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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最后一个女酋长”离世

时间:2024-05-16

最人物 三伏

故事,要从很远以前说起。

三百年前,为了躲避战火,一支赶着驯鹿的鄂温克人从贝加尔湖畔一路向东,跨过了额尔古纳河,迁进了大兴安岭西北麓深处的原始森林。

背着猎枪,牵着驯鹿,他们在森林中过着与世无争的狩猎生活——这也是中国最后一个使用驯鹿,有着狩猎文化的部族,为了与其他地区的鄂温克族加以区分,他们被称为“使鹿鄂温克族”。

玛丽亚·索,就是这个部族最后的酋长,她被世人称为“中国最后一个女酋长”,在森林中生活了一整个世纪。

2003年,在全体族人跟随生态移民、迁居到山下的定居点时,她是唯一拒绝下山的人。当媒体的“长枪短炮”对准她时,她不曾开口,也没有表情。她像森林里的一棵老树,保留了这个部族伴着驯鹿迁徙,享受森林哺育的全部记忆,沉默地面对着这个世界的巨大变迁。

2022年8月20日,玛丽亚·索逝世,她长眠于钟爱的驯鹿身边,享年101岁。

一棵巨树倒下了,我们听到飓风刮过枝叶的呼嚎。

驯鹿与山林玛利亚·索的青春

玛丽亚·索,是在驯鹿旁出生的。

1921年,她出生在额尔古纳河畔,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孩,也只有一头驯鹿,她同驯鹿一起长大。

作为传统的游猎民族,鄂温克猎民所在的居住地被称作“猎民点”。这个“点”飘忽不定,踪迹要伴着驯鹿走。鄂温克人与驯鹿的关系看似是驯养,但除了适当地给它们补充食盐之外,猎民们并不会将驯鹿圈起来喂食。驯鹿会自己找寻食物,吃的是苔蘚、石蕊和蘑菇,饮的是露水、河水与雪水,森林就是它们的粮仓。正如玛丽亚·索所说:“我的驯鹿可以自己漫山遍野地走。”在森林中找驯鹿,就是她最累也是最快乐的工作。

所以,为了让驯鹿拥有足够舒适的生存环境,也为了森林里的生态平衡,搬迁对于使鹿鄂温克人来说,就成了固有的习俗。到了搬迁的时节,他们会拆掉居住的撮罗子(一种帐篷形状的鄂温克传统建筑),带上火种,牵着驮上行李的驯鹿,迁徙到另一个有着丰富苔藓和干净水源的地区安家。

儿时的玛丽亚·索家里,搬迁是舍不得用驯鹿驮东西的,她们家通常是大人背着行李,孩子跟在身后走,“那仅有的一头驯鹿是我们家的宝贝”。自玛丽亚·索能牵鹿开始,她就跟着父亲出去打猎、帮着喂鹿。过去,鄂温克族的男人们扛着猎枪去打猎,一路走,一路做着“树号”(用猎刀在树上砍下的标记),打到猎物就回家告诉家里的女人,女人再牵着驯鹿,沿着“树号”,将猎物带回来。他们严格遵循与森林和谐相处的丛林法则:不猎幼年的动物,也不打正在交配的动物。冬天,他们捕猎森林中的熊与灰鼠;夏天,就划着桦皮船去河里叉鱼。桦皮船游荡在额尔古纳河,鹿铃声在森林中叮当作响,这是独属于使鹿鄂温克人的生存与浪漫。

刚出生的小鹿不让人碰,跑得飞快,别人拿它们没招,玛丽亚·索却几乎都能追上小鹿,把它们带回家,“连男人都佩服”。除此之外,她还跟着母亲学做衣服、熬皮子、挤鹿奶、烤列巴、用桦树皮做出精美的物件……玛丽亚·索,这个风一样的女子,自由地生活在广袤的原始森林。

时间按部就班地往前走,奔跑在森林里的小姑娘长到了20岁,家里的驯鹿也从最开始的一头,发展壮大到了十几头。这一年,她出嫁了,嫁妆就是六头驯鹿。玛丽亚·索的丈夫叫做拉吉米,比她大12岁,是部族里格外出色的猎手。婚后的玛丽亚·索,就是部族中最能干的女人。

