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的房子

鲍尔吉·原野

那时候，草原上的草长得真好！草根和泥土缠绕在一起，每一寸土地都长满了草。

我大堂舅照日歌图的房子盖在查干木伦河南岸。他们把大地的土挖出来一垒，就变成了房子。那一天，大堂舅使劲把铁锨踩进草原的土里，土里是密密麻麻的草根，铁锨须切断草根才能挖到底。二堂舅景嘎把麻绳拴在铁锨上，用肩膀背着绳子往前拉铁锨，像拉犁。照日歌图扶铁锨，像扶犁。铁锨慢慢把泥土切割出三十厘米深、几十米长的大口子。接着，他俩在这条线四十厘米外的地方再切割一个口子，用铁锨把两条线之间凸显的泥土横着切割成块，像切糕点那样，但它是盖房子用的泥坯。最后，他们用铁锨从泥坯根部把它起出来。说起来麻烦，在现场一看就明白了。

那时候我五六岁，还记得泥坯上方长着密密麻麻的绿草，像刚理过发的头颅。而泥坯的断面长满了洁白的草根，草根约有二十厘米长。这些泥土又黑又黏，寓意肥沃、富足与坚韧。

割草皮的地方离大堂舅要盖房子的地方只有七八米远，他俩把泥坯摆在柳篱笆上抬过去，开始垒房子。泥坯有草的一面一律朝上。房子盖出来之后，墙壁上有一道道绿色的草的横纹。好多年之后，那些草还在绿，真棒。

泥坯垒的房框子垒到两米高，要留出门窗的位置。房顶横着几棵白桦树做成的檩子，那些树还带着绿叶。檩子上面再覆盖几块红柳篱笆就完工了。把稀牛粪抹在篱笆上，牛粪晒干后再抹，抹几层牛粪之后，比水泥还结实。这样的房子保暖透气，积雪压不塌，还不会渗漏雨水。燕子和麻雀也喜欢，它们在屋顶跳舞唱歌。

大堂舅和二堂舅用两天的时间盖了一座房子。那块割草皮的地變成一个方池子，下雨时，里面浮着野鸭。大堂舅说房子盖好了，把这块取泥坯的地方改成羊圈。草原上的土被取走之后，沙子就冒出来了，但是羊喜欢沙子。

二堂舅盖房子和大堂舅并不一样。二堂舅家后面有个大坑，他到河边割许多柳条，一捆捆背回来摆在坑边上。他用柳条在坑里编篱笆，编出一个有圆穹顶，而且有门和窗的柳条蒙古包。编好之后，他从坑里爬出来，用绳子把这个柳条房子拽上来，立在他认为最好的方位，上面糊上一层层的稀牛粪。这就是一个美妙的蒙古包了。

这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大自然赋予人类多少美好的礼物，比如泥坯，比如柳条。那时候到处是草，走出房子就踩在草上，人像走在地毯上。绿草延伸到远方变成了黑色，更远处是灰色的云团。那时候的草原经常下雨，雨水丰沛。牧人们之所以爱穿皮靴，是因为地面总是泥泞——这是雨水多的缘故。

（张小飞  摘自《今晚报》   图/视觉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