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文◎小 恬
所有的花儿都一样,或者落实为果,或者萎败成泥。微笑后的荒凉
文◎小 恬
“去哪里?”
“楼下。”
“干嘛?”
“走走。”
“早点儿回来。”
“嗯。”
以上是阴历 4月9日黄昏,我与偲恒的简短对话。之后偲恒继续埋头敲键盘,我趿拉着拖鞋踢踢沓沓往门外走。
五年恋爱,三年婚姻,我们之间已经什么都可以省略。站到灰色的大街上,有一秒钟,顾盼四周,我突然感到无措,究竟要去哪里呢?或者,究竟要干什么?
电话铃声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手机又接不起来,里面是嘟嘟的忙音。之后,我看到夏天,他穿着绿色毛衣,灰黑仔裤,像一株挺拔的树,远远停在暗黄的暮色里。
“生日快乐。”夏天说。
夏天是我的同事,一年前大学毕业分到电视台。初见时他还只是个大孩子,问很多傻傻的问题,在众人不屑一顾的目光里飞快地脸红。然而,一年后他开始迅速成长,逐渐面容镇定,言语犀利,做出来的节目,已经会让我们这些自诩前辈的人汗颜。
夏天调配到我负责的栏目组是最近的事,是他在一次例会上主动提出的,问原因,他直言不讳:这档节目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当时原来的栏目负责人也在旁边,并且脸色渐渐变红;我则用专注的神情翻一本劳伦斯的书。
事后我问夏天:“知不知道你这样会得罪人?”
夏天笑着说:“会为这种事生气的人都是小人,得罪也无所谓。”
每个二十几岁的人都是一样吧。一味天高地远,意气飞扬,我行我素,不见尘障。
我也曾这样年轻过。
和夏天坐在办公室外的阳台上聊天,话题慢慢扩展到工作之外,比如爱情,比如婚姻。夏天说起他的初恋,说她长长的黑发,安静的微笑,说他如何为她辗转难眠,在长夜里用一张淡蓝的纸写满她的名字。
我则说曾经的偲恒,说很久以前我们是怎样的心心相印,会把身上的最后五百块送到旅行社买两张短程票,会一起趴在地板上拼玩具拼图到凌晨一点,会不约而同涂了银粉吊了脐环去最热闹的街道上招摇,会心血来潮地比赛喝掉整整两箱喜力,还会给把写给彼此的情书扎成千纸鹤串起来,一只一只,从五楼一直挂到楼底。
后来的生活却急转直下,像电视机出了故障,所有喧哗的色彩,突然成为静谧的黑白。
“为什么呢?”夏天问。
“没有答案,也许仅仅因为爱情进入了婚姻。”我说。
生活还是一成不变。每天上班下班,看电视睡觉。双休日我洗衣洗碗,偲恒擦玻璃拖地板。两个人在150平米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声不吭地做着各自的事,仿佛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人。
有时忍不住问偲恒:“你觉得我们过得好不好?”
偲恒头也不抬,说:“很好啊。”
是很好。窗外有阳光,屋内有花香,茶几上有喜欢的杂志和零食,沙发上有手感柔软得无与伦比的史努比。我们衣食丰足,工作顺利,身体健康。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但为什么心里仍有愈来愈多的不安?
做完家务后偲恒仍然去敲键盘,我去厨房冰箱里拿咖啡豆、奶油、柠檬、肉桂粉,去客厅酒柜里拿锃亮的银勺和精致的玻璃壶。制作的过程冗长繁琐,是消磨时间的好方法。
晚饭时偲恒拿给我一个包装好的礼品盒,说:“你的生日礼物,早几天就买好了,结果那天反而忘了。”
我接过,放到一边,笑笑。
再好的东西,过期也会变质,已经不能令人有新鲜的喜悦。
出差。到昆明。夏天同行。
下飞机的时候突然打出一个喷嚏,温差的原因,长沙是 40摄氏度的高温,昆明却和风细雨,有些寒意。
夏天殷勤地递过纸巾来,这个看上去大孩子般的男人,总有令人意料不及的细致。
在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开始高烧,额头火一样烫。夏天送我去医院,背我下楼时跑得太急,在通向停车场的台阶上跌了一跤,双膝落地,恍惚里,我听到“咕噜”一声。问他:“疼吗?”他说:“没事。”
检查结果出来了,我流行感冒,他左关节骨折。我好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的腿还瘸着。
我陪他在医院里住。他说:“你欠了我一个人情,怎么还?”
