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李焱鑫
人在南方,接到老家电话,爷爷的厂子破产结算,彻底不存在了。崭新的商品房住宅身下,几十年前曾是一座偌大的工厂,生产炙手可热的合成纤维制品。爷爷是这家特大型国有企业的业务副厂长,主管数以万计的工人。
那个时代,一座工厂就是一个微缩社会,有小学、商店、宿舍、澡堂子和理发店。整座城市也不过由几个厂子构成。硕大无比的厂房是爷爷的骄傲,也是我们那座城市的地标。
从十几岁出来做工,到离开人世,爷爷为这座工厂卖了一辈子命。有人说,老厂长干起活儿来是不要命的,在车间当工人的时候如此,当了领导还是如此,甚至更加过分。
爷爷很忙,非常忙,管利润,管技术,也管工人的婚丧嫁娶。那个年代,一个人进入了国营工厂,就找到了自己的第二个家。厂子要包揽每个人的一切,厂长,也是家长。
爷爷愿意这样做,他热爱他身处的时代。因为他的一切,都是那个时代给予的。
1940年代,东北发洪水。爷爷领着弟弟挨家挨户讨饭。他对我说起这个,经常泪流满面。他痛恨那穷困的日子,因此无比热爱参加革命后自己的变化。
生产上,他始终冲在前面;历次政治运动中,他也没落在后边。他抓过生产,也批判过“唯生产力论”;他斗过别人,也被别人斗过。无论怎样,爷爷始终是个听话的人,把绝大多数时光放在家门外的人。
他对工作的投入,对紧跟时代的热情,在我们那座城市有口皆碑。“文革”结束后,他被组织上列入副市长的人选名单,最终不了了之。事后有人透露,当时上面的意见有较大分歧,有人称赞爷爷是业务能手,廉洁奉公,有人说爷爷在“文革”时成了“三种人”,是非不分。
我无意替他掩饰,但爷爷不是“三种人”,在我看来,他只是一种人,热爱、跟随他经历的时代的人,他无力判断对错。他或许被利益之争裹挟,但从没意识到自己的私利。
1980年代,爷爷所在工厂和西德一家企业洽谈设备引进。几个卷毛碧眼的西方专家,和一个穿中山装的共产党干部,开始漫长的沟通协作。这些在各自国内领着高薪、住着别墅的老外,惊奇地看着眼前的这位企业负责人:他没有汽车,抽着劣质香烟,吃着高粱米饭和咸鱼。
回国前,外国专家和爷爷喝了一顿烧酒。其中一位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电子表,送给爷爷,“说实在话,我们很不喜欢你的作风,但我们很钦佩你的为人。”
这是我从爷爷工友处听来的,我愿意相信这个故事。在那个年代,确有那么一群人,没有像现在这般,把手中的权力放到市场上当钱花。比如我的奶奶,厂长夫人,就在爷爷的厂子里面,扫了一辈子厕所。
可他的坚持,留不住那个时代。爷爷退休前不久,合成纤维厂的利润急转直下,曾经的畅销货变成库存的垃圾品。西方价廉物美的替代品冲击着这个靠计划经济起家的工厂,加之退休工人越来越多,历史包袱沉重,曾经的利润大户变成扶持对象,曾经的大型厂房变成了大块空地,几年后又变成了住宅小区。
忙碌一辈子的爷爷开始无所事事,黯然退休。他眼看着自己的厂子变得空空荡荡,成群结队的工人带着买断的安置费,各谋出路。
爷爷变得暴躁、神伤,最爱回忆,在回忆里发泄不满。他越来越看不懂接踵而来的时代,有人开始减肥,有人开始讨饭,他难以接受。
新时代来得太快,老布尔什维克难以理解。1990年代中期,儿女开始接触股市。爷爷总是愤愤地说:“社会主义怎么还能有股票呢?这些都是你骗我我骗你的东西。”
1996年的一天,厂子实在没有闲钱,连职工宿舍的暖气都停掉了。愤怒的职工找到老厂长,爷爷骑着自行车找曾经的下属理论,摔倒在水泥地上,再没有站起来。
1997年3月,爷爷从老宅四楼跳下,撒手人寰。
爷爷离世那天,我读初二,正在课堂上听老师沉闷无聊地讲解。我不知如何解释至今仍在我脑中打转的真实的一切:整整一天,耳边一直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异常清晰却不知来处,心口一阵阵疼痛、发闷。人和人之间是否真有某种莫可名状的联系?我无力解释,我愿意相信。
爷爷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最反对搭建灵棚。家人在老宅楼下的两面通风处,还是搭了一个不算大的灵棚。奇怪的是,整个过程中,四周狂风大作,几乎把灵棚卷塌。
有人说,爷爷太想离开了,太想让所有人都赶紧忘记他,太想让一切都不着痕迹。
爷爷活到今天,整整80岁了。他紧紧跟着那个时代,他比那个时代走得更早。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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