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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在疼痛之外

时间:2024-05-16

凸凹

幼时随堂兄一同到山上挖药草,一堵墙里生着一棵胖大半夏,堂兄撬动石头伸进指头抠,半夏虽被抠出,但指头也被石头轧断了。断指滴血,他脸上却是得意的笑,因为他有收获。能望见自家的炊烟了,他才喊疼,因为他想到了伯父的责备。

表舅嗜偷,从邻人的鸡蛋,到村口小卖部的商品,他都有悄悄拿走的欲望。即便是架设高压线的电料,虽无日常之用,但他也想偷回家里。柴棚是他储存赃物的处所,每天坐在一角检阅自己的所获,他有快感。但总有被捉住的时候,被人沿街痛打,虽然被打得遍体鳞伤,他却不发一声呻吟。那年他偷了下拨的救济物资,由于性质恶劣,被批捕,被五花大绑地扔上警车。我随亲友到看守所看望他,他脸色铁青,说自己很痛苦。以为他痛苦于有了悔改之意,他居然说,已经偷了那么多年了,应该练就了隐身之法,却还轻易被捉。我十分惊异,原来他痛苦于技艺不精。

堂妹生得美,族人总是把赞语挂在嘴边,这就助长了她的虚荣,便追求脱俗的爱情。她认识了一个官员,这个人有权、有势、有钱、有容貌、有风度,但是也有家眷。她不听劝告,一味痴迷,甘心做外室。一做就是二十年,其间不断做流产,直至风湿加身,骨节肿胀变形。家人为她痛,但她自己不觉得痛;族人为她蒙羞,但她自己不觉得羞,因为她觉得那是爱。那个男人给她美庐香车,带她出国,给她的兄弟姐妹安置工作,还像亲女婿一样给她的父母养老尽孝,这似乎是爱情的证明。那一天,我们一同出席一个晚辈的婚礼,中途她突然泪流满面,悄悄地退出来。我尾其身后,想看个究竟。她坐在酒店的台阶上,不停地捶打变形的双腿。以为她风湿病犯了,便走上前去,关切地问:“要不要送你去医院?”她凄然一笑,说:“哥,我没事,就是突然觉得心中虚空,我突然想,我什么时候能有个亲生儿子,也能像模像样地给他娶一房媳妇。”我知道,这个时候,她看到了痛苦朝她钻隙而来,身残可忍,不能忍受的,是她永远失去了做母亲的权利。

父亲刚过五十岁,就得了直肠癌,总是脱肛。一个老中医说他中气不足。得多吃甲鱼,特别是甲鱼的脖子。吃时要用淡水炖,少油寡盐。这个吃法,即便是偶尔行之,都难以下咽,更何况经常食用。但他强迫自己吞咽,不以为苦。后来又扩散到肝上,疼得他夜里无法入睡,佝偻在炕角,并用头撞墙,但他都默默忍受,不吭一声。因久治不愈,怕他怨恨亲人,就告诉了他病情。从那一刻起,他就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坐着喊疼,躺下喊疼,整个家庭都疼痛在他的哀号里。其实为了缓解疼痛,每天都按时给他服用吗啡、注射杜冷丁,但为什么他还每时每刻都喊疼?不是因为他不够坚强,而是他疼在绝望。

父亲于一天晚上去世,看到他伟岸的身躯瘦成一把骨头,我心中大痛。但是我没哭,而且连一滴眼泪都没有落下。我平静地把他推进太平间,并仔细地给他系好领扣,然后蒙头大睡。天一透亮,我就動身上路,到十里八乡,给亲朋好友磕头报丧,之后是联系火葬场进行火化,再之后是抱着他的骨灰盒把他送回祖坟安葬。在这期间,我还要接待前来凭吊的族人,赔着笑脸,说着感激的话,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没表现出一点丧父之痛。母亲大惑不解,对人说,这孩子心真硬,死了老子居然还能平静如常。待父亲入土,看到眼前堆起一座新鲜的坟茔,我才突然醒悟到,父亲真的没了。于是,被压抑的痛苦瞬间被激活,我一下子扑倒在地,放声号啕。那哭声异常怪异,不似人声,却似野驴哀号。事后回想,不是我意志坚强,能够承受失父之痛,而是因为我是长子,父亲的后事都需要我悉数担当,让他体面地入土,是第一等的要事。在责任面前,痛苦失去了它本身的锋芒。

回望种种,我感到,人生之痛,不在于身体的创伤,而在于内心的失据,这一如在伤口上撒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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