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泰类
1771年冬,17万土尔扈特人的命运取舍,沉甸甸地壓在首领渥巴锡的心上。
他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是归顺沙俄,留在已驻扎了约一个半世纪的伏尔加河南岸,代价是不得不隐忍沙俄无止境的剥削;二是东迁回国,请求清政府收留,但这条路长达万里,途中环境险峻,追兵不断,能否安全回国始终存疑。
不过,渥巴锡没有考虑太久,他知道,早前派遣回国的部队已在清政府的分配下,去到了富足的额济纳。渥巴锡说:“我们的子孙永远不当奴隶,让我们到太阳升起的地方去!”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自发的人口大迁徙,就此拉开了序幕。
所幸,这条路没有选错。这次回归,他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却为子孙后代换来巴音布鲁克辽阔的牧场,丰沛的水源,长久的安宁。也多亏这个选择,后人才能在探访开都河畔时,遇见善良热心的土尔扈特牧民,了解他们生活中每一个值得记录的真实细节,将他们的文明传承。
《中国史纲要》中曾有这样的描述:“大约在公元7世纪,中国北方的森林中,活跃着一个叫作克列惕的部落。这一部落从人种、语言、民族和哲学文化来看属东胡——蒙古系统,与鲜卑、契丹相近。”这里所说到的克列惕,就是土尔扈特部的前身。
12世纪后半叶,翁罕成为克列惕部首领,其时部落人口众多,兵强马壮。而此时的铁木真因童年丧父,又遭强人所欺,颠沛流离,正处逆境。翁罕是铁木真生父的异姓兄弟,有着“亲谊世继”的关系,所以他便成了铁木真最理想的保护者和同盟者。随着铁木真部落的崛起和元朝的建立、灭亡,该部落逐渐向西部游牧,克列惕中的一部分易名为土尔扈特。有资料显示,土尔扈特部为克列惕直系后裔:翁罕家族中的克列惕人曾充任过成吉思汗的护卫,而土尔扈特方言中,“土尔扈特”的意思就是“护卫军”。
历史上,土尔扈特部先后生活在我国西北部、蒙古高原、中亚、西伯利亚地区和欧洲伏尔加河、顿河等流域。《蒙古秘史》里记载:土尔扈特在跨越两大洲的辽阔土地上,留下了英勇奋斗、永垂不朽的历史足迹。
明末清初时,土尔扈特部迫于另一支强大蒙古部族——准噶尔部的排挤,西迁至伏尔加河流域谋生。17至18世纪,正值沙皇俄国崛起、大肆扩张之时。身处异乡的土尔扈特人赖以为生的地盘被抢走;男人被“抓壮丁”,成为沙俄对外扩张战争中的“炮灰”。乾隆三十五年腊月(1771年初),不堪忍受欺辱的土尔扈特部发动起义,在渥巴锡的带领下,开始行程万余里、回归祖国的壮举。一开始由于消息泄露以及种种原因的阻拦,在伏尔加河西岸的族人,没有来得及上路。东岸的人们得以东归,他们穿越险峻山川、浩瀚沙漠,冲破沙俄军队的追赶拦截,历经瘟疫、饥饿、严寒等种种艰难困苦,半余年后,回到祖国怀抱,但已损失惨重,人口“仅以半计”。过程非常震撼、悲壮。作为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自发的民族大迁移,土尔扈特东迁的规模与影响之巨可想而知。
土尔扈特部东归后,清政府制定了较为完备的收抚政策,令土尔扈特部暂居斋尔(今天山北部)。但此时,天花已在渥巴锡所属的部众中流行,“几个月的时间出痘而亡者,已达3390人,就连渥巴锡的母亲、妻子、幼儿都出痘而亡”。并且,6万余人挤在一个小小的斋尔之地,矛盾不时发生。渥巴锡所率各部和其他土尔扈特部族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偷盗时有发生,械斗之事不可胜数。为调和矛盾,清政府又为土尔扈特各部划分牧地。渥巴锡所率的土尔扈特部几经周折,终于在1773年秋,移牧巴音布鲁克草原,并沿袭至今。