清晨,玛丽亚·索是家中最早起床的人,生火、烧水、给驯鹿喂盐,她总能安排得井井有条。她有一个用鹿皮缝的口袋,口袋两端各拴了两三个驯鹿蹄壳,里面就装着食盐。每当需要喂鹿时,她就举起口袋,手不断摇晃,蹄壳相互碰撞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驯鹿听见响声,就会争先恐后地跑过来,舔舐她手中的食盐。蹄壳的碰撞声和着鹿铃声,交织成清晨森林里最美妙的音符。在森林里,玛丽亚·索操持着家中的事务,养育了7个儿女。有时,她也会跟着拉吉米外出打猎。后来,因为拉吉米有酗酒的习惯,玛丽亚·索担起了家里的一切事务。在男性占据主导地位的使鹿鄂温克族中,拉吉米是德高望重的“老猎”,但在家中,却是玛丽亚·索当家作主。

上世纪90年代,拉吉米去世,玛丽亚·索凭借着自身的威望与能力,成为了这个部族最后一任女酋长。而随着酋长的身份一同到来的,是时代赋予这个部族的巨大变迁。

搬迁与记录站在时代的“十字路口”

2003年,使鹿鄂温克族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搬迁。

按理说,搬迁对于使鹿鄂温克人来讲,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早在1957年,他们就从阿龙山深处迁到了额尔古纳河畔的奇乾乡。1965年,又从奇乾乡搬到敖鲁古雅河畔,成立了敖鲁古雅猎民乡。前几次的搬迁,都没有让猎民们完全地离开森林,这次却格外不同,他们需要完全放弃在敖鲁古雅的游猎生活,从大兴安岭腹地,搬迁至位于根河市郊的敖鲁古雅鄂温克民族乡新址。尽管保留了“敖鲁古雅”的名字,但这里没有森林,也找不到烧火的木材。那一年的问卷调查时,全乡232名鄂温克人,其他人都按下了同意下山的手印,只有玛丽亚·索投了唯一的一张弃权票。

82岁的玛丽亚·索拒绝下山:“我在那儿的房子待过几天,那房子的暖气一点也不暖和,它能赶上生的火暖和吗?”山下的暖气里没有她心爱的阳光与月光,更主要的是,她不习惯喝山下的水,驯鹿更不习惯。她平静地对劝说者提出建议:“要不你们先试点一段时间,如果成功了,我肯定下山。我家现在的三百多头驯鹿,不能这么盲目地下山,本来敖鲁古雅的驯鹿就不多了,不能再经受没有把握的折腾了。”后续的发展也证实了玛丽亚·索的预言——鄂温克猎民搬到山下还不到一个月,驯鹿就出现了大面积的死亡。没有鲜嫩的苔藓,没有清澈的河水,没有自由的森林,驯鹿用死亡发出最后的叹息。于是,一部分养鹿的鄂温克人,再次回到了山上。

在搬迁前一年的大年初二。从呼伦贝尔城里赶来的独立纪录片导演顾桃,闯进了这个部落,并与玛丽亚·索猎民点的鄂温克族猎民,开始了长达20年的友谊。如果按照家族历史来算,顾家和这个部落的友情,应有40年了。

这份友情可以追溯到顾桃的父亲顾德清。上世纪80年代,顾德清在鄂伦春自治旗阿里河的文化馆工作,经常会莫名“失踪”一段时间。几个月后,他就会蓬头垢面地出现在家门口,“表情疲惫,但眼睛里有一闪一闪的光”。后来顾桃才知道,父亲消失的那段时间,是去了阿龙山上的玛丽亚·索所在的猎民点,研究这个部族的狩猎文化。顾德清用四年时间写出一本《猎民生活日记》,记录了他随这个部族一起生活的记忆与影像。

顾桃翻到了这本书,“我开始慢慢进入到80年代,我父亲写的那个森林的故事里”。于是,父亲给他写了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几个老朋友的名字,顾桃揣上字条,就来到了老敖鲁古雅乡。在乡里,他碰见了一个满族人,对方指着纸条上的人名一一辨别:“这个喝酒冻死了,这个打猎失踪了……哎,这个玛丽亚·索还在。”

但玛丽亚·索那时正在山上,顾桃第一次真正见到玛丽亚·索,是在2004年的夏天。那一年,玛丽亚·索已经83岁。搬迁过后,猎民点还有3户人家和300多只驯鹿:玛丽亚·索是地位最高的酋长,安道是与她年纪相仿的“老猎”,芭拉杰依是萨满的女儿,再加上他们的子女,他们在这个猎点,过着远离喧嚣的生活。在纪录片镜头里,玛丽亚·索通常只是一个沉默的侧影,不停地做着手头的事情:打列巴、吹口琴、给难产的驯鹿接生。

顾桃也用日记的形式,写了一本叫做《敖鲁古雅·敖鲁古雅》的书。在书中,玛丽亚·索的出现也多是侧面描写:如猎点上搬迁、找鹿这类的要事需得向老太太请示;她的儿子何协每次摸到鱼都会很开心,因为玛丽亚·索喜欢吃鱼;何协一