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文◎风车茉莉
谁陪你看泰坦尼克
文◎风车茉莉
五月,乔粒和肖泉不约而同攒了几天调休,长度相当于一个小长假。
乔粒想好了,可以自驾跑个稍远点的小城,傍晚,穿着拖鞋,在那微风荡漾的陌生街道上闲逛。清晨,和当地人一起挤在油腻腻的四方桌前,吃一顿粗瓷大碗盛着的当地早茶。
她和肖泉说起时,他刚打球回来,背包被习惯地随手扔在进门的地方。乔粒性急,立马伸手去掏里面的脏衣服,一边往阳台上的洗衣机里搬运,一边大声说。肖泉端起桌上温度正好的枸杞水,一饮而尽,含混地唔唔两声,去厨房找乔粒为他留的晚饭了。等到说好的休假前的晚上,肖泉忽然说,“我明天想回老家。”
乔粒正收拾旅行包,把一本张爱玲翻译的《老人与海》往隔层里放。好心情全方位逆转,她直起腰,看着肖泉。
肖泉不敢看她,他换上短裤,弯腰按下跑步机的开关——“好几个月没回去了,现在正麦收,我想回去看看。”
肖泉的家在两百公里以外的乡村。以前,每逢长假,他都和乔粒开玩笑,“怎么样,带你去个小地方过你梦寐以求的田园生活?食宿全免啊!”
一开始,乔粒也跟着笑,虽然嘴巴抗议,到底还是跟着去了。但结婚十年,这样的话老重复就听腻了。再说女友们也有嫁外地男的,长假都是各回各家各找各妈。乔粒渐受影响,也说,“你要回家你就回去,不要每次都拽着我嘛。”
十年的柴米油盐和烟熏火燎,足够让很多玩笑变得不再可笑,让一对夫妻慢慢抽走对话里的所有形容词,追求缩句一样的简洁。
跑步机发出嗡嗡声响,肖泉大声说,“你要是不想去,我明天就自己开车回去!”乔粒狠狠抄起电话,“宋薇吗?你不是说要看3D版的泰坦尼克吗,哪家影院还在放,明天咱们去!”
1998年,乔粒23岁。那年,她正经历失恋。
隔着光阴回放,是一场普通到不值一提的恋情。刚出校门,聚会认识。他每天打电话来,痴痴站在她办公楼下,下雨的时候递上一把伞然后自己淋雨而去。但凡心善点的姑娘,都架不住这样的死缠烂打吧。乔粒也不例外。从无感到习惯再到接受,时间酵化,催生出这世上又一场通俗的恋爱。
逛街吃饭看电影。慢慢地,开始争吵。年轻,不可能意识到是各自对生活的理解存在分歧和差异,只是感到奇怪,为什么每一件说不出口的小事都能成为争吵的由头?吵,和好。再吵,分手,再和好。
多年后,某本书上,乔粒看到这样一句话:你第一印象感觉不行的,后来都没有好结果。有的开始注定就是错误。
这场恋爱最大的坏处是,杀掉了乔粒的一部分青春。但也不是没有好处,感情折磨下,乔粒由懵懂到思考,知道自己该找个什么样的人。
1998年夏天,泰坦尼克号即将上映。满城都在议论这部电影,并为历史上泰坦尼克号的真相辩论到脸红脖子粗。当一直追求乔粒的路人甲向她再次发出看电影的邀请时,失恋三个月的乔粒因为害怕内心深处的空洞与孤独,没有像往常那样矜持回绝,而是痛快地答应了。
那个傍晚,乔粒和路人甲在电影院门口会合。她穿着那年流行的厚底松糕鞋和相当文艺的牛仔布长裙,随着热闹的人群,一起走进市区那家最老的电影院。据说那天几乎空城,人们都挤在电影院里,沉浸在一个被贴上最深情、最永恒、最传奇标签的爱情故事里。
当银幕上Rose终于放开Jack的手,看着心爱的人缓缓沉入大西洋深处的那一刻,乔粒泪流满面。然而,煞风景的是,那个瞬间,路人甲居然捉住了她的一只手,因为紧张,他只攥住了她的一根小手指。乔粒毫不犹豫地抽回手指,泪流满面在那一刻有了双重意味,不仅为了Jack和Rose,更为了她自己。为什么陪自己看这场电影的人,是自己不喜欢的人。
1998年的那个夜晚,肖泉也在这家电影院里。也许,他的座位和乔粒相距得还不算远,但因彼此都没有留下票根,记忆也被当时各自的心不在焉损坏,现在已无从考证。那个晚上,他是来相亲的。介绍人是单位的工会主席,拥有丰富的组织活动及撮合调解经验。她敏锐地感觉到,这部叫做泰坦尼克号的热门电影,有可能成为一对陌生男女初次见面的情感催化剂,于是,以不可思议的热情,托熟人抢购了两张票。刚从外地赶回来的肖泉气喘吁吁跑到约定接头地点,工会主席一句废话没有,把票直接塞过去,并热忱地在后面推了他们一把:“赶紧去吧,要开场了!”
