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4-24
傅淑青
一
每天下班,我会从第九层写字楼的电梯上下来,直奔两公里以外的徐家河社区。这里是典型的城中村,遍布着纵横交错的巷子,一不小心便会迷路。很多次,我以为前方就是条死胡同,但走到尽头,向左或者向右那么一拐,便又拐入了另一条巷子。每条巷子都住着不同地方的人群,只要知道某一个人是哪里人,那基本上可以确定整条巷子的人都是他的同乡,从这条巷子到另一条巷子,仿佛从这个世界到了另一个世界。
那天刚下过雨,我带着垂满雨珠的碎花伞,小心翼翼地提着裤脚,生怕像鼻涕一样黏稠的土黄色泥浆会弄脏我新买的黑色皮鞋。狭长的巷子带着股湿湿的霉味,左一条,又一道,像极了封建时代那吃人的礼教,连呼吸都变得那么压抑和困难。傍晚时分,万家灯火勾勒出了城市的璀璨和繁华,而巷子里的世界却与城市背道而驰,漫天的昏暗、苍凉和陈旧镶嵌进了巷子里。这时,下班族们阵阵的脚步声和踩自行车“吱呀吱呀”声扰乱了巷子的平静和沉闷,空气霎时鲜活了起来、流通了起来,那碎细的江西方言、四川方言、河南方言不断地在耳边响起。随即不久,就会被年轻人身上那音质极差的手机铃声“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所淹没。窗子里,飘出了煲汤做菜的声音,疲乏了一整天的人们早已饥肠辘辘,贪婪地呼吸着烹制食品散发出的怡人香味。可是每当那淘米的孩子把淘米水往臭水沟里那么一倒,那臭气熏天的腐烂味瞬间翻腾了出来,立即冲淡了味蕾所有的兴奋。
我并不奇怪被高楼大厦擎得四平八稳的城市天空下会藏着如此破败不堪的地方,其实每一座城市都会藏着这样一群民工,藏着这样一个脏乱不堪的地方,这是他们除了乡下以外的另一个家,虽然这个又暗又潮的家不足十平方米,但毕竟在漂泊无依的城市有了一个安身之所。其实每一个拥挤的小屋都是一个大世界,每一根男人的脊梁都承载着全家数口人的命运。在这个照不到阳光的地方,抬头看不见巷子上方那道细长的蓝天,只有晾晒着的各色各样的衣服,包括女人的内衣内裤,随风摆动。
二
每一盏灯背后都是一个大家庭,每盏灯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灯火总是在被阳光遗忘的地方亮起来,那束微弱的光透过了窗框上糊着的旧报纸,折射在破落的石子地上,像极了窗子里那张营养不良的孩子蜡黄的脸色。
他们是群被城市和乡村双重抛弃的孩子,相比于他们,我是幸福的。我在乡下老家的凤凰山上采过茶、偷过红薯、摘过一朵朵鲜红的杜鹃花;我在坍塌的合济桥桥墩下玩耍过,捡过鹅卵石、舀水浇过那一片片绿油油的菜地;我在静谧的佑圣寺里敲过钟、打过鼓、祈过福、求过签;我在柳溪水清澈的冰凉里泡过脚丫、收集过落叶、折过纸船;我在农民公园的秋千架上曾摔得遍体鳞伤,却依旧乐此不疲,也和小伙伴们抢秋千不惜大打出手。我以为乡下的那个老家是无边无际、宽广无比的,我认为我的一生会像我的父辈一样,在那个波澜不惊的地方,任如水的时光在脸上留下沧桑的岁月痕迹。当我看到逆来顺受的姐姐在老家小作坊忙碌而又瘦小的背影时,当在外地上学的同学在电话里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地讲起外面的世界时,当我孤零零站在小镇的街头,看着那些来来往往闲散的人群时,我突然感觉自己成了被众人所抛弃的孤臣孽子。我开始向往外面的世界,就像巷子里的孩子,喜欢用一双明亮乌黑的眼睛打量小巷外的世界。
这些年,我一直游离在故乡和他乡,一直奔波于城市和农村,我的故乡总是在包容我的背叛,就像自己的母亲,对于倔强、执意要离开自己羽翼的孩子,总是又爱又恨又怜。每当厌倦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城市时,我就喜欢回到乡下,任那清风吹去我的忧愁,让那柳溪水洗去我的焦灼,让那质朴的方言萦绕在我耳边。2011年的9月,我在绍兴诸暨的一家小工厂打工,秋天凉意渐浓,小工厂突然地倒闭,老板没有给我们结工钱,只是象征性地给了点生活费。那段时间,我病倒在了他乡,无力的双手拎着大包小包却不知道该往哪走。回家时,正好下着倾盆大雨,刚下车,母亲就接过我手中的一大袋行李,替我打起伞,她没有责备我赚不到钱,也没有责备我在无处可去的时候才想到回家。后来,我在老家的小作坊里找了一份和姐姐一模一样的工作,虽然累,但是却很充实,我不再担心自己会失业了、不再时刻带着暂住证、我不用怕拿不到忙碌一年的辛苦钱、我不用每分每秒紧紧捂着自己放着手机和钱的口袋,我可以收起在他乡的自卑,堂堂正正、安安稳稳地活着!从那以后,我就开始明白,当全世界的路都走不通时,有那么一条路,永远是为自己敞开着的,那就是回乡的路!
