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5
刘心武
我五岁时本已同父母分床而睡,可是那时我不仅已能做梦,而且常做噩梦。梦的内容往往醒时还记得,所以惊醒以后我便跳下床,光脚跑到父母的床上,硬挤在他们身边一起睡。开头几次,父亲还叹着气把我抱回到我那张小床上。后来屡屡如此,父母实在疲乏得连呵斥的力气也没有了,便只好在半醒状态下很不高兴地翻个身,把我容纳下来。而我虽挤到了父母的床上,心中却依然充满恐惧。于是我把我的身子,尤其是我的小脸紧贴到父亲的脊背上,在终于获得一种扎实的安全感以后才昏沉入睡。
很快,父亲的脊背上焐出一大片痱子,并无望消失。起初,父亲只是在起床后烦躁地伸手去挠痒,但挠不到,于是用“老头乐”使劲地抓挠。但那时父亲不过四十来岁,还不老,更不以此为乐,他当然很快就发现了那片痱子的来由。不过,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并没有因此而愤怒,更没有打我。只记得他对我做了一个颇为滑稽的表情,说:“嘿,原来是你兴的怪!”母亲对此好像也并不怎么在意,还一边往父亲脊背上扑痱子粉,一边忍俊不禁地说:“你看,他这么个细娃儿,他就发起梦铳来啦!”“发梦铳”就是因做梦而有古怪的表现,但母亲似乎从未问过我究竟做过什么梦。
弗洛伊德当然很了不起,但他那关于儿子“弑父情结”的论述与我的个人经验实在对不上号。对父亲的感情记忆,最深刻的是我在极端恐惧时得到了他脊背的庇护,而且给他造成一片难息的痱子,他又并未因此给我以责罚,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父亲的脊背并不怎样宽阔,我现在回忆起来,也无更丰富的联想,比如后来他又如何以“无形的脊背”给我以呵护和力量等。情形还恰恰相反,他年过半百之后对我的亲子之情虽然依旧,对我的学业、前程等大事竟懒得过问,甚至撒手不管。我上到高中,换了学校,递给他成绩单,他草草拿眼一看,好坏都不感兴趣。据说我大哥小的时候常因成绩不佳被他打屁股,打得很认真。母亲后来对我说,父亲是因为管孩子“管伤了”,所以到我这便听之任之,全权交由母亲来管教。
父亲在73岁那年过世,他那曾被我焐出痱子的脊背自然连同他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起化作了骨灰。父亲不是名人,一生不曾真正发达过,他的坎坷比起很多知识分子的遭遇来也远不足以令人长叹息,而我对他的思念竟越来越集中在他那因我而焐出一片痱子的脊背上。
我自己现在已年过半百,比背上焐出一片痱子时的父亲还老许多,我的儿子也已经很大了。我扪心自问,我对儿子是有那最本原的父爱的。我常常意识到,不管怎么说,他和我有一种永远无法摆脱的、宿命的链环关系。他的基因里有我的遗传,我給予他一种特别的感情,并企盼这种感情能够穿越我们的生命,穿越世事,并穿越我们的代间冲突(那是一定会有的),而熔铸于使整个人类得以延续下去的因果之中。
直到这个静静的夜晚,我还是没有把父亲脊背上的痱子讲给儿子听。儿子现在不读我的文章,虽然他以我写文章而暗暗自豪。儿子说过,不着急,我的书就在书架上,总有一天他会坐下来专门读我的书。我希望他会在这本书里发现这篇文章。那时,也许他已经有自己的儿子或女儿了,他心里会涌出一股柔情,想着:你看,父亲从爷爷那里得到过,我从父亲那里得到过,我还要给予我的孩子。那是很朴素、很本原的东西,一种天然的情感磁场,而那连环般的连续“磁化”便是永恒。
(摘自《深夜月当花》东方出版中心 图/陈明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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