我说:“等你病好,我私费供你出游,逛遍云南美景。”
夏天说:“不用那么破费,我只是想去北海湿地偷一块稻皮而已。”
北海湿地不在昆明境内,是云南江苴附近的一片沼泽地,据说那里上面是长在湿泥中的水稻,下面却是清澈的湖水,因此若有人偷水稻,只需将地割下一块像划船一样划开即可。
忙完工作后我们特意多留一天,去赴湿地之约。夏天的腿并没有完全恢复,当地农家将一块割好的地皮交给我们“偷”时,夏天在我的扶持下摇晃着踏了上去,脚踩在稻皮上如同跌进云堆,柔软松弛,但需要不停地移动才能防止陷落。于是我拖着夏天的手,一路的在稻皮上边划边跳,因为恐惧也因为兴奋,我尖叫着,夏天也叫,两个人的声音响在云南空阔辽远的天地间,肆无忌惮。
回到单位后不久夏天升职,单独负责另外的栏目。办公室隔得很远,但一有空夏天就穿廊过壁,跑到我这边来。
有时是聊天,有时探讨节目,有时带些小吃。
偶尔忘形,我们两个人趴在一张桌子上,以头抵头,彼此的目光,渐渐暖昧不清。
流言悄然四起,夏天和我,在单位都不是好人缘的人。
夏天的走来得很突然。据说是他向单位领导交的辞职报告,但我不相信,他负责的节目做得顺风顺水,收视率节节攀升,怎么可能?
我去找夏天,问:“是不是因为我?”
夏天沉默。
我转身要走,我说:“我去找他们,怎么能无中生有?”
夏天拉住我:“其实也不算无中生有,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她吗?”
他递过一张纸来,淡蓝的信笺,上面写满名字。
我的名字。
心痛了一下,是那种鲜明急骤的痛,仿佛被某个锐利的碎片突如其来地刺中。
夏天去了云南。去时他给了我一个地址,他说:“我会在那里等你,等到下一个 4月 9日。”
夏天走后我申请了轮休,很长一段时间我在屋子里待着,不见任何人。惟一的事是煮卡布基诺,在沸腾的意大利咖啡上,旋转着加入洁白的奶油,鲜黄的柠檬皮,最后洒上玉桂粉。倾刻间,浓香四溢。
偲恒说:“你咖啡煮得越来越地道了。”
我说:“如果有一天喝不到我煮的咖啡怎么办?”
偲恒笑笑:“怎么可能。”
我说:“怎么不可能?”
偲恒说:“比如一朵花,最后的结果要么萎败成泥,要么落实为果。聪明如你,怎么会再受一次花谢之苦?”
我望着面前的男人,八年了,他看透我的一切,五脏六腑,筋络肌理。他将我剥皮抽茧,抓住要害。然后笃定地坐在电脑前玩他的游戏,不惊不怍,无惧无畏。
而我呢?我为什么八年如一日地为他煮卡布基诺?
于是,我告诉偲恒我要出门。
“去哪里?”
“云南。”
“干嘛。”
“找夏天。”
“早点儿回来。”
“嗯。”
我和偲恒的交流,依然是简洁的对话。省略原来也是一种好,至少干净通透,没有阴暗的窥探和纠缠的羁绊。
在飞机上打开随身的 NIKE包时,看到里面有一个小小的礼品包,偲恒流利的钢笔字落在白色的包装上,像云在天上。
偲恒说:“生日快乐。”
我找到了夏天。他坐在一处宽阔的庭院里晒太阳,是北海湿地旁的农家房屋,从那里可以遥遥看大片的绿,大到无边无际。
我从后面凝视夏天,他明亮的绿毛衣,还有灰黑的仔裤,充满旧日的温暖。突然明白我是爱他的,也许已经很久。
只是,爱过之后,我们还要面对太多不确定和未知,我深深知道爱情消逝的悲哀,所以我只有什么都不说,甚至,不告诉他我来过。
我只能深深地看他一眼,再一眼。
过程已经完结。4月 9日之后,会是新的开始。
偲恒说过:“所有的花儿最后或者落实为果,或者萎败成泥。”仅此而已。
编辑/徐金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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