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荒原
1按照行程,我们本该去那曲的卓玛峡谷和孝登寺,顺道还可以探访一下草原八塔的神秘。但连续几天的疲劳和缺氧,让大家对接下来的行程产生了分歧。于是,随车导游卓嘎向我们建议,去羊湖看看吧。那儿离拉萨150多公里,全程都是柏油路,当天可以往返。有队友问,不就是一片湖水么,我们已经看过纳木错,天湖的美都领略了,还去看什么羊湖啊。卓嘎说,纳木错的美像你们见到的大海,但羊湖的美,是一种纯粹的蓝。在西藏所有的“错”中,它的蓝色是独一无二的。
从拉萨去羊湖虽然不远,但大多是山路。旅行车在崎岖蜿蜒的盘山公路上行驶,频繁转弯,上坡下坡。我靠在车窗旁,几次看到车轮几乎擦着悬崖的边缘,手心都攥出了汗。车上的人都默不出声,面露紧张之色,大概和我一样有些后悔选择了这趟行程。羊湖海拔4441米,藏语的全称是“羊卓雍错”。“羊”,上面;“卓”,牧场;“雍”,碧玉;“错”,就是湖。连起来的意思是“上面牧场的碧玉之湖”。羊湖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神女散落的绿松石耳坠”,因为在高空中俯瞰,它形状犹如耳坠。卓嘎向我们介绍说,羊湖最美,是因为她是天上的一位仙女下凡变成的。
传说,一个患了绝症的女孩要求男朋友带她到羊湖看一次,这是她生命最后的要求。男孩答应了。途中,因为高原反应强烈,女孩几度昏厥,生命垂危,男孩不止一次想放弃,但女孩要看羊湖一眼的痴心不改。当羊湖的蓝色出现在女孩眼前时,女孩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女孩哭了,她对男孩说,世界上所有的蓝色,都比不上羊湖的蓝色,太美了,美得都让人不敢呼吸。让我们融入这蓝色当中吧,你和我,天和湖,分不清哪个是哪个,好么?后来,女孩奇迹般地好了,和男友结成了幸福的一对。现在不少要结婚的年轻人,都想尽办法来到羊湖,为的就是在这蓝色中拍下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绝症女孩的心愿让我想起了考琳·麦卡洛的小说《荆棘鸟》。小说的开头是一个传说:有一只鸟一生只唱一次,那歌声比世界上所有一切生灵的歌声都更加美妙动听。这只鸟从离开巢窝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寻找荆棘,直到如愿以偿,才歇息下来。然后,它把自己的身体扎进最长最尖的荆棘,在那蛮荒的枝条之间放开歌喉。这鸟儿知道,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
反复默念“最美好的东西只能用深痛巨创来换取”这句话,似有一股人生的悲壮涌上心头。来西藏一趟何止是只看看这里的山水风光啊,像那个姑娘,更像那只荆棘鸟,为生命而忙碌和为灵魂寻找归宿真的是大不一样。跋涉在人生苦旅的芸芸众生,如果一辈子都为生计而徘徊挣扎、为名利而蝇营狗苟,是不能遇到那生命中的蓝色的,是不能唱出生命本真的歌声的。向下的灵魂需要的是物质的实惠和处世的猥琐,向上的灵魂寻找的就是一根最长最尖的荆棘,而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追求,哪怕只有一次,必定是永恒的和超然于物求的。
我不再对险恶的路途感到恐惧,只想快一点赶到羊湖,在那片极蓝中,看到自己纯粹的面容,也得到这辈子灵魂曾数度向下的宽恕和宁静。
