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学牵手，共筑尊严：第六届12·5建筑工人关爱日主题活动纪实

李半农

自20世纪90年代中国启动建筑业全面市场化改革和住房市场化改革以来，建筑包工制度盛行。住房的市场化不仅让房价出现了迅猛增长，同时也让地产资本成为当代中国最暴利、影响力最大的资本集团。建筑企业的市场化改革和住房的市场化使得中国建筑业劳动关系发生重大变化，其中一个最大的问题是建筑业农民工权益遭受极大的侵害。以2003年时任总理温家宝替农民工讨薪为标志，中国建筑业的劳动关系开始发生重整和变化，最具代表性的政策就是试图以建筑业劳务分包公司来取代包工头以规范建筑劳务市场。

从2004年建筑业全面实施劳务分包制度至今已经过去10年，中国建筑业用工制度发生了哪些变化？未来中国的建筑业劳动管理制度应该朝怎样的方向去改革？

2014年12月5日，由“关注新生代农民工计划”和“北京行在人间文化发展中心”等组织的第六届“12·5建筑工人关爱日”主题活动上，发布的调研报告集合专家学者、工会系统干部、公益机构、建筑公司管理人员以及建筑工人的思考与建议，为未来中国建筑业劳动关系的改革建言献策，共谋新路。

当天，莅临现场的有专家学者、媒体记者、建筑公司管理人员、工会系统干部、中共中央党校老师、全国政协委员、劳工公益机构代表、大学生志愿者以及这次研讨会关注的主角——建筑工人。

保障房项目工地：新增的欠薪重灾区

“关注新生代农民工计划”与“北京行在人间文化发展中心”，自2007年开始介入建筑业劳动关系的调研与实务工作，并发展出了一套成熟的建筑业劳工社会工作模式。2009年12月5日启动首届“建筑工人关爱日”至今的5年中，双方合作共培养工地大学生志愿者近千名，遍及北京20余所高校和北京之外的13个城市，每年服务工友20余万人次。每年12·5“建筑工人关爱日”当天，合作双方都将发布当年的建筑业主题调研报告，形成业界最具影响力的调研报告之一，并形成政策建议案。其中《建筑业农民工职业安全与职业保护调研报告》被列入《北京社会发展蓝皮书》，并于2013年底获得全国政协的重视，形成2014年全国“两会”政协重点提案的建议案。

此次会议，主办方发布了《深圳“尘肺门”五周年调研报告》等集合7年来所处理案件与日常工地服务和调研中所收集的资料和研究成果，为社会展示出一幅当代中国建筑业劳动关系演变的全景图，并为未来中国建筑业劳动管理制度的改革提出建设性的建议，推动建筑业劳动关系的健康发展。

每至年关，欠薪问题又成为舆论关注的焦点。主办方发布的《当代建筑业欠薪机制与劳资冲突调研报告》受到广泛重视。这个报告显示，保障房项目工地成了新增的欠薪重灾区。

本次调研涉及102个建筑工程项目，据行在人间文化发展中心负责人李大君介绍，他们调研发现，资金垫付是欠薪的根源。“建筑施工企业一般需要先行垫付30%工程款，但由于分包制度的存在，工地的施工方会逐级要求下一层承包方为工程垫付资金，最后这重担会压在每一个包工头带领的施工班组身上。”

报告显示，高达82.6%的欠薪工地存在资金垫付行为，其中商品房与保障房垫资比例最高，分别达到96.1%与94.4%。欠薪案例最多的前三名均为商品房开发项目，其后，保障房项目工地成了新的欠薪重灾区。

据了解，目前保障房项目建设主要采取“开发商垫资施工后政府回购”的模式，因此无论是房地产开发商还是施工单位都是“最低价中标”。

“因此，一些开发商和施工单位为了营利一定会挤压成本，在没有办法改进施工企业管理的情况下，只有减少建筑材料费与建筑工人工资支出。”一位与会专家介绍说。

一位建筑施工央企项目经理证实了上述说法。他介绍说，过去三年间他们在北京先后承建了两个项目，一个是保障房项目，一个是商品房项目。

“显然，保障房的建筑质量比不上商品房的建筑质量，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监理公司对两个工程采取两套监理方案；二是保障房项目利润有限，因此建筑公司一般要从材料费和人工费上压缩成本。”

