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文/孙丽
爱,有时候是一种自己兜揽来的责任。
我工作的公司,一个萝卜待在一个坑里,一颗蒜待在另一个坑里,没有什么行业竞争压力,薪水也只能叫作工资。
别不相信,世界上有很多像我们这样的小公司,像古时候的农耕社会,办公室就是石头垒的屋子,桌子就是各人的小田地,你种着葱,我栽着水稻,年底上交,换回来一点利益。种葱的和栽稻子的是村邻,彼此友好;养鸡的和喂猪的常常吵架,小国寡民的日子。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公司,甫一进去,会觉得这里比时代要晚个十年八载,但是它恰合我的胃口。
我这个人,说实话,也好像跟时代的连接出了点问题,比如我永远不喜欢口红,不管它如今怎么流行,不管它是汤姆福特还是圣罗兰,白给我都不要。
按农耕办公室的风格论,我算是一个……种香菜的吧。在古代,香菜第一次被传进中原,那是带着怎样的殊荣与罪过。那奇怪的味道……居然有人喜欢!而有的人则永远无力承受。同事们惊奇我上班没三天,居然敢跟前辈吵架。我是一个很特别的香菜农户,我很有种啊!
因为他跑我的办公室来抽烟,说:“你们这屋好,空气好。”
哦,别人空气好你就来抽烟?什么逻辑?
我说:“你给我出去,去你自己屋抽。”
他讪讪的,以为我在开玩笑。
要是有禁烟令,我会报警。他不走。我说“滚开”。我和这个老烟枪吵架了,没人支持他,也没人支持我。他是旧人,得给面子;我是有理的一方,但我是新人。大家中午默默地去食堂吃饭,厚脸皮的老男人跟在众人后面,他怕被孤立。
只剩下我,我想不就是一顿饭嘛,不吃得了。我默默地拿出小浣熊干脆面刚想咬,门开了,小林走了进来。
“喂,去吃饭呀?”他招呼我。小林比我先来这公司一年,所以他还是小林。我这人没修养,前辈都敢骂的人会修哪门子养,我跟着大家满走廊喊小林、小林。头儿说:“要叫林老师,不要没有尊卑长幼之别。”我说:“呵呵,但是小林叫着顺口啊。”
所以他还是小林。他人很好,文弱书生,总是很温和。在我们村儿(后来我管我们公司叫这个)不显得多帅,可是走到大街上回头率可高了。文弱的小林,接电话从来都是“好的呀”、“有什么可以帮你的呀”、“这样啊,让我想想哦”。
他又问:“去不去吃饭呀?”我跟他下楼了。小林和我去吃外面的煲仔饭,我狂躁的内心得到了酱油的滋养,怒气渐消。“以后一起离开这里吧。”小林说。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小林告诉我他想考上研究生离开这个村儿。他和我其实不是同一类人。
因为我考上研究生就是为了进来这里。当然,我的硕士文凭很水,我和我的导师都是水货,他没有地方开会,我没有地方实验,我们从没有指责抱怨过对方。有时候傍晚六点,我俩默契地收拾东西,他忙着回家带孩子,我急着去跟男生约会。偶尔我帮他买早点,他请我吃午饭。就这样度过三年,好不容易我毕业了,他还没有评上职称。
从那天起,那个烟枪不再去别人的屋里抽烟了。
有人说,挺感谢胡芒芒的。我义气地说:“等我逼他戒了烟再一起感谢我。”
小林说:“多管闲事。”
小林什么时候开始用这种语气和我说话了?好像我和他是一伙儿的?比较亲近的?妹妹?或“亲生女同学”那样的,被护着生怕我吃了亏的?但我不需要哇!
我绝不想找一个文弱书生当男朋友,我要一个黑又胖、高又蠢的男人,高兴了就把我的头夹在他的胳膊底下,不高兴了把我举起来重重地扔到沙发上。我喜欢那种型。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一天下班,我去买大鸡排。大鸡排很流行,队排了很长,有人加号。我这种见义勇为的人,当然就要喊出来。
我知道我说错了一句话,很严重。
我说你这个Loser(失败者)。这句话激怒不了女人,但准能激怒一个插队买13块5的大鸡排的男人。结果那人要打我。我拔腿就跑,“大鸡排”追了我三条街。眼看被逼到死胡同,倒数第二间小店的门忽然在我身后打开了,身后的“大鸡排”躲闪不及撞到玻璃上……我趁机逃掉。
回到家,腿抽筋了。给小林打电话说我今天被人追杀。他说:“你又惹事了吗,为什么你总不让人省心呢?”我继续说:“有人救了我,我觉得那扇门是故意打开的!