而巷子里的这些孩子们呢?他们有故乡吗?有,当然有,不过故乡远在千里之外,只是一个虚幻的地名。故乡,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陌生的故乡,陌生的一片土地,陌生的乡里乡亲,抚慰得了成年以后一颗受了伤的心吗?陪伴他们成长的不是城里孩子特有的游戏和玩具,也不是农村孩子最好的玩伴蟋蟀和蝴蝶,他们除了一条冷冰冰的巷子以外,他们还有什么?
三
公司因为种种问题不得不暂时散伙,我没想到自己小白领的朝九晚五生活只持续了一个月。我又想起了两年前那个带着累累伤痕、惨败而归、失业的自己,我感觉到命运总是在无形地捉弄自己。和我住一个套间的同事说他不准备在杭州找工作了。他买了一张回老家的车票,想和妻子、孩子在湖南那个遥远的小山村过简单安逸的小生活。他走那天,我像一只失去方向感的无头苍蝇,在乱糟糟的人才市场投递简历,磨破了嘴皮,应聘各式各样的行政工作。他只带走了一些简单的行李,包括他那床在徐家河一家小店里新买的棉被也没带走。他留下了一张纸条:
小妹,我走了,没有来得及和你道别,虽然失业了,但希望你能好好生活,期待几年以后能看到你的更多成绩。另,我把棉被以及一些生活用品都整理好了,都放在了你的床上。再见!
我把那张纸条紧紧地攥在手心里,眼睛湿润了。一种难言的感动,长久地萦绕在我的心中。在他还没住进来之前,老总就跟我说过,同事喜欢书法,能写一手好字,人也不错,既然住在一个套间里,就要好好和人家相处,我不断地点着头。处在青春浪漫期的女孩总是爱幻想的,包括自己。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有文人特有的清高和傲骨吗?是否和扬州八怪一样不同于常人呢?我偷偷地幻想,他或许高高的,瘦瘦的,穿着青衫,抚着胡子,戴着黑色边框的眼镜......那天,他背着一只蛇皮袋,敲开宿舍三室一厅的大门,天呐!和我想象中的那个大书法家的样子相距十万八千里。他面黄肌瘦,不足一米六,说话略带点口吃。从他来的那天开始,我就一直在心里埋怨他,是他破坏了我对于书法家美好的形象。
听别人说这里晚上不安全,女孩子最好别一个人单独出去。我在杭州也没什么朋友,很多次都是同事陪着我出去。我和他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徐家河,他来的那天杭州还有未消融的雪。他缩着脖子,哈着气,在一家拥挤的杂货铺里买了一床棉被。开杂货铺的是一个六十多岁驼背的妇人,她很精明。有一次我在她这里买了一大提餐巾纸,坐公交回家的时候才发现零钱在买餐巾纸时用光了。我径直走进她的店里,拿着五元的纸币想换她几个一元的硬币。她怎么也不肯兑换,一口咬定我刚才买餐巾纸时用的十几个硬币在短短十分钟里找钱找光了。我回头想离开时,她却叫住了我,说再买一提餐巾纸就把零钱找给我。那天,两只手一左一右提着两大袋餐巾纸,晃悠悠地坐上了公交车。我想这两大袋餐巾纸,足可以用一整年了。同事其实比她更精明,八十元一床的棉被,不断地砍价,居然砍到了六十元。
我在徐家河的旧书店买了一大堆的书后,什么也不敢再买,只因为囊中羞涩。很多次,大半夜被冻醒,冷得受不了时,就从冰冷的被窝里爬起来,披着棉袄,穿着拖鞋,左手拿着一本诗集,右手捧着一杯热茶,一边读着诗,一边在客厅和房间来来回回不停地走。有几次他问我为什么大晚上不睡觉,我不愿承认自己的窘境,随便撒了个谎,说晚上失眠。那段最冷的日子里,他已经发现了我的秘密,而且严重地扰乱了他的睡眠,但是为了维持我的自尊,他什么都没说。
在徐家河的每家卖菜的小铺子里,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身影;每一寸空气里,几乎都有他滔滔不绝砍价时留下的飞沫。他的确很能砍价,站在他身后,我经常会提醒他,可以了,别再还了,他们也要过日子,也要养家。他总是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会过日子?”他虽然精明,却不小气,每次上街他都抢着买单。我偷偷地在笔记本上记下每天的消费情况,他走的前一天,我拿着三百多块钱还他,他怎么也不肯收,不断地跟我急。