他说，2011年9月，《国务院办公厅关于保障性安居工程建设和管理的指导意见》印发之后，各地监管部门加大了对保障房质量的监管力度，材料费可压缩的空间已经不大，于是为了营利只能采取压缩人工成本的方式，其中就包括使用各种手段压低或拖欠农民工工资。

李大君说，如今很多有经验的农民工在被包工头带进工地之前，都要问清楚是否为保障房工地，如果是保障房工地，工人则要求包工头签署工资保证书。

但山东籍包工头老李称，“和我们签署保证书有什么用？工资能否发放决定权根本不在我们身上，我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如何保护工人呢？”

欠薪恶劣必须依法根除

活动中，应邀参会的工友们纷纷诉说自己被欠薪的遭遇，同时提出了解决问题的希望和想法。

河南籍建筑工友张克俭感触颇深地说：“我在建筑工地打工14年了，年年遭欠薪，年年讨薪，这些艰辛的路，说出来都掉眼泪。到现在为止，我去年的工资今年还没有拿到，希望社会各界关注我们，希望可以把我们的劳动合同落实，而不是变成老板制约工人的卖身契。”

中央党校教授蒋一兵在当天的会议上说，昨天是12月4日，国家宪法日活动。宪法赋予公民的基本权利，包括民主、公正、生命权等都有具体的描述，但是落实得并不好。劳有所获是劳动者最基本的权利，我们现在没有拿到一个高度来解决。国家反腐工作做得很好，而像欠薪这样身边存在的问题恰恰容易忽略，会使社会冲突和矛盾进一步加大。这其实纵容了腐败。欠薪是一种非常恶劣的行为，必须要根除。

山东籍建筑工友李建华对于蒋教授的话表示赞同。他说，什么是腐败？不单纯自己贪才叫腐败，老板把本应给工人的工资打折扣了，这也是腐败。我为讨要工资打了四次官司，次次都输。我想反腐应该从老百姓身边的腐败反起。

四川籍工伤工友刘顺雄讲述了自己的一段经历：“2013年初，我所在的华电集团工地发生安全事故，事故造成1死8伤，事后涉事公司没有赔偿和积极治疗，直到现在我们还没拿到一分钱的赔偿，而是施工方给我们断水断电，天气这么冷，我们连取暖设施都没有。我们朝项目部经理讨要赔偿，他说：‘你想要，我不给’。然后我们走司法程序。为什么会有欠薪，有工伤拒赔，如果要依法治国，我们希望我们的法律在设置上和执行上不要出现问题。我们必须依靠法律惩恶扬善。”

来自山东的建筑工人陈希才赞成拿起法律的武器：“我觉得我们必须自己通过法律进行维权，到了每一个打工的地方，向你周围的工人宣传法律知识才是最重要的。万事不能全靠别人给你做主，你吃过一次亏，就得长点见识。有一次我所在的工地又发生欠薪，老板知道我要打官司了，所以给了我钱。因为我懂得维权。”

维护工人权益，工会力量少不了

工会法明确规定,“维护职工合法权益是工会的基本职责。工会在维护全国人民总体利益的同时，代表和维护职工的合法权益”。这些都进一步突出和强调工会维护职工合法权益的职能。

然而，在本次研讨会中，不少农民工提出了自己的困惑和不解——安徽籍建筑工友李公布问：“为什么农民工成立工会那么难？法律政策上说农民工有权利成立工会，但为什么现实中却处处受阻？”

李公布的问题让人想起2013年，在“北京市总工会”的白色门牌前，四位农民工一字排开，举起写有“我们是建筑工，我们要建工会”的打印纸的画面。他们希望在北京市建筑业工会下，成立北京市建筑业外来工工会。他们来自不同省市，在北京不同的工地干活，有的是一线工人，有的是底层小包工头，都曾遭遇欠薪、工伤等纠纷，在一次次高成本或无结果的维权后，他们将加入、组建工会作为自己最后的维权途径。