大学毕业的肖泉被分配在一家研究院工作,听起来斯文儒雅。但这家研究院在外地的偏僻乡下弄了一大片试验田,专门从事育种实践和研究工作。也就是说,一年至少有半年,研究院里有一部分人要待在那里老老实实种地。作为新人兼单身汉的肖泉,责无旁贷地坐上了去那里的专车。育种基地的条件不错,但是,那里没有对象,这是肖泉在农村种地的父母最为揪心的一桩大事。
肖泉攥着那两张电影票,问身旁的姑娘怎么走。他不认识路。姑娘默默指了下右边的马路。他们彼此借着这一问一答,轻悄悄看了对方一眼。前后左右都是情侣,嗑瓜子声和笑声此起彼伏。肖泉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而那个姑娘把自己缩进红色绒面座位里,庄严地目视前方。
游轮即将彻底倾覆,大西洋上空的星星却显得格外璀璨耀眼,旁观者的平静和正在发生的灾难,成了鲜明对比。这情形无比动人心弦。肖泉无意间向旁边一瞥,惊讶地发现,身边的姑娘并没有和其他观众一样泪流满面,她,睡着了!四周充斥着餐巾纸抽动以及吸鼻涕的窸窸窣窣的哀伤声音,她居然歪向一边睡着了!银幕上投下的明明暗暗的光,点亮她那两道时髦的浓重文眉。肖泉突然间想笑。
乔粒认识肖泉以后,他们共同说起过那一年盛况空前的观影大事。那时,他们正热恋,有太多的话急于向对方倾诉,急于向对方呈现那没有彼此参与的空窗年月。
“啊啊啊!”乔粒先叫起来,“天呐,那天晚上,你也在那家电影院!”她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你和谁去看的?”肖泉没有撒谎的习惯,他承认了,但立即补充道,“电影院里黑洞洞的,我都没看清人家长什么样子。再说,那人竟然睡着了!”他做了个苦歪歪的表情。乔粒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这情节实在太好玩了。“后来呢?”她抓住肖泉的胳膊,鼓励他继续交代。“后来?”肖泉在乔粒的微笑里努力回忆。后来,工会主席解释说,“她是护士,值了好几个夜班,那天晚上实在太困了,说她很不好意思,想再见一次面。”肖泉回想到这里,自己也笑起来。
“那你们又见面了?”乔粒撅起嘴巴。她当然知道没见,见了还会有现在吗?但她就是要问,女人都是那么爱吃醋。肖泉伸出食指,刮刮乔粒皱起来的鼻子。
乔粒也向肖泉简约地说了路人甲。自从那晚的电影之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那天,电影散场后的深夜,外面下过一场暴雨的路面,挤满了刚从电影院里出来的人。出租车抢不到,公交车站黑压压的人头。她仓促地打了个招呼,兀自向前奔跑。路人甲在后面喊着要送她,她不说话,使劲地跑,怕人家看到,也怕被他追上来。在Jack和Rose的伟大爱情映照下,她为自己在空窗期随便找了个替代品感到羞耻。
她看着肖泉,认真地说,“要是那天,是我们俩坐在一起看泰坦尼克就好了!”肖泉搂住她,下巴搁在她的头发上,使劲地揉了揉。
休假第一天的早晨,虽然那种难以言说的失望情绪没有挑明,乔粒还是按部就班煮着简单的早饭,白水鸡蛋和网购的粽子。她蒸了肉粽和豆沙粽。她喜欢豆沙味的,肖泉喜欢吃肉的。电话响了,所长喊肖泉赶紧去单位,实验室一个很贵的仪器坏了,来维修的供应商偏偏很没眼色地在肖泉调休的这天赶到了这里。
其实,乔粒都盘算好了,要是肖泉再主动问一句,再跟她开一句玩笑,她就举手投降。这么大一个人说自己想家了,只能说明他是个传统男人,恋家,靠谱,不会玩出什么花头精。但是这个意外的电话打乱了想象中的节奏,肖泉一边往嘴里塞最后一口粽子,一边从鞋柜里拿鞋。关门时,乔粒“哎”了一声,把插好吸管的酸奶递出去:“路上喝!”
她开始在家里搜罗可以洗的衣物。平时上班忙,很多换季衣物到现在都还没有洗完收拾好。晾衣服时,看到对面楼的人家没有像以往周末那样晒满阳台,她才想起,人家都去上班了,自己是在休假中。
手机响了,是肖泉。“早上出门忘带家里的钥匙了,你要是出去看电影,大概几点回来?我等你回来再回家。”乔粒“扑哧”笑了,“谁说我要出门看电影了?”肖泉奇怪地问,“那天晚上你不是打电话约宋薇看电影吗?我都听到了,不是去看泰坦尼克吗?”乔粒叫起来,“哎呀,人家有老公陪着看,哪还需要我这个灯泡!”
她在家里忙忙碌碌,转身看一眼洁净的地板,很满足地锁上门去超市买菜。等结完账出来,想想,又拎着袋子回了超市,买了一拎罐装啤酒。很久没给肖泉买啤酒了,其实他好这一口。
肩上的环保布袋发出轻微抖动,她停下,捞出手机,是肖泉。“单位网络快,我下载了泰坦尼克,等会用硬盘带回来,陪你一起看。”
乔粒心里一动,嘴上却发狠,“谁要你陪了!我下午自己买票去看!”肖泉笑,“老婆,十几年前那场,咱俩在同一个电影院,却没有坐在一起看,十几年后,不能再错过了。再说了,现在电影票多贵啊,看一场得花小两百,咱们在家看,多省钱啊!”
乔粒拎着满满当当的超市大购物袋,一只手握着手机,忽然有点儿想哭。从恋爱时的相见恨晚,到婚姻里的平淡无奇,从曾经的相互取悦,到现在的包容和让步。她想,明天还是陪他回家吧!
编辑/张德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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