若长期在草原上行走,你会发现,逐水草而居,与苍天大地相伴的土尔扈特人就像大自然的孩子一样。他们与山称兄弟,与水为姐妹,喜欢充满活力和挑战的自然生活,同时,又对自然中的一切保持敬畏,充满爱心。这样勇敢赤忱的心性,在土尔扈特人的日常生活、传统习俗中最有体现。
土尔扈特的男孩们一生下来,家人就会给他物色小马驹,长到5~7岁时,便要举行一个上马背的仪式。这代表着土尔扈特小孩在成长过程中,迈上了一个新阶段:他有了属于自己的坐骑,是名副其实的牧人了。
上马仪式通常在自家举行,父母请来亲朋好友,把孩子打扮一新,并将他的坐骑配上全新马具。在马鬃马尾系上漂亮的毛线或者绸带。年长的男性将孩子抱上马背,父母为孩子抹上酥油,祝福他成为新骑手。然后牵着马,让孩子顺时针绕蒙古包转三圈。然而,大人只在上马背这天把孩子抱上马,此后,一切都要由孩子独立完成。他要像一个真正的蒙古男人那样,自己跨上马、自己管理马,独立处理一切与马有关的事情。自此,孩子与马将成为一生的伙伴,一起驰骋于草原,辗转于冬夏。
不过,土尔扈特人的游牧生活,绝非日日坐在马背上那样单调。他们需要学习的远不止骑马这一件事。摔跤,是除了赛马之外,土尔扈特汉子最热衷的“游戏”,也是评判男儿本事高低的重要标准。无论是放牧的少年,还是玩耍的小孩,只要有时间,且正巧三两相聚,就要抱起臂膀“摔”上一场。开始前,他们要像飞翔的雄鹰一般舞动手脚,向前跳跃。这是“热身运动”。摔跤时,不能抓致命处、撕扯皮肤、拧手脚或胳膊肘,但可以使技巧绊脚(土尔扈特独有的规则)。最后,不管处于优势劣势,只要肩膀不着地,双方的比赛都不算结束。
由于摔跤不仅是气力的博弈,还需参与者有灵活的头脑、敏捷的反应,所以要做一个优秀的摔跤手,只靠短期训练是不够的。土尔扈特部就曾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某个牧人家有个儿子,十四五岁时,家里的牛正好生了一个黑头小牛犊。牧人为使儿子成为体魄健壮的摔跤手,让儿子天天早、中、晚都抱着小牛犊跑步。两年后,牛长大了,儿子手搂不了了,就用绳索给牛系上肚带,继续坚持每天抱着跑三次。最终将儿子培养成为大力士摔跤手。
不难看出,上马背和摔跤训练,实际上是牧民们在用娱乐的方式教导下一代,助使他们拥有独立的心态、善思的头脑和强健的体魄去适应游牧生活。但土尔扈特人并不总像即将出鞘的刀一样“锋利”,在长久地与牛羊等自然生灵打交道的日子里,他们也试图去理解、去爱护,满怀柔情。
每年4月初,他们会给小马驹剪马鬃、马尾。养马多的牧民会选择一个吉日,把周围的牧马人、套马好手与邻居们集中在一起抓马驹。抓到后,便将鲜奶抹在小马驹的额头上,边剪鬃毛边念祝词:“愿你的鬃长得能盖住蒙古包顶/尾巴长得能缠住山腰/祝福牧人要剪的马群越来越多/宰马的刀越来越钝/不会再有被杀的……”似乎已与马儿深深共情。
此外,他们对失去母亲或被母亲抛弃的小畜也照顾有加,甚至还由此诞生了“劝奶歌”:“没有喝过金色乳汁的小驼羔/没有戴过围兜的小驼羔啊/没有吃过榆钱树叶的小驼羔/鼻子上还没有打绳扣的小驼羔/没有经过大河溪流的小驼羔……”劝骆驼喂奶时,牧民们一边拉着马头琴,一边唱,曲调凄婉哀伤,歌声也低沉悠长。牧人们说,母骆驼受乐声感染,会流下眼泪,慢慢接受孤儿幼兽,或者是一度被拒绝的自己的幼兽,让它们喝奶。尽管“劝奶歌”和各种劝奶方式是源自于牧民生活本身的需要——牲畜存活得少,牧民们便会失去生存的基础,但其间流露出的真挚的惋惜与同情,无疑展示着牧民们柔软善良的一面。
