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文◎苏小旗
伍微看到那张离婚协议书时,确实有窒息的感觉,让伍微觉得自己在杨曜葬礼上的痛哭和此后日日夜夜的失魂怀念,都变成了巨大的讽刺。此时杨曜去世已经一年半了。这张离婚协议书,是伍微在杨曜一本手绘本里看到的。而伍微去整理杨曜的手绘稿,是因为她想为他出一本真正属于他自己的书。
杨曜是车祸走的。是在深夜的高速公路上,杨曜的车撞到了前面正在刹车的大货车,当场死亡。后来据交警推测,可能是因为深夜里杨曜疲劳驾驶,车速过快,于是车祸在一瞬间发生。从此以后,杨曜就化为了炼尸炉里的一缕轻烟,和骨灰盒里的一捧骨灰。
他们俩是校友,伍微是学姐。恋爱后他们在校外租了房子,直到伍微毕业,直到杨曜毕业。那间租住的房屋很小,四十几平。伍微长相不出众,她知道如何装扮自己,知道如何将这份特质低调地彰显,这正是因为她对于“美”有着独特而又强烈的直觉,因此这个四十几平的小屋,经过伍微的调整和装饰,竟也慢慢地有了如同她一样的气质。
毕业后越来越好,哪都好,就是一直没有孩子。杨曜是独生子,父母很多次委婉地让他们赶紧要个孩子,不能光想着挣钱。本来婚后前三年两个人还采取避孕措施,后来在杨曜父母的催促下,也就不再避孕了,顺其自然吧。但一直没能怀上。后来两个人到医院做了检查,医生说虽然伍微稍微有些月经不调,不过影响也不大,而杨曜呢,精子量和成活率也在正常值范围内。
没检查出具体原因,伍微月经更加不调了。是因为压力太大。
杨曜说:“没事儿,现在医学技术这么发达,实在不行咱们做试管婴儿。”
杨曜去世之前,他们一共做了三次试管婴儿。说是这种无原因不孕不育做试管婴儿的成功率有25%。但这三次,都没能成功。杨曜安慰伍微说:“你看,不成功的75%都过去了,接下来,只剩下了成功的25%。”但是杨曜出了车祸,把那25%的希望也带走了。
杨曜去世后,伍微始终走不出他离开的影子,虽然她照常每天上午上班,下午带着电脑到咖啡馆自由工作。除了憔悴许多,别人都在她脸上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却始终每天穿着黑色的衣服,踏着黑色小皮鞋,背着黑色的帆布大包或皮包。
咖啡馆老板和所有服务生都认识这个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这里让伍微感觉放松,可以完全打开自己,再完全投入到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中去。服务生都很友好,工作累了,伍微会到庭院里坐一坐,跟服务生随意说说话。伍微跟陈生聊天的次数要稍微多一些。因为他做的拿铁最合她口味,奶泡足够细腻,热度足够烫,味道也足够醇。
伍微不知道他叫什么,只是看他胸前名签上写着:Finn 陈。他也问过她为什么叫他“陈生”。伍微的解释是:一个姓陈的服务生。
陈生就笑,说:“还好我不姓杨啊,‘羊生’似乎就不那么好听了。”伍微就不说话了。是的,直到杨曜临走,她也没能生一个属于他们的孩子。
在陈生看来,这个只穿黑色衣服的女人很独特,像是众多绿植中的一朵花,更像是众多花中的一株绿植。在伍微看来,这个姓陈的服务生也挺独特,虽然比自己年轻,却明显比其他服务生大许多,这个年纪还在咖啡馆打工的人,实在不多见。甚至春天她生日时,他还赠送了她一杯据说是他自己独创的咖啡。
伍微说:“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陈生就有些羞赧地笑着说:“你会员卡上的资料写着呢。”
伍微说:“谢谢,你有心了。”
就这样,伍微靠着每天大量的独处时间,靠着对衣物设计的研究和投入,捱过了最艰难的时光。
伍微联系了出版社,把杨曜生前未出版的手绘稿出专辑,可是却在他的一本手稿本里,她发现了那张离婚协议书。那上面的字像是一个个跳舞的小人儿,很久之后,她才能勉强将这份离婚协议书看完。