2翻过海拔4790米的岗巴拉山口,车开过垭口时就能远远望见如月牙形状的一汪碧水,如同一枚蓝宝石镶嵌在群山的怀抱,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发光。羊湖实在是太长了,绵延近150公里,无论你从哪个角度,都不能一睹这美丽湖泊的全貌。更为奇妙的是,浩浩700平方公里的水面,竟然没有一个出口,而湖面的平衡全然依赖湖水的蒸发和雪山融水的补充,大自然力量堪称神功。湖的周围群山起伏,连绵不尽,看不到一棵树,植被和山体的黄褐色一体,不远处一个尼玛堆上的碎石折射着强光,羊湖呈现出的,是苍穹荒蛮下蓝色的极致。当我站在高处眺望这蓝色的时候,就开始琢磨用什么词来描述形容,什么湛蓝、碧蓝、天蓝、瓦蓝、深蓝、磁蓝、蔚蓝、宝石蓝等等,我觉着都不能准确状绘羊湖的蓝色。这蓝色不娇媚,不妖娆,不是一种诗意的柔美,也没有梦幻般蓝丝绒的浪漫飘逸。这蓝色,深沉、大气、极富张力,能凝固天上的云;这蓝色,精致、高雅、晶莹剔透,似勾勒在群山怀抱中的一个青瓷。风很大,却没有呼号,天空没有一丝云彩,那一抹蓝色弯弯曲曲、悠悠然在山峦间静静地凝固着,越发显得坦荡沉稳,又迷幻多变。所有的人都睁大了眼睛,被这蓝色的磁铁牢牢吸引住了。
看蓝色看得久了,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不是我这个老家伙泪腺丰富,而是万里晴空之下羊湖那种纯粹到极点的磁蓝色会产生类似射线的伽马光,先是眼发干,然后视线开始模糊,接着泪流不止。在我看来,这何尝不是大自然的一种尊严,提醒你不能和这高傲的蓝色久久对视。
下山来到湖岸边,蓝色的水变得清澈见底,双手掬起一捧,水珠从指缝里哗哗掉落,在阳光的照射下,好似一把银色的珠子。水里光洁的小碎石随着波纹晃动,充满了诗意和灵性,又如同千盏酥油灯,将河床摇曳得溢彩流光。难怪藏人称颂“天上的繁星,人间的羊湖”了。顺着湖面延伸的方向望去,远处是一座雪山,阳光将蓝色的调子一直铺向远方的雪峰。湖的对面,是黄褐色的山丘,白云淡淡的影子下隐约着遥远而宁静的藏族农舍和草垛,整个画面都回荡在一种音乐的旋律之中,不紧不慢轻摇我的身心,真的是人在画中,恍若梦中。卓嘎在一边指着蓝色介绍说,也许仙女要保持神秘的缘故,除非你在空中看羊湖,在陆地上,无论你在哪个角度,都不能看到它的全貌。羊湖不但是一个仙女,她还有三个姐妹,分别叫做空母错、沉错、巴久错。这四姐妹在巨大的湖盆中,手足相连,难以割舍,共同组成了让我们肉眼看不到边的圣湖。远处的雪山,最高的那座海拔7000多米,羊湖的水源来自于周围的冰山,而它神奇的蓝色是因为阳光照射,不同时刻阳光的照射,她会显现不同层次的蓝色,又因为雪山的衬托,看湖,真的好像做梦一般。大家可以闭上眼,然后再睁开,你会为人生能有一次机会看到这样的蓝色而幸福无比。
卓嘎的话又让我想起了那个身患绝症的姑娘,这人间美景,同样昭示着生命的意义。是啊,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遇到一个刻骨铭心的人,会走到一个刻骨铭心的地方,然后,回头再看看过去经历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爱,那些恨,那些愁,那些痛,那些荣耀和屈辱,那些高尚和卑微,竟然在这蓝色的湖面前,都显得微不足道了。然而,美景入眼不难,入心却不易。大概,只有经历了人生的坎坷磨难,到了胸中若有块垒不吐不快的时刻,才能通达羊湖的意境吧。而那些藏族同胞,他们则在几世的轮回、几世的磨难中,在这圣湖洗涤身心,渴望着投入佛祖的怀抱。至于我们这些普通人,在看到这方蓝色的湖水后,也只能下定了過平淡生活、享平常幸福的信念,这何尝不也是一种人生的幸福呢?
经过了,爱过了,拼过了,唱过了,就不能让生命总扎在那根又长又尖的荆棘上了,对吧?