四
同事走后,我就很少在徐家河买柴米油盐酱醋茶了,一个人做饭总觉得琐碎无聊,一个人吃饭总嫌寂寞单调。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徐家河的沙县小吃。有时点蛋炒饭,有时点水饺,有时点拉面,并不是说沙县小吃有多美味,我是冲着这里的实惠来的。出门在外绝大多数人都是如此,并不要求有太高的生活质量,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足矣,尤其像我这个在城市里失业的人。
经营这家店的是一对不善言辞的夫妻,丈夫看上去已有三十多岁,而妻子却只有二十出头。她扎着马尾,带着眼镜,在腰间围着一块老气横秋的深蓝色围裙,活脱脱一个中学生的模样。她做事虽麻利,却不怎么会招徕客人。旁边那家饺子馆的女老板,不算漂亮,但却异常妩媚动人,经常可以看见她穿着超短裙,翘着二郎腿,几乎露了底地坐在椅子上。她做的饺子没什么特殊的,门面也不精致优雅,价格也不是整条巷子最实惠的,但是生意却是最火爆的,男客尤其多。她是江浙一带的人,每次把客人送到门外,她都软绵绵地说一句“下次再来——”。而沙县小吃这家馆子里的老板娘总是冷若冰霜的,她不会卖弄自己的风姿,不会说吴侬软语,店里的生意略微有点惨淡。她让我想起了曾经流水线上和我一起上班的那些正处于花季的女孩们,脸上有着一模一样的麻木和冷漠。我唯一一次看见她的笑容是在前几天晚上的八点多钟,那天在网吧写稿子错过了吃饭的时间。在不受意识控制的情况下又走到了他们的小馆子里,她坐在电视机前,围裙丢在一边,对着喜羊羊和灰太狼一次次笑出泪来,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就会出现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原来她也爱看动画片,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这么可爱。
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熟面孔,他们大概和我一样,一个人孤单地在这座喧嚣的城市,不愿独自面对冰冷的灶台和桌椅。他们的衣物上总沾着洗不净的点点泥浆,身上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酸臭味。店里偶尔会来几个时髦的女郎,还没上菜之前,她们照照镜子补补妆。凑在一起吃饭的民工,一边吃一边用色眯眯的眼睛斜瞟着女郎。吃饱喝足以后,他们满足地用粗糙皲裂的食指和中指捏着土灰色的鼻子,擤出一堆发黄的恶心鼻涕后,朝桌脚或墙壁上那么一抹,清清嗓子,就开始随便侃一些不堪入耳的黄段子,说到兴奋处,总免不了哈哈大笑。那些女郎们总会捂着鼻子厌恶地看着他们,匆匆扒完盘子里的饭,扭着腰枝头也不回地走了。
夜幕下的巷子,隐藏着一股暧昧的气息。随处可见的小情侣手拉着手,在彼此耳边诉说着思念之苦,随后朝着那家只有两层、设施简单的宾馆走去。独自在外的单身民工此时也洗净了身上所有的粉尘,穿着自认为最年轻帅气的衣服,抬头挺胸,从发廊和洗浴店走过。站在门口穿着暴露的时髦女郎不顾寒冷,发出一声声让人起鸡皮疙瘩发嗲的拉客声。她们牵着他们满是老茧的手,似乎已经全然忘记白天他们的厌恶。此时,他们就是她们眼里高于一切的神。而他们,取出裤兜里为数不多的血汗钱时,虽然心疼,却买回了白天丢失的自尊,解决了男人最原始的欲望。但当天一亮,他们又满身尘土地回到工地,成了包工头眼里呼来唤去的建筑工。
五
夕阳西沉,暮霭苍苍。