小林不置可否,我则在想何时故地重游。
第二天我终于排队买到了大鸡排。提着大鸡排,慢慢地晃悠到昨天出事的地点。那间店叫“黑记”,从玻璃门外望进去,有一个人也正从里面望出来。黑又胖,高又壮,他的笑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妇女杀手。他走出来,熟识般地说:“你是来感谢我的吗?”我下意识地举起了大鸡排。
他说:“好啊,这家鸡排很好吃,我正好有啤酒。”他拿出两只手工瓷杯,每只各印四个字,一只写着“没有星星”,另一只写着“夜不滚烫”。
没有星星,夜不滚烫。多抒情的句子啊,多天才的句子啊。
“你做的杯子?你想的句子?你写上去的?”我问。他点点头。开始跟我讲做杯子的过程,他说什么我都爱听,这是我的坏毛病。
喜欢一个人总是因为先喜欢皮囊就觉得内心也完全可以接受。非常肤浅、非常浮躁的爱情观,不是吗?但谁年轻时不肤浅、不浮躁?喜欢一个人是没有一点道理可寻的。我后来问他为什么喜欢我?
“没有为什么。就是因为……我喜欢你。”当两个人在一起久了,一个问另一个你为什么喜欢我,答案多半是这样的。不是敷衍,而是真的说不出原因来。
与此同时小林也恋爱了。我让他给我看他女朋友的照片,他发过来一张,没有滤镜,没有美颜,甚至照片中的人都没有化妆。
简单的长直发耶稣那样分披下来,唇不染而红,眉不画而翠,表情带着淡淡的忧愁;黑毛衣,焦糖色的阔腿裤,没有饰品,仅在手腕上戴着一串碧玺,不难看出价值不菲;没有背什么香奈儿爱玛仕,真正的美女都不追时髦。
我沉默了。不仅沉默,我发现我还居然有点儿难受。我说不出“哇,好美,真漂亮”,或者“你小子很有福气啊”这样女汉子的话。我为什么会这样?我又没喜欢过小林,我为什么要这样?这样对于我来说得体吗?我是有男人的女人了。
但我就是有点儿难受,也许是发自灵魂深处的一种自卑。我从来就不美,最多被称赞“清秀”、“可爱”、“有气质”,走在路上不会有人对我目不转睛,除非饭粒粘在脸上。但是我想小林的女朋友一定会被很多目光追逐,我很想知道那是怎样的感觉。
她帮我们公司做网站,有一天她要来见我们头儿,全村儿的人都欢腾起来,连老烟枪都从抽三包烟改成抽一包烟了。大家决定趁机来个大扫除。
我从办公室古老的书架里扫下一茶缸灰,在某本辞典里发现了一张便条。那是一张写在1987年8月10日的便条:“郅君,请帮我把自行车收进楼道,待会儿要下雨了,我去税所。另外,记得喝我泡的茶。乘芝。”我把这张便条放回字典。
郅君是我亲叔叔,乘芝是我婶,亲婶,几年前因癌症去世了。
原来他们年轻时真的是同事,而且真是一个办公室的。写这张便条的那个下雨天,他们已经开始相爱了吗?那杯茉莉香片滃郁出的茶香,郅君后来品味到了吗?
但是我和我叔叔现在能说的话题只有朋友圈的养生鸡汤,老年人都喜欢那些。
办公室爱情,如果我没有遇见我的黑店主,是不是最终也会在这间办公室里找到一个郅君?
有很多事情,不是宿命有多强大,而是人懒得去抵挡宿命的安排,对不对?