离婚原因是感情破裂;财产归属,是大部分归了伍微,包括家里的存款和两套房子,杨曜只要了那辆车。感情破裂?伍微觉得头疼欲裂,却怎么样也想不出来,这“破裂”,究竟从何而来。
伍微在床上躺了三天,头不梳脸不洗,与任何人都不联系。第四天,她突然坐了起来,她决定亲自去揭开这个谜底。
她翻遍了杨曜工作室的每个角落,每件衣服口袋,什么都没有。她决定查杨曜的电话记录。最后的一通来电时间,引起了伍微的注意。这个时间,与杨曜出车祸的时间,误差不大于两分钟。
伍微的心一下子跳得很快,竟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她拜托了移动公司的朋友,很快知道号主是个叫沈雪曼的,听这名字应该是个女的。
事到如今,她的心已经越来越沉、越来越稳也越来越冷。她已经完全有理由猜测,杨曜出车祸,并不是因为疲劳驾驶。夜半,车速飞快的情况下,那个叫沈雪曼的人打来电话,杨曜想接,电话却一不小心落到车里,杨曜弯腰捡电话,没有留意前面的大货车正在刹车,于是发生了车祸。这样,一切就都解释得通了。
这个沈雪曼,跟那张离婚协议书,也一定有着紧密的关系。
约见过程很顺利,对方好像很有默契似的就同意了。见面地点,在伍微经常去的咖啡馆。伍微先到,径直走向她平时最喜欢的座位。很奇怪,伍微并不觉得紧张,反而觉出一种镇定,一种谜底即将揭开的镇定。
沈雪曼迟到了半个小时。咖啡馆里人不多,沈雪曼一眼就看到了伍微,伍微也看到了她。但她没想到,沈雪曼会抱着个孩子一起来。
沈雪曼先开口:“不好意思,孩子一直闹,所以迟到了。”
伍微说:“没关系。坐吧。”
伍微镇定地打量着沈雪曼,这女人明显比自己年轻,皮肤白皙,五官清淡,可能因为出门急,一头柔软的头发绾得有些随意,这反而让她看起来更有一种慵懒的气息。那婴儿,在她怀里熟睡着。紧接着,她的眼睛落在了沈雪曼白皙的手腕上。沈雪曼戴着一只Cartier手表,与她自己戴的那只,一模一样。
伍微说:“这只手表,是杨曜送的吧?”
沈雪曼毫不否认,说:“是。”
伍微觉得一股悲伤从心底涌出,但她并不动声色,只是轻轻仰了仰下巴,生生将这股悲伤吞咽了回去。
伍微说:“那这孩子呢?”
沈雪曼沉默片刻,迎着伍微的眼睛说:“也是杨曜的。”
这让伍微觉得,真是看起来越柔弱的女人,说起实话来越是狠绝。
陈生来送茶,明显感觉出这两个女人之间的气场,并不属于朋友,于是轻轻放下茶,转身离开。
沈雪曼也是一个插画师,比杨曜小三岁。他们在一起前后近一年半。在一起的原因,跟其他情人的开始并无太大差异。在杨曜看来,沈雪曼是个聪明的姑娘,事实上他的判断也是对的,这半年来,自始至终,沈雪曼从未有一次逼婚。当然,直到他死,也不知道沈雪曼居然生下了他们的孩子。
沈雪曼怀孕时是要打掉这个孩子的,她对杨曜说:“要不你离婚,要不我打掉,没有第三条路。”在杨曜从外市回来那天,沈雪曼是到医院做流产手术的。但检查下来,发现她卵巢功能异常,TS形卵巢,发病率是1/2500。医生直接告诉她:这个病怀孕比较困难,虽然现在医疗技术比较发达,但如果这一次打掉了,也无法预测接下来是否还能怀孕。其实连这一次,孩子也非常容易自然流产。所以请你考虑好,是不是真的要做这个流产手术。
考虑来考虑去,她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杨曜,于是在当天深夜里给杨曜打了个电话。她并没有想到杨曜此时正行驶在高速公路上,因为杨曜告诉她自己的归期,是第二天白天。杨曜正是死于她的这个电话。
伍微觉得心被无数根绳子东拉西扯着,手脚开始变凉。她知道,这是自己情绪开始激动的标志。
“你是在讲故事给我听吗?”她问。“我是画画的,不是作家,更不是编剧。”沈雪曼回答。她又说:“我不为自己辩解,杨曜发生意外,虽然不是出自我的本意,但冥冥之中就是那样巧合;有了这个孩子,是我跟他一起犯下的错误,但孩子本身并没有错。所以,该我承担的,我也不会逃避。”
眼泪终于涌上了伍微的眼眶:“但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呢?该你们承担的,你去接受惩罚好了,我为什么又要承担这些呢?”
