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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跟端盘子的服务员吵架

时间:2024-05-16

卢小波

恶心,只是呕吐的前驱感觉,但比呕吐更糟糕。这种感觉,往往带有心理成分,被认为夹杂着某种嫌恶。常识上,对着你的敌人恶心,属于正常;但要是对着家人呢,你会怎么想?

早些时候,一位好朋友曾说起她的这段经历。那天,她老爸身体不适,晕眩呕吐。结果,她一边照料老爸,一边自己呕吐。事后,她一再内疚地说,老天,我并没有嫌弃的意思,可是一看到呕吐物,就是憋不住。

這样的事,幸亏发生在她与亲生父亲之间。如果是婆媳关系,基本就完蛋了。即使如此,她老妈也忧虑不已:“大囡囡对病人一点也搭不上手,我们以后可怎么办啊?”

你看,朋友的问题,其实不是呕吐,而是恶心。呕吐是因恶心而起的,对自己的亲人,怎么能嫌恶呢?

没法子,在我们的文化里,不怕脏不怕臭,从来就是跟每个人的品行评价紧密相联的。这个道德命题,绑架了太多生活细节。

我小时候,有一次失手,把馒头掉进了洗脚盆。那盆子没水,馒头也没问题。可是,孩子气的洁癖,固执得可怕,反正我是怎么也不肯再吃了。老爸勃然大怒,劈手夺过馒头,一口咬掉半个,然后让我跟妹妹并排站着,听他训导:“你们还是饿得太少!洗脚盆怎么啦?当年我们行军时,整个部队就一个脸盆。晚上女战士用它洗身子,白天我们就用它盛面条!”训导词极长,结尾是:“农民伯伯种田,天天都得在粪堆边吃饭。如果到农村吃饭,看你怎么办?”

那时候,我一边在心里不断惊呼:“哇,哇,这也能吃得下?”一边打心眼里景仰老爸。他对恶心的强大控制力,完全震慑了我。那个年代,道德圣人的标准,基本上就是不怕脏不怕臭。

后来,我认真考证过这个训导词的细节。一、农民伯伯天天在粪堆边吃饭,不是真的。谁吃饭不得找个干净地方啊?二、整个部队就一个脸盆,是真的。解放前后,老爸在团部的宣传股。女战士都是大城市的学生兵,个人卫生挺讲究。大家吃吃喝喝,要用脸盆,女兵洗洗涮涮,当然也用脸盆。盛面条与洗身子,用同一个盆,太正常了。

我童年时,最容易发生的身体不适,就是恶心。那种欲呕不吐的过程,无比漫长。有好几次,在影院里,受不了这种煎熬,只好中途不甘心地回家。要知道,那个年头,碰上一场电影,就跟过年一般。很奇怪,我总是能撑到家里再呕吐。所谓一吐为快,在我的童年里,都是真实的病程。吐完之后,就霍然而愈了。

儿童是单纯的,即便是恶心也是单纯的,绝不附加什么前提。他天天把自己玩成泥猴子,但只要建立最初的洁净概念,就很难被什么大道理所改变。

恶心,是高级生物才有的一种生理反应,但给恶心添加那么多的社会心理成分,是只有人类才可以做到的事。

比如,有部叫《发条橙》的电影,主角无恶不作,进了监狱后,当局对他进行心理改造。办法是,逼着他天天看暴行电影,一兴奋,就对他做电击治疗。时间长了,只要看到暴力与色情镜头,他就条件反射,立即产生强烈的呕吐感。也就是说,这个可怜的家伙,被人强迫着恶心了。

所以,有关恶心的认识,我还是喜欢儿童的单纯。恶心就是恶心,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的。一旦有人自以为操控了恶心别人的权力,终究要出大乱子的。

曾有一位餐饮界的朋友告诉我,他认识的一个服务员,只要撞上敢得罪他的客人,他就会在汤里吐上一口唾沫,然后再满面笑容地端上桌。被开除时,他很不服气,说,又不是只有我才这样做。

这个家伙,完全打乱了恶心界的秩序与伦理。他的目的,是让别人恶心。可是,该恶心的人,吞下了别人的恶心,却毫不恶心。那么,本该有的恶心,到哪儿去了?真让人想不通啊。

反正,从此以后,我是再也不敢跟端盘子的服务员争执了。我知道,恶心,是呕吐的边界,却未必是道德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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