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张琢真
秋月的名字在逐渐走上报端。
秋月是谁,看过她文章的人,都会以为这是某个码字腕的笔名。因为文章和名字一样美丽动人。而熟识秋月的人,决不会把那个皮肤黝黑、鼻梁朝天、小眯眼、一脸雀子的北京印染厂下岗女工和那个写得一手春花秋月好文章的文人墨客对上号。
只有秋月和她的家人心里清楚,此秋月正是彼秋月,没有春光明媚的容貌一样能写鸟语花香的文章。细究起根来,她还要感谢下岗给她的逼迫和那个一百元假钞的墨镜人给她的愤怒,对于秋月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她找到了一条生活的出路,而这出路不仅仅是能够挣钱养家。
那本是个不该有雨的天气。秋月在上班的途中被告知自己下岗了。当雨水顺着发梢流进她的脖后根,她意识到下岗已是一个无法更改的冰冷的事实。
秋月领出了三个月工资的预付金,悲苦无言地离开了她工作 10多年的厂子。
或许是因为秋月长得实在其貌不扬,心态容易平衡。回家后,她没有更多的时间悲戚,她要生活,孩子要上学,爱人的身体也不是很好,秋月走上了街头,只要贴着招聘的地儿,她都进去问,技术活她不会,靠脸面活络生意的活她不能,她只好帮人家馆子店漱漱盘子,洗洗菜。后来因儿子上学中饭没人做,她就在住家大院帮年轻夫妇接送孩子,到医院伺奉病人,送牛奶取报纸。她成了大院的钟点工,只要有钱,随叫随到。后来她又在院子门口的一家书摊边支了两张凳,架了一块板卖起了报刊杂志。
秋月很喜欢这个工作,收入不多,但很稳定,每天除了去邮局取回大宗件,其它时间就可以坐在这小摊上,而且最最主要的是她可以看许多的杂志。
一天,秋月的报摊来了一个带墨镜的中年人,给了一百元,要了一张报纸。秋月看看钱袋,没有这么多的零头,正想还给他,墨镜男人看了看秋月,又拿起了两本杂志,说这我也要了。秋月一看机会不要错过,就倒出了所有的零钱,又向别人借了 10元。
找头出去后,秋月捏着那张百元的钞票甩了两下,忽然感觉手感不对,仔细一看水印也没有。当秋月确定这是一张假钞时,那墨镜早已逃之夭夭。
秋月在一旁傻了眼,也顾不得有旁人在身边,眼泪一眨就掉下来了。容易吗,为挣这点钱,每天起早摸黑的,这么大热天连根冰棍都舍不得买。暑期过后,儿子该上四年级了,她得为儿子的学费筹些钱,她还有一个奢望,想把对过的那家旧品收购站接过来。今天,白辛苦一天不算,还往里干赔好几十元。
书摊主说,甭难过,钱怎么来的还怎么去,不都是流通吗 ?
于是秋月第二天一早竟鬼使神差般也捏着这张钞票到了早市。转了半天觉得卖菜的个个都是精明人,不会轻易上当。正愁着这手上的钱烫手无法出去之时,一个坐在地下的老太太用手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问地上这一堆小油菜要吗,一元钱都拿去,老太太要回家了。
秋月看了看老人一副老眼昏花的样,身边还拖着一个流大鼻涕的小孩,颤抖着手拿出了那张假钞。谁知老太太一看那钱就神经质似的大嚷起来,我已经上了两回当了,都是假的,气得我吐血。那次我老头子还等着我的这些钱治病呢,真是造孽呀,我再也不敢要这钱了,给我点零的吧 !