她越说越激动,拿出那张离婚协议书摔在沈雪曼面前,说:“这就是你们的‘不逃避’,就是你们的‘承担’吗?”
看到那张离婚协议书,沈雪曼也愣住了。好久,她才说:“他从来没跟我说过要离婚,我也从来没有要求过他离婚。”
伍微眼泪噼里啪啦地落下来,说:“在一起时你们想什么了?活该杨曜断子绝孙。”
很久,沈雪曼说:“对不起,即使我从未想过伤害你,没想过断送杨曜性命,也不能代表我没有犯下错误。真的很抱歉。”
沈雪曼走后,伍微一个人坐在咖啡馆的庭院里抽烟。原来最艰难的不是一切水落石出,而是在一切水落石出后的消化。
陈生也出来抽烟,又递给她一支,说:“很难得看你带朋友过来,也很难得看你没干活。”伍微答非所问:“你都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在咖啡馆做服务生?”
陈生愣了一下,然后笑着说:“学艺,跟这里的拉花师学习拉花。”
他又说:“我也没那么老吧?才二十八。”
伍微眼也不抬地说:“你没看其他服务生要么是学生工要么也就二十刚出头吗?”陈生笑了,不说话。
伍微说:“一个男人却总是爱这么笑。不过还挺好看。”
陈生说:“你笑起来也很好看。就是次数太少了。”
伍微说:“这个奉承听起来像是在调情。你应该再好好练练。”
陈生又笑了,说:“如果连实话都能被认为是调情,那说明你面具戴得太久了,才会认为别人也是戴着面具。”
伍微看了他一眼,虽然没说话,却是意味深长。她不想再说话,她只想艰难地消化。杨曜没了,她所有的不甘和悲伤,都只能像是打在空气中的拳头。
烟雾缭绕里,伍微清晰地理清楚了和自己有关的事:关于她与杨曜所有的财产。
他们没有子女,所以杨曜去世后,她与杨曜父母都享有继承权。但现在杨曜有了个儿子,伍微并不知道沈雪曼会不会带着他去认宗,也不知道如果杨曜父母知道还有一个孙子后,会不会试图再多占有杨曜的遗产。但伍微绝对不会跟杨曜父母去说这件事。这跟她伍微没有任何关系。跟她最有关系的,是钱,是本来就应该属于她的一切。
之前的小房子,杨曜父母出钱了,杨曜去世后,房子归其父母所有。现在的住处、车,都是在伍微名下。她现在要做的,是将她与杨曜所有理财产品和存款取出来,存在姐姐名下,让姐姐替她保管。
她承认,杨曜的去世对他父母打击最大,如果之前她对杨曜父母心里依然有同情和温情的话,现在因为那个凭空多出的小孩,她必须将之推后,而首先去维护自己的利益。若杨曜父母真的与沈雪曼的孩子相认,非要多分得杨曜遗产呢?伍微手里还有那份离婚协议书,那是她最后的杀手锏:你们的儿子是打定主意与我离婚了的,离婚协议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除了车,他什么都不要。现在小户房产给了你们,这完全是我伍微的大度了。
不过伍微认为,以杨曜父母的为人,是不会提出这样要求的——但他们不提,不代表我自己不事先做好预案,不是吗?
第二天,伍微利落地把剪短了头发,算是告别往事。
伍微常驻咖啡馆,又开始了之前忘我地投入设计的时光。一切都好像没变,一切又好像都变了。
深冬的一天,伍微居然见到陈生穿着便装坐在咖啡馆庭院里。
陈生说:“我今天休息。所以当了一回客人。”
伍微说:“那我请你喝点什么吧。”
陈生笑了,说:“不用,应该我请你。我在学习拉花的时候,没少拿你的咖啡练习。”
伍微说:“怪不得那么难看,现在我投诉你还来得及吗?”