他们认为，中国建筑工人面临的诸多权利困境，大多源于劳动合同缺失。而工会最重要的作用，就是代表工人集体协商，在工资、劳动保护、福利待遇各方面与资方博弈，谈判集体合同，从源头上做实工人权利。他们认为，“工会是我们用排除法逐一筛选出的、最后一个可能的维权形式。”

这也是参加这次研讨会的工友们的心声。

中国工会基层组织形态非常多元。其主体乃是依托用人单位组建的企事业单位、机关工会；社区和行政村，有村级工会，企业职工较多的乡镇、城市街道，可以组建基层工会联合会；同一行业或性质相同的几个行业，也可以组建地方的产业工会。根据法律规定，中国的工会有集体协商之责，也是与资方签订集体合同的主体之一。

一位与会专家在南方调研时，曾遇到过这样一个案例，工人成立工会筹备小组要求成立工会，结果上级工会打电话给企业的高管，让资方成立一个筹备组，建立工会，并进而承认其合法，说工人成立的工会是非法的。事实上，工会是工人自愿结合的组织，资方无权成立筹备组。该专家认为，工会法需要进一步修改，筹备组的成立是工人的权利；上级工会只有登记备案的义务，说不出理由的，没有权利不承认工人成立的工会。法律给资方和上级工会自主裁量的空间太大，而给工人的空间太小。

“我希望能够有一个工人能够表达和维护利益的平台，希望社会有一个美好的变革。” 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主任晋军说，“面对残酷的现实，看到尘肺病，我们本可以从技术上解决的问题却发展成了一个大的社会问题。一些地方把工人合法的利益表达与社会稳定与安宁对立了起来。团结才有力量，我相信工人维护自己权利的同时，也在推动社会的进步。”

上级工会是否可以做出一些政策与行动，推动建筑工人的工会组织工作？

有专家认为，工会改革的真正动力就是工人。工人提出改革工会，工会配合工人的改革。否则，自上而下的改革就会遇到阻碍。工人本身也有问题，如地域问题和流动问题，妨碍工人的自我组织。工人作为工会的成员，应超越地域和年龄的局限，找出共同的利益。

该专家进一步解释说，在工业化市场化的情况下，工人的诉求加强，个别地方官员顽固到底，不接受工人的诉求，如韩国的一些主流工会，最后都被边缘化，取代它们的是出现其他的工会。中国在改革期，工会也在改革期，希望现有工会改革的速度能够符合工人对工会的要求。

北京建筑业农民工工会筹备小组董社强跑了几年工会，还是没跑下来。他说，如果成立工会一时困难，但至少工人之间可以建立一个个“细胞团体”，两三个人是小细胞，七八个人就是一个大细胞，我们可以在一个个互助中发展成大的互助与团结。

某建筑公司安全总监杨最革对工友们提出建议：工地打工我们首先要关注三个问题：健康，薪酬，安全。首先在进入工地前就得搞清楚，这房子是为谁盖，谁来盖？谁来培训？事事不能跑单帮，不能一个人，要团结。根据我在工地的经验，只要工人足够团结，最终只能是工人胜利。

讨薪，牵涉到社会最基本的公平。财新传媒赵晗说，这种状态是可以传递的，大家想想，因为我们欠薪，因为我们种种公民权利得不到平等享有，我们的下一代本身就在延续着这种不公平的状态。看看那些流动儿童的教育，那些留守儿童的教育，这不都是在塑造不公平吗？保证好我们自己的权益，才能够对下一代产生积极的影响。

另一位专家在总结发言中呼吁，让工人、学生、学界、律师等各界团结起来，为消除欠薪与歧视去努力。这位专家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文中称所有人都应将自己视为农民工，因为底层生态的恶化直接导致我们生存环境的恶化。我们今天讨论欠薪问题，讨论尘肺职业病问题，就是要勇敢面对这些底层生态的恶化，对此人们都不应保持沉默，能发声的发声，能出力的出力。

2014年12月5日晚，在北京大学图书馆礼堂，来自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北方工业大学等多所高校的同学和学校后勤及周边建筑工地的工友等数百人共同举办了一场盛况空前的联欢晚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