚至也赞同,女人嘛,让一下就好了,大家不都这么过来的吗?”

“可是有一晚,她跟我说,我们该要个孩子了。就是那一晚,这句话把我震得不能动弹,那时候我想,完蛋了,再不改变,人生就彻底完蛋了!”

“也是中秋那晚,我生日,我们两家人聚在一起吃饭,她说出要孩子的事,长辈们都很鼓励。我连那碗长寿面都没来得及吃,就哆哆嗦嗦说要离婚。他们都以为我发了疯,可是我一定要离婚,跪下来求我前妻,让她放我走。”

“那个中秋之后,两家父母轮流来指导我们要怎样过日子。我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要离婚,家不回了,工作也辞了,硬是熬了半年,我前妻熬不住了,同意去离婚。我爸妈知道我真的离了,几乎没拿起棍子打断我的腿,把我赶了出来,说再也不原谅我。我连夜收拾行李,就这样来到了深圳,一下子就五年过去了。”

“深圳真是个好地方啊,没有人在意你的过去,没人在意你是不是有伤口没结疤,你只需要怀着现在的迷茫,去看无常的未来就行了。”前工科工程师的文艺病发作起来,也是很要命的。曹成骏以为白薇至少要发表一两句话,一转头,发现她已经睡着了,抱着小抱枕,蜷缩在那张小沙发上,扯着轻微的小呼。

两人就这样各自占据了一个沙发,脖子都睡疼了,醉昏昏地醒来,屋内的空气一团糟糕。吃人嘴软,先醒过来的白薇不好意思,开始收拾桌子,碗碟碰撞声把曹成骏也吵醒了。嘴里干干的,两人都没开口,看一眼手机,凌晨五点,天色才微微亮色。

曹成骏给白薇递了杯水,没忍住:“我的前半生是交代了,你不分享一下吗?”

“生活单一,日夜颠倒。”白薇摊手,实在没有特别想说的话,最后还是开了口。

“幾年前,我有个男朋友,谈了三年恋爱,结婚提上日程。他们是粤东人,爱算命,他父母说我跟他八字不合,又想找个本地的媳妇,很反对我们在一起,事情拖了一阵子。”白薇自嘲地笑了笑,“他的父母越是反对,我们在一起的决心就越坚决。僵持了好久,大家都有点累了。那段时间,刚好我师姐知道有个门路,可以让我申请去法国读一年书,我是学画画的,去欧洲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就兴冲冲跟我前任讲了,反正现在他父母也反对,不如推迟婚期,也就一年时间。”白薇伸手去拿烟。

“你很难想象当时他的表情,像是便秘一样。”白薇说着自己都笑起来,“他当场大发雷霆,指着我的鼻子说‘我跟你结婚,是看在你是个没有依靠的外来妹的份上。你以为你去了法国,就能升天了!?’”

“我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争执,他明明说过,我们在一起,应该有个好未来,无论是谁走得快都不要紧。何况我还不找他借钱。那些信誓旦旦从爱情变成了同情?后来他找我道歉,说是不希望我离开他,一时口不择言。”

“一直以来,我都是个优柔寡断的人。但是那天我和他说,‘对不起,这是我十几年的梦想。三年的感情,怎么比得上十几年的念想呢?’就这样分开了。折腾了快半年才真正坐上飞机飞去法国,分手后我从来没哭,自己都觉得自己冷血。”

“我英文向来不好,更别说法语。过去几个月,总算能磕磕巴巴地交流了,人的适应能力真是我们想象不到的强大。很多艺术史的古老词汇根本不懂,好在我懂画画,万幸。”白薇脸上逐渐有一层光芒,不知是不是窗外的太阳初升,令人有了这种错觉。

“在法国那一年半的时间,实在是穷,瘦了十几斤,现在吃饭跟饿狼扑食一样,就是那时候养成的毛病。饿着肚子也要去看展,一年多的时间里,欧洲大大小小的展看了上百个。那是我人生最快乐的一年,我永生永世都不会忘掉这段经历。”

“后来,后来很现实,我的留学生贷款到期了,回国开始接活儿还贷款,明年中旬应该就能还完了。”

白薇很高兴,“我不清高,商业插画我接,努力找经纪人帮我谈画廊,如果不是嫌教小孩太麻烦,可能我也会去授课。等贷款还完了,如果后面还有钱,我还要继续到处走,做一只会飞、不会停下来的小鸟。”

最后一根烟都没了,曹成骏把空掉的烟盒往桌上一丢,白薇把嘴里抽了一半的烟递过去,一支烟抽完,天也亮了。

往后似乎大家都忙,不再有这样说心事的机会。白薇继续画画,偶尔会见到曹成骏带漂亮姑娘回家,或者见到他拖个箱子去赶飞机出差,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总之每个人的生活都没有什么改变。

经济不景气的情况下,曹成骏的小组还是接了个不错的项目,分了一笔钱,他搬离了这个老小区。当时白薇正在香港参加一个小型画展,两人来不及说再见。

两个月后,白薇收到曹成骏的邮件:白薇,我搬新家了,家里有个很大的空房间,可以用来做你的画室。

鼠标在那个邮件上来来回回地点了又点,最终白薇还是把那封邮件删掉了。两个孤独的人在都市里相遇,像是海上碰撞的泡沫,之后不是消失,就是破灭。人各有命,不必死在一起。

曹成骏也知道这个邀请有些莫名其妙,发出去后竟然有些忐忑,最终又放下心来,因为想通了白薇是不会回复他的,至少他诚恳过。他们是同一类人,清醒又残酷,在自己的人生里各自做出过惨痛的选择,不会轻易为谁改变想去的方向。如果要把人生毁掉,那他们都会选择毁在自己手里。

从宁夏转机回深圳的时候,曹成骏在机场通道里看到一幅画,他忘了赶路,伫立在这幅画面前许久。画中一个没有面目的男人和女人,各自背靠着一张木椅,中间桌子上放着一串散掉的珍珠手链,窗外是一波波海浪,闭上眼,仿佛还能听见浪潮声。这幅画的名字叫《何必珍珠慰寂寥》,画家落款白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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