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5
爱玛胡
他是朋友的朋友,一次找我帮忙看病,就认识了。他是做个体销售的,每天开着车跑来跑去送货、调货、拜访客户。有时碰巧在下班的点路过医院,他就顺便送我回家。
我只知道他刚开始的时候很艰难,挨家挨户推销,常遭人白眼和冷遇,回家都没个正点。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最大的困境是孤单。他总羡慕我有同事可以讲讲话,逢年过节可以聚个餐,而他孤军奋战,好坏都无人分享分担。于是,只要我不赶时间,我总会特意让他把车绕到湖边转转,和他聊聊天。
有一次,我上车后才发现,后座上有一位老太太。他简单地说:“我妈。”我回身跟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冲我笑,说了几句话。我没听清楚,正要问,他说:“你不用理她。”他自顾自跟我聊起来。把老人冷落在一边不礼貌吧?我略有些不安。老太太听我们聊天,兴致勃勃,也偶尔插句话。起初,我还应和一声,后来发现老太太说的牛头不对马嘴。我暗自纳闷,不好多问,只好假装没听见。
有些话我在心里憋了很久,终于等到下次见他,委婉地提醒他:“注意下老人的精神状态。”怕他反感,我又赶紧说:“也可能是我小题大做,做医生的嘛,职业习惯。”不料他轻描淡写地说:“我妈精神异常好几年了。”
反反复复住精神病院,效果不好,他干脆把她接回家。老太太不会发脾气打人,只是时常有怪异举动,也很让家人烦。比如她怕黑,总怀疑黑暗处或关着的盒子里有坏人,一定要开灯;家里所有的盒子都得敞开,糖、盐、米很快受潮。半夜睡得好好的,她会突然闯到他房里,“啪”的一声开灯找坏人。家人只能耐心地陪她看,哄着她:“看,确实没有嘛。”她放心了才会回去睡觉。
他们搬过家,但她每次出门,不知怎么就拐回老家旧址,然后傻傻地站在那儿回不来。开始是碰到老街坊,帮忙送回来,后来又麻烦过110,最后家人习惯了,她不见了就去原来的住处找,一找一个准。在她衣服上缝住址和电话,她不乐意,会撕掉。
老太太干了一辈子家务,到现在,即使三餐都端到她面前了,她也非要去厨房做饭炒菜;即使已经不会了,只要把燃气灶点着,就算做了。锅烧黑烧坏不要紧,把房子烧着、人烧到就麻烦了。家里有人还好,一旦没人在家,他出门送货,就把老太太带在身边。
“那你跟客户见面也带着她?或者把她锁在车里?”我忍不住问。他心平气和地说:“她还好,把她放在单位院子里或者大厅里,跟她讲道理,不能出范围,她都乖乖坐着,不惹事,也不乱跑。我就尽量快点办事,办完了就走。”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自言自语地说:“没办法,要工作要吃饭呀。”我叹口气:“那你压力太大,太辛苦了,怎么不送养老院?”他回答道:“她不是正常人,人家招呼不来,送进去就死了。她再怎么样也是我妈,我下不了这狠心。”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当年她接我來,现在我送她走。”
送她,直到生命的终点。这就叫送终。
(张朝元 摘自《病人看病,医生看人》当代中国出版社 图/视觉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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