湖的对岸有一艘小船缓缓驶来,船上的五色经幡在蓝天下格外扎眼。靠近时,才发现船上还立着一头披红挂彩的牦牛,一个头戴毡帽的藏族汉子,怀抱一头小羊羔,将牦牛牵下船来,冲我们用不太纯正的普通话吆喝着照相。抬头望望高处,只见七八辆旅行大巴车停驻在盘山公路边,大批的游客从山坡上冲了下来。其中,果然看到几对男女身着婚纱踉踉跄跄地奔向湖边。也许是导游规定的时间太短,一个姑娘用手撩起婚纱的长裙,匆忙中跌倒在湖边的碎石堆上,嗲声嗲气地向身边的男友哀叫,好疼啊,好疼啊。很多人都忍不住笑了。另一个穿大红婚纱的女孩将红裙散落成一个圆形,坐在黄褐色的植被上,以凝神羊湖状定格,一身黑色礼服的男友则端着相机围着她立着趴着一通狂拍……
羊湖的宁静,瞬间就被打破了。
3再次回到山顶的公路旁时,这里俨然变成了一个热闹的集市。骑着牦牛做Pose状的,兜售玉石虫草的,抱着小羊羔合影的,还有好几条藏獒立在路邊,等待合影,一次10块钱。几个中年妇女一起交了10块钱争相挤到藏獒旁合影,藏族汉子几次用手遮挡镜头,他紫铜色脸上愤怒的表情和嘻嘻哈哈哈女人的打闹竟然让原本凶悍刚烈的藏獒血性全无,蹲在一边看着主人发怒却连一声吼叫都没发出。唉,当摩天大楼玻璃幕墙间的浮躁脚步来到羊湖时,被打扰的何止是安宁的环境,连藏獒的本性也发生变异了。
看这情景,我只想一头钻进旅行车里,把自己和外边的热闹隔绝起来。
就在转身的一刻,我看到了立在路边一块石头上的它,顿时被它那带着哀伤的威严吸引住了。
这是一只被藏族人称为“森格”(狮子)的藏獒,是藏獒里特有的狮型品种。它体型壮硕,头和脖颈上棕色的鬃毛竖立,长约30公分,边缘部分还被染上了红色,如雄狮般威武。当年意大利探险家马可波罗西藏探险第一次见到藏獒时,作了这样的描述:“在西藏发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怪犬,它体形巨大,如同驴子,凶猛声壮如同狮子。”此刻,它被用拇指粗的铁链锁在石块上,但铁锁却难以锁住它的高贵和尊严。它昂着头颅,总是侧身转望身后的羊湖,深陷的眼眶里,是一双忧伤的眼睛,包含着大地的空旷和时间的辽远,好像还含着晶莹的泪光。在那深邃的眼睛里,同样有一片深邃的极蓝,那是因天空叠印在幽深的湖面而染上的。藏獒的主人是一个带着毡帽的汉子,他的脸色同样是紫铜色的,和别的狗主人不断吆喝着照相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汉子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立在离藏獒几米远的地方,盯着自己的爱犬。我小心翼翼走到藏獒跟前,端起相机拍照,主人并不阻拦,也没有冲我要钱。藏獒毫无理会我的走近,没有发出吼叫,也不和我的眼神对视,长久保持着抬头仰望碧空的姿态,就像一尊雕塑。我被它的气势彻底震慑到了,我有想摸它的冲动,但一想到它身上冠有世界猛犬的祖先、凶悍无比的战犬、东方神犬等称号,还是不敢将手伸出来。我将十元钱递给藏族汉子,他示意我可以上前和藏獒合影,我拒绝了。然后,我请他抱住自己的爱犬,按动了快门。从这张照片上看到,当主人托起藏獒的头颅时,它的神情突然又变成了顺从的温柔,倒是那位藏族汉子的表情,显得有些狰狞了。藏獒为了保卫主人和家园,再硬的对手也敢拼,哪怕拼掉性命。而对于自己的主人,则是百依百顺甚至显得有些愚忠了。