巷间各式各样摆在门外的煤炉开始冒起烟,有的人还用砖头、铁网和铁锅自制了一个简易的灶台。门口烧火那个女人蓬头垢面地坐在门槛上,轻舔着干裂的嘴唇,焦急地望着巷子的尽头。突然她站起来,叉着腰,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歇斯底里地骂起来:“你这个死孩子,作业做好了吗?一天到晚和那些野孩子耍在一起,有什么出息?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和你爸一样,只能收废品。”只见她的孩子正背着沉重的书包晃晃悠悠地朝她走来。
我认识那个女人,有一次不小心困在了巷子里,看着我来来回回着急地走着,她主动把我送到了小区的门口。我并不知道她叫做什么名字,但知道她有一句口头禅:他奶奶的。她皮肤黝黑,身体敦实,衣服和头发上总有洗不净的煤屑,走路、做事、说话一副男人婆的样子。我对她天生有一种好感,当看到她像男人一样结实的手臂,听到她粗声粗气的大嗓门时我就会想起我的母亲。父亲开始生病后,她用自己不宽阔、不伟岸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为我和姐姐顶起了一片天,她要赚钱、种地、照顾多病的父亲,还要为我和姐姐操心。生活磨平了她的性情、她的理想以及女人特有的温柔,有几次我看见她偷偷地用手抹着汗水,其实不只是汗水,还有泪水,胡乱抹了几下以后又抡起斧子,双手暴着青筋劈起柴来。
徐家河的女人以及自己乡下的母亲,她们如山般屹立在艰难困苦的漩涡中,像正在耕地的老黄牛,任劳任怨,又像脚下的黄土地,虽平凡,却滋养了世上所有的生命。
女人都是脆弱敏感的,而母亲却是坚强隐忍的!
六
失业的日子里,不断地面试、不断地碰壁、不断地托朋友找工作,前所未有的疲倦将我冷冷地包围。三年前,第一次来杭州,瞬间便被这座城市的诗情画意和人文气息所征服。我很羡慕省城宽阔的街上西装革履的白领一族。为了成为一名城市白领,我费劲周折,用了五年时间。当我离省城近了,当我走出家乡小作坊时,连我都认为自己出息了,却发现城市的表面都是浮华的,本质却是残酷的。在心情最糟糕的时候,我就会去徐家河的那家旧书店。城市里没有桃花源般的田园风光,我只有躲进书店,去书里寻找我梦幻中的桃花源。
开书店的老板长得很文艺,戴着眼睛,穿着褶皱的西服和发黄的白衬衫,每次去他书店都能看见他正襟危坐、旁若无人地看着书。我喜欢旧书店里的氛围,在他店里一坐便是一下午,没有咖啡,没有音乐,没有阳光,只有一把不怎么结实的椅子和黯淡的灯光。这里的书不按书价卖,而是论斤卖,无论什么书,一律八元钱一斤。
有一次他问我,“你上班怎么这么自由?”我捧着书,苦笑道:“我失业了”。“没事的,以后会好的。”
每次去书店抱着一大摞的书回来,好像抱住了生命所有的期盼。我在书里寻找到了和我一样迷茫着的年轻人,我在书里看到了对于生活和困难的种种诠释,书虽然是旧书,书中的内容却永不会落伍。后来,我带着从旧书店里淘来的《小说家散文百题选》回了一次老家,在老家小住几天后,却发现书店早已关门易主了。那块“旧书”的招牌堆放在了巷子的墙角,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正慢悠悠地清理着,正好可以把那块招牌当作柴火。旧书店的老板和那满柜子的书也不知去向了。
每次来徐家河,经过旧书店,总免不了惋惜一番。巷子那么悠长,来来回回的人那么多,脚步那么杂乱,心那么浮躁,又有几个人能记得这家旧书店和这个文艺青年呢?
七
前几天,躺在床上睡懒觉,很突然地接到了一家公司的录用通知,所有的睡意都没了,之前所有的失望疲惫也瞬间消失了,我马上要离开杭州,真正意义上地去省城,到一个离西湖烟水更近的地方生活工作。这是最后一次坐在徐家河的网吧里敲打文字,最后一次回忆这里的人和事,最后一次感受徐家河的点点滴滴。
这几天,寒冷越来越远,阳光越来越充足,我欣喜地感觉到徐家河的春天已经到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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