陈生想了想,说:“不好说。因为我已经打算离职了。我自己的咖啡店,已经在装修了。”
伍微有些意外,说:“恭喜。怪不得我一直觉得你是最不像服务生的服务生。你会是一个好老板。”
陈生说:“我只是喜欢。只有真心喜欢一件事,才愿意用心去做,才会享受它。所以我这两年混了很多家咖啡馆,这里,是我待得最久的一家。”
伍微不说话。她不止一次注意到,这个温和的比自己年轻的男人,每次在冲调咖啡时、在拉花时,都是那么专注,眼里都会闪出享受当下的光华。像自己设计那些衣饰时一样。那是一种任谁都夺不走的踏实,它只属于当下专注并享受的那个人。
两个星期后,陈生带伍微去了自己正在装修的咖啡店。还没装修好,但室内竟然种了许多花。陈生说,春天来了以后,他会在院子里种绣球、蔷薇、月季,还会种蓝莓、小西红杮和桂花树。伍微说:光是想想,就很值得期待了,我先预约个VIP客户,你给我个最好的位置,可以作为我工作室的分室。
“你工作室请了几个人?”陈生问。
“就我一个。”伍微说。
陈生笑了,说:“没问题。”
陈生说:“你为什么只穿黑色衣服?”
伍微说:“黑色并不只是黑色。因为面料材质不同,服装款式不同,黑色散发出来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你比如,黑色棉麻,是随性和自由;黑色桑蚕丝,是飘逸和美妙;黑色重磅真丝,则是神秘和尊贵。所以太多人不知道,黑色的种类其实是最丰富的。它最神秘,却也又最有张力。这个最拘谨的颜色,其实也是最自由的颜色。”
陈生说:“理解,就像咖啡一样,原料虽然只有咖啡和牛奶,却可以因为配比的不同,因为奶泡细腻程度的不同,而充满多种味道的可能。”
陈生又说:“我叫陈非恩。”
伍微说:“好名字。不能成恩,其实也未必就成怨成仇,也许是喜欢、是深情、是爱,或者陌路。”陈生有些意外,但他笑了,并不说话。晚上两个人叫了外卖,开了陈生店里的红酒。店里灯光温暖又温柔,两个人喝酒聊天,身心自在,甚至连陈生欠起身吻了伍微,都让她觉得是那么自然。
伍微拉着陈生的手,把他带到沙发上。店里安静极了,只有空调发出轻轻的运转的声音,仿佛怕打扰伍微一件件脱下自己的衣裳。这么久了,伍微这个被自己认为已经干涸的身体,原来依然可以敏感地被唤醒,依然可以温润得如同春日雨后的土壤。
她丝毫没有感受到来身体和心里的阻碍,自然得如同冬日里自天空泻下的日光,如同森林里流淌的溪水。不说喜欢、不说爱、不说未来。唯有当下真心感知的,真心体验的,才是最踏实的。
半个月后,伍微去了越南。她并未与陈生有过多的交代。陈生也只是说:好。
她在西贡住了四个月,第一次发现自己穿上白色的奥黛可以很动人。陈生每天早晚与她问安,会告诉她自己咖啡店的装修进展。不管伍微回复与否,他都是从来不愠不火、不急不缓。总是那么自然。
四个月后,伍微回国,陈生来机场接她。伍微的头发长长了,及肩、不烫不染,披散着,穿着越南买的粗布的本白色衣裳,脸上多了一层从前不曾有过的柔和。
她的小腹微微隆起。陈生发现了,抱了抱她,拎过行李,两人上车,并不说话。高速上车很少。陈生车上有着好闻的沉香的味道。
陈生说:“我们结婚吧。”
伍微说:“我比你大。”
陈生说:“然后呢?”
伍微说:“大五岁。”
陈生说:“然后呢?”
伍微说:“我不需要你负任何责任。我一直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舍不得打掉它。”
陈生说:“我很开心看到你换下了黑色的衣服,就好像看到你亲手为自己卸下了自己的盔甲。”
伍微不说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高速公路两边是无边无际的田野,却不知是谁在远处放起了烟花,一簇簇绽放,然后消熄。绚烂而动人。
陈生看了看她,说:“如果不是很累的话,我先带你到我们的咖啡店坐一坐吧。”走到咖啡店门口,伍微抬头看到店名,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
陈生咖啡店的名字,叫“Our coffee”,而之前伍微为自己品牌注册的商标,叫“Our”。
“我们结婚吧。”陈生说。
伍微说:“我那样对待杨曜父母,你不会认为我太可怕,太有心机吗?”
陈生笑了,说:“你所有保全自己的做法,与你心里的善良,丝毫不矛盾。”
伍微说:“是。杨曜父母老年丧子,从此以后人间无所依,无论我是一个人,抑或再嫁,这一对老人,我都不会不管,这是我与杨曜夫妻一场后,我能保留的唯一一份情意。”
陈生说:“这才是你。”
四个月以后,伍微产下一女,取名天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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