老太太一阵嚷嚷,道出的话如针般扎在秋月的心上,秋月顿时感到自己无了立锥之地,伸出去的那手仿佛小偷被捉,脸一下红到了肚脐,又羞又躁落荒而逃。
回到家,越想越气,这个骗子太可恶了,害得自己也不顾廉耻地做起了骗人的勾当,险些让老太太又一次吐血。以诈传诈,这个世界将会变得多么的污浊。为了不让更多的人上当受骗,她决计给《北京晚报》写封信,把自己的受骗经过和险些自己也做骗子的心理一并写了出来,同时附上了那张假钞,不要让它再继续骗人。
秋月的这封读者来信本是出于心头的愤恨、羞愧和情绪的发泄,不想被登在了报刊醒目的一角,还加了编者的评论。不几日,一张 40元的稿费飞到秋月的手上,附言写着:欢迎继续来稿。秋月做梦也没想到,那些随手写来的文字能变成铅字,自己的名字能上报端,还有一笔不菲的稿费。一切来的这么轻而易举。秋月拿着这张报纸孩子似的四邻炫耀。
这天,楼下的宁大妈哭哭泣泣跑到秋月家,说能不能也帮她写个信什么的反映反映,她的儿子和媳妇如此这般的对待老人,让大家来评评理该不该。宁大妈对秋月一下倒出了这十多年的苦水,秋月没想到楼下的老邻居还有这么些辛酸事,听完诉说,义愤中秋月又一次揭笔而起,写了 7个晚上写出了一篇 3000多字的文章,她给文章起了一个标题《天下老人,儿女不孝谁来孝》。稿子寄给了京都一家杂志社。一星期就有了回音,杂志社来信说,内容很好,只是线条过粗。希望她再做一些深入的采访,细节和具体的事例多一些。
秋月看罢信,高兴得如中状元般,细细品味那几个字,编辑部的同志把她当记者了,要她再做一次采访,真是好不得意。
这回秋月正经八百如记者般,拿着儿子的练习本圆珠笔又一次来到了宁大妈家,她的字写不快,幸好宁大妈是熟悉人,就等她记完一句再说下一句,宁大妈一点点说,秋月一点点记,回来后再一点点整理,终于将那 3000多字的稿子扩充到 6000多字,再次寄了出去。两个月后文章出来了,她一字一句地读着,虽然 6000多字仍旧压缩成 3000来字,文字也做了许多的改动,标题改为《 76岁的老妪,今夜为何哭泣》。可是文章却实实在在署着她秋月的名。
呵哈,秋月成了一位作家。这是她给自己的命名。虽然她还弄不清作家和作者之间的关系,但并不妨碍她对自己的荣耀和信心。
接着,院子里的李家大妈也来找她,让她给什么杂志写个咨询信,后来院里的居委会也看上了秋月,有这样那样的动笔之事都来找她。
秋月由院子里的钟点工和卖报人一下成了老少刮目相看的女秀才。她把写稿挣来的钱又投入买书,每看完一本书就写心得笔记,同时也模仿着写一些生活中的小感触小随笔。去年她在某报“家有高招”的征文中以自身的体会、诙谐幽默的文笔和“管理”丈夫出其不意的“绝招”获得了征文三等奖。
秋月连自己都没想到,过了 35岁的她,还能在人生旅途上对自己再做一次勇敢的超越。
据说台湾现在有很多的家庭主妇“走出厨房,揭笔为文”。她们并不都是为生存而文,而是想在每日不变的家庭主妇的生活中增加一些与油盐酱醋有别的新内容。当然,秋月还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她首先要为了柴米油盐。
秋月说,她还没有走出原始积累阶段。写作是她下岗后摸索出的最佳谋生手段。她从此可以不要为她其貌不扬的长相发愁,也用不着风风雨雨如过去赶班怕迟到。
当然,并不是谁都能走通这条路的。
能够很快地握笔从文,这不是秋月的天才。
秋月说,她从小就做过文学梦。至今一直有写日记的习惯,她很喜欢普希金的诗,她也曾为白朗宁夫人的爱情和爱情诗所痴迷。
她也试着写过一些诗,可是因为她长得不漂亮,她的爱情姗姗来迟,她便在长久的等待中荒废了她的那只笔。后来她参加了工作,再后来生活的负重使她成了一台日夜工作的机器……
秋月面对记者,发出了一些颇有哲理的人生感叹。她说人生的演绎小半是命运,大半是自己在做导演。任何境遇之下都会有强音奏起,就看你自己如何定调。下岗当然不是好事,但也未必就是一件坏事。从事物的两面性看,最起码它可以逼迫你去开始另一种尝试。
如今的秋月可谓走出了困境。
她常常背着一个帆布包穿行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她写纪实稿,也写小品文,无论悲欢离合喜怒哀乐,她的作品都与老百姓的生活贴得很近,因为她是从她们之中走过来了。
据悉,一部以京都下岗女工为题材的 20集电视连续剧正在她的笔下诞生。
而不愿以照片示众的秋月说,那个美文署名秋月的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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