与很多少数民族一样,土尔扈特人的服饰也有自己鲜明的个性和特征。它们与其他蒙古部族的区别多体现在女装上。其中最讲究的一种,称为阿木太代为勒(蒙古语意为古装)。这是土尔扈特服饰的形象代言人,袍上各种饰物都有专门的作用和名称。从头到脚,不一而足,近乎完美。帽子“脱尔次克”,是一种圆顶小帽,帽顶上有绣花和珠宝。有钱人家用宝石、金银铂片装饰,普通人家用丝线绣上各种美丽图案。帽顶通常有红色丝穗作飘带,青年姑娘戴时,穗带长至脖子下面,而妇女的则要长及腰部。有意思的是,这种袍子上还有“辫袋”,可为女性们兜起长长的头发,保持干净整洁;腰部的小绳扣和肩胛下形状精致的小扣子,不单单能为衣服做装饰,还能挂上香包、手绢和针线等日常用品,便于取用。如此一来,袍子上也不必另做衣袋了。
和静县史志办的研究员潘美玲,曾在她的书中介绍过一件与众不同的华袍,仅是配套的帽子就价值20万元。这件袍子的布料是正宗“亚西勒”,也就是江南光面绸缎;前后襟上大幅牡丹、吉祥鸟图案完全由手工绣制;里子、面子的缝合使用了当时极其稀有的机缝工艺,平整细致,针脚均匀。最重要的是,这件衣服已被它的拥有者伊仁且的老人保存了80年,依旧鲜亮可人,足见老人的用心。
据伊仁且老人讲,这件华袍是她父亲用一匹上好的马,从乌鲁木齐商队那里换来的。在琳琅满目的商品中,父亲一眼就相中了这件——唯一的女儿要成年了,结婚多年的妻子也还从没享用过这样的礼服。当他将礼物兴高采烈捧回家时,母亲和伊仁且都喜不自胜。懂事的伊仁且认为自己还不到年龄,于是先让母亲来穿这件衣服。然而,母亲也仅是十分小心珍重地穿过几回。18岁时,伊仁且穿着这件珍贵的嫁妆嫁给了牧民道尔吉,一时间,草原上无论远近的牧民都知道了这件袍子。多年后,这件珍贵的嫁妆竟成了乡亲们常常借穿、装点门面的“共同财产”。伊仁且也从不吝啬,谁家有大事、喜事,她都乐意借出。
老人说,这件衣服自己没穿几回,大多时间都是东家借、西家借。即使这样,她心里也是快乐的。因为这是父亲留给她的纪念,也是一大笔超越金钱意义的财富:使她與乡亲们建立了深厚的情感,也让她感受到“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的快乐。只要看见袍子,老人就会想起过世的父亲和父亲的宽厚善良。乡亲们也很懂老人的心,和她一样珍爱这件衣裳。这么多年,不知给多少人穿过,由于面料特殊容易缩水和变形,还一次都没洗过,却依然干净整洁。
后来,挖掘传统服装的风潮盛行,去伊仁且老人家看袍子的人不断,也曾有人提出过购买。然而,对伊仁且而言,不管世事如何变迁,她都不会转手。因为,亲情无法转让。
或许是游牧生活的艰苦和不定,让土尔扈特人更懂得团结的重要性,养成了互相帮助的习惯。伊仁且老人身上的品质,把“关心他人”当做义不容辞的责任——是由每个土尔扈特父母言传身教,让每个孩子从小就懂得的。这份美德,是土尔扈特人的共性。他们外出打猎归来,总要给邻居送些新鲜奶烧茶喝;家中宰了羊,会给左邻右舍送一碗有头、脚、心、肝的全羊汤,表示一个整羊大家都分享到了。即使有不认识的人遇到难处,到自家蒙古包里来,也会主动请人家吃饭,送他马牛,让他顺利地渡过难关。对那些有困难的孤儿和老人,大家都会主动帮助和扶持。因此,在土尔扈特人的聚居地,本民族内部没有乞丐。孩子们耳濡目染,更会将这样的善良与美德继续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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