但是没有星星,夜不滚烫啊。
打扫一新的我们村儿,终于迎接到了那位千载难逢的美女。真是美啊,真人的气质是流动的,真想像浮士德一样说上一句“你真美啊,请停留一下”,她就是古往今来每一位书生梦里的红颜啊。
她对我们点头致意。美丽的人如果沉默一点,美又加分。
我说:“你好。”
她说:“你好。”
她说出这两个字非常艰难,说得很慢很慢,她吐出的声调是一个小动物经过反复训练而发出的声音。我忘了礼貌,吃惊地望着她,她回头看向小林,小林说:“她是聋人。”
气氛一下子安静了,怎么办,我没有逢场作戏化解尴尬的智商。谢谢老烟枪救场,“做人啊,很多话其实用不着去听的。”
“我是小时候发烧吃了一种药,就变成这个样子。”她一边说一边用手语比划着。大概这样的场面她经历了太多,已经熟于解释。
其实并不需要解释,这又不是她的错。她去见头儿了,她给我们单位做的网站很漂亮,很好用。后来小林告诉我,他喜欢她不是因为她的美,也不是因为她的家世,哦忘了说,她的父母是某间大学的院长和副院长。
他说他喜欢她是因为他觉得被她需要。“她会对我倾吐心事,她会让我替她做很多小事。而我喜欢照顾她,相比起来,我更离不开她。”小林说。
爱有时候是一种自己兜揽来的责任。没错,爱是一种责任。
大扫除那天,我在办公室的旧书架上还发现一张CD,是一张相声光盘。正好办公室里还有一台DVD,古董,幸亏没坏。
那个下午我在古老的办公室里听相声,乐得前仰后合。师胜杰,文绉绉地说笑;笑林,他最爱在笑话里唱戏;李金斗,听到他的声音就足够好笑;姜昆,可爱甚至有点帅。但是我不喜欢马三立,我怎么都找不到马三立相声的笑点,虽然前面五位都应该称他为祖师。
我记得黑店主跟我讲过一个马三立的相声,叫做“逗你玩”。他自认为超级好笑,模仿着天津话逗我笑,而我只是在假笑,好尴尬。
然而更尴尬的是,我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在躲着和黑店主的约会。怎么会这样?他不是我一见钟情的男子吗?怎么我会这么快就厌倦他了?
一个人要充分地了解自己,才有资格去了解别人。我连自己都不太了解,妄谈去了解我的男朋友。我看到有一天他在店铺里打印一张A4纸,那是一张古人的书法碑拓。他大概是很喜欢那几个字,打印出来,拿一张宣纸铺在上面临摹。这个场景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但在窗外的我看来,不知为何觉得羞窘。
他明明到过我家,看到过我有那本字临,他为什么不管我要?我难道是不值得去要一本字帖的女朋友?或者说我不算是女朋友?
高又胖、黑又壮的男人,坐在店堂里笨手笨脚地临帖,他乐意啊。他乐意一个人做点什么,正如我也乐意躲在村庄一样的办公室听听相声。我们是可以互相忽略的情侣。我们多像两个伟人,这样的关系是不是更高级、更隽永?
然而我更渴望浅薄低俗的爱。整天都想腻在一起,看到对方吃零食就要走过去从他嘴里抢一块,对方上厕所恨不得也进去陪着他,更重要的是,觉得自己被对方需要,能拍着胸脯啪啪响地说:“他需要我,他离不开我。”
小林离开了我们村儿,去了南京读研究生。他的女朋友跟他一起在南京定居了。我知道的关于小林的事就到此为止。
我们以前是同事,现在是路人,不管当中有没有一厢情愿的喜欢或微弱如流星的心动,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认识了小林,我似乎懂得了我自己。
我是一个无趣也无聊的人,势必在这个寂寞村庄般的办公室待到天荒地老。而我又是一个刁钻直率的人,所以我一定会在情路上坎坷颠簸小半辈子,不然漫长的一生如何打发?
我记得我和黑店主分手那天,他最后说:“那天,我开门只是想出来看热闹。”言外之意,他并不是为了救我。
何必如此呢,何必非要听我说一句:“是我误会了。”占这么点上风又能怎样?就算提出分手的是我,也大可以大方点,说一句“分手快乐”。
庆幸没和他走的更远、更久。但是他在最后却送了我一幅字。这幅字是他从古往今来各种名帖里找到的字拼凑在一起的,所以就当是王羲之、颜真卿、米芾、文征明都在向我祝福吧。
“唯愿你:
有相聚之欢,无去取之难;
有美眷可待,无昙花虚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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