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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硕士的飘泊人生

时间:2024-05-16

王维刚

阿雷是我的一位已经久未谋面的青年朋友。

那还是五年前的一个寒冽的冬季。我还没有走出刚刚失去母亲的欲绝的悲痛。我常常独自躲到小酒馆里,不是酗酒,而是去完成只有我自己心里才知道的那种说不出来的感受。

这天,就结识了阿雷。两个陌生的孤独者面对面坐在宽不过二尺的餐桌边,酒杯在手,只要不是太世故透顶的人,只要不是单纯为了填饱肚子的匆匆食客,互相对望几眼,就会涌动起要开口的欲望。

话题是从天气展开的。他说这里天气太冷人文氛围也太冷。我觉得他的批评有内容,有味道。

他是西安人,西安交大毕业的高材生。毕业两年了,分配在一家清冷异常、前辈云集的技术研究所。其实,研究所的研究课题和经费都很有限,粥少僧多,他作为“小字辈”,除了每月去财务科取他名下的那笔薪水,他无事可做。他终于耐不住这清冷,不顾老爸的百般劝阻,决意走出古城去看一看。

他用自己积攒的 1400元就下广州、深圳,又沿海岸线北上,他准备在此地短暂逗留就去北京,然后回西安。

那天,聊到很晚很晚,他给我的印象太强烈。我是见多了都市中那些用精美到有些脂粉气的物质和虚荣到有些张狂的精神包装起的男孩子。而他,衣衫脏兮兮有些不整,却不是那种做作的不修边幅;神情疲倦得有些憔悴,却不是那种玩出来的深沉。这些更遮掩不住他那谈吐的脱俗。他谈话富有感情,却很平和,清晰有致地像朗读一篇有思想,有真情,有文采的散文诗。他什么都谈,国际国内,经济文化,风土人情,生活潮流……他的身体有些纤弱,中等个头,挺瘦,有一只像雕刻出的挺直的鼻梁,有一双引人注目的晶亮的眼睛。

第二天,我去他投宿的旅社找他。那是一家挤满了打工仔,满屋充斥着潮气和汗臭脚臭的低档个体旅店,炉灶边有只用铁链锁了的熏黑的旧铝壶,旅店不向投宿者提供暖水瓶。

他却在这里病倒了,发着高烧。

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的推辞,结了店费,带他到了我家。

他高烧了两天,输液、吃药才退了热。这是因他旅途劳顿,积聚的疲劳在这一朝暴发。退了热,他却全身软弱,吃不下饭。我当然不能够放他立刻回西安。

他领会了我的诚意,他住下了,住了十天。说实在话,我挽留他,并不是出自怜悯或“学雷锋”,我是内心里自那晚的邂逅后已把他当作一个在精神上有强烈共鸣的朋友。

他的命运并不好,三岁丧母,身为冶金界高级工程师的老爸续娶,他是在生活拮据的姑母身边长大的。他没有对命运发出过多的感叹,只是尽情倾吐着他的活跃的思想。

我问他:“你跑这么多地方有什么目的呢 ?”

他说:“没目的。你不觉得我们这一代像张白纸一样单薄吗 ?我虽然拿到了硕士学位,但走出来,我才觉得我对人类一无所知,简直是个白痴 !”

他说:“我不能再做‘乖娃了。家里人,学校里的人,工作单位的人,都说我很‘乖,再‘乖下去,我就要被社会淘汰了。”

他该去北京了。他为我留下个在广东买的竹制小工艺品做纪念。他没说什么动情和感激的话。他说:“我认你做大哥吧,我不会忘记你的。”

阿雷没有失信。此后,六年间,我们虽然没再见过一次面,但他那别致超俗的信却从未间断过。只是,写信的地点十分多变,深圳、珠海、广州、海口、三亚……他在信中说:“我想赚钱 !”

他说:“我用我的‘乖取得了一个澳门老板的赏识。”

不久,他又说:“我逃了。逃到了天涯海角。我知道什么叫做‘老板了。大哥,你知道吗 ?”

他说:“我在旅途上邂逅了一位很谈得拢的东北女孩。”

不久,他又说:“那个女孩是个妓女,我只能和她做一般朋友了。大哥,你知道什么是‘妓女吗 ?”

他说:“我或许可以回西安办一间自己的公司了。”

不久,他又说:“我把公司办起来了,又扔掉了。我不能忍受家乡的沉闷。大哥,你知道什么是沉闷吗 ?”

这些年,他做过外资老板的助理,做过电气工程的主管工程师,做过仿古工艺品的推销员,一直做到一家电力科技公司的副老总,一直做到在西安有一间他自己的小小的工艺品生意的公司……

可是,他已经不止一次地在信中问我:“大哥,你知道什么是孤独吗 ?”

他的独特就在于只是这样一句问,而从不做只字的回答。

譬如,他说:“今天和一个日本青年,一个意大利威尼斯大学的女学生,一个毛泽东家乡来的离休老军人疯玩了一天,坐游艇在大海里乘风破浪,我用三种语言 (中文、英文、日文 )信口雌黄的和他们胡侃了一整天,吃了太多的南国鲜果,吃了太多的海鲜烧烤,也唱了太多的卡拉 OK……”可他紧接着就问一句:“大哥,你知道什么是孤独吗 ?”

我想,如果他是真正面对着我发问,我十之八九会张口结舌。

但是,我却以为阿雷知我心。男人的作用是社会和家庭的一件最实用最好用的工具,而男性的精神却是不肯安安分分做工具的。与大多数的男人相比,阿雷的体魄形象少有男人的粗壮,但他的精神却是十足的男性才具备的。我以为,阿雷是窥视到了我那已经消磨了很多的在随波逐流中残存的男性的心灵。

去年,在三个多月没得到他的音讯后,终于等来了他新的一次逃离的消息——他去了青藏高原。他在信上说:

清晨,涉水过黄河,走到一个较陡的坡前,远远地见三个红衣喇嘛,飘然而下。以为登上坡顶,便会见到夏琼寺,谁知登上去,是一片台地,喘着气回望黄河,又多一道弯。如此这样,登九级浮图,望九曲黄河。当夜色降临时,在冰冻的河上,回望此寺,众峰都在暗处,只那峰沐浴着一抹残阳,或许此即古人选址的道理。

在一间僧舍,一个皮肤白皙的贵族坐着晒太阳,他的身边是一个规矩标致的徒弟,我喝一碗水,他马上续满,如此往复,直到水饱。蓝天,红衣,金顶,黄土……

大哥,你以为这样的生活如何 ?

啊,啊,阿雷,面对你的“质问”,我落泪了。我无需回答你,我也无能力回答你,其实,你也不要我应答什么。对阿雷,我不能不放弃自己已经习惯的好为人师的虚荣,而只是享受着他携我浪迹天涯的那一份男性的本色的不安分。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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