来西藏前,我曾通读了《藏地密码》,书中关于藏獒“九狗一獒”的传说,解释了藏獒凶猛的根源。藏人将10只同样年纪的幼獒放在一个窖坑里,每天只放仅够一只藏獒吃的食物,这10只幼獒,必须残酷争斗,最有狼性的那一只,也就是最后能生存下来的那一只。犬与狼同宗同族,但将一只藏獒引到狼前,狼必定夹着尾巴做臣服状。西藏人到野外放牧必定带着几只藏獒。深夜,主人在窝棚里睡着了,牦牛和羊群在圈着的草地里安详地歇息。不远处,十几盏绿光在不停地闪烁,那是狼贪婪的眼神,但,没有一只狼敢上前冒犯,藏獒用它那神武般的雄姿,保护着主人和牲畜的平安。狼为什么这样怕藏獒呢?这是因为在所有的犬科动物中,唯有藏獒与狼的基因相差最大,几乎超出了同种科属需要96%以上的基因匹配率。有人据此得出了藏獒不是狼进化来的观点。其实不是这样,在狼几百万年的进化中,有极少一部分发生了变异,和狼相比,它们拥有更强壮的体魄,更敏捷的速度,更锋利的爪牙,更睿智的头脑。正因为他们体内流着高贵的血液,所以成为狼族的皇者。眼下正热的小说《藏獒》更道出了藏獒和狼的本质区别:狼以食为天,藏獒以道为天;狼的存在是事端的存在,藏獒的存在是和平与安宁的存在;狼动不动就翻脸,就背叛自己的群体和狼友,藏獒终身都会厚道地对待曾经友善地对待过它的一切。
一阵狂吠引起了现场不少人的骚动,很多游客举着手机涌上前去拍摄,原来有两只藏獒撕咬在一起,起因是它们的主人为争夺一块招揽拍照生意的地盘起了冲突。我好像明白了这只藏獒眼神里哀伤的原因了。它的眼神里,同宗同种的藏獒们(也包括它们的主人们),为了那点利益窝里斗了,这不是藏獒应有的作为啊,狼以食为天它的搏杀只为苟活,藏獒以道为天它们的战斗是为忠诚为道义为职责啊,你们还是藏獒么?它的眼神里,它的同类竟然能忍受那些搔首弄姿的娘们儿、带着墨镜的爷们儿的抚摸,甚至容忍那些陌生的头贴近自己的头,你们还是藏獒么?它的眼神里,羊湖原本纯粹的蓝色增添了那么多的缭乱,加上那些随手丢弃的塑料瓶子和纸屑,家园的圣洁和宁静被袭扰却视而不见,你们还是藏獒么?也许,看够了这些场景,这只藏獒深感羞愧,于是,它情愿保持着一种姿态,一个眼光,只看那湖上的蓝天。我想象着这只藏獒眼神里无限伤感的画面,也为自己和自己的同类感到卑微和羞耻,我不敢再看那藏獒的眼神,一头钻进旅行车里,再也没有出来。
4回拉萨的路上,有人提到了难以目睹羊湖全貌的遗憾。卓嘎说,当地政府为了开发羊湖,正准备引进一个湖面游艇的新项目,下次你们再来羊湖,就可以在不同地点的码头乘坐快艇,游遍羊湖的任何一个角落。大伙一听,争论起来。有的叫好,有的叹气摇头。我心里无比纠结:不开发当地旅游资源经济就不能发展,而一开发就过度,片面追求GDP就像拼命拧大自然的时钟。一旦破坏了自然的节奏,就等于拧断了这时钟的发条。假设羊湖的湖面上真的出现了快艇,出现了天然溜冰场,岸边建起休闲的小木屋,还学着内地斗狗的把戏圈一块藏獒争斗的场地,羊湖还是西藏的羊湖么?那极蓝还能存在么?
我问卓嘎:为什么藏族人喜欢藏獒?
卓嘎不假思索地说:藏獒好啊,不像狼。
可是,如果藏獒变成了狼,或者藏獒在人的驯服下变成了普通的宠物,藏獒还是藏獒么?
当然不是了。
那如果羊湖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大游乐场,有快艇,有人工溜冰场,羊湖不就失去了她神圣的光环了么?假若那个绝症姑娘看到的,是这样的羊湖,她还能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提出看羊湖的要求么?还能幸福得流泪么?
听完我的话,卓嘎不语。
回到内地,我反复看我在羊湖拍摄的照片,不经过PS,那极蓝的存在依然撼动人心。而更感动我的,还是那张藏獒的照片。在这只藏獒的眼神里,能看到那片原始的极蓝,那是大自然的本色,是藏獒的天国,也是这个星球上所有物种之所以是他们的那个环境,那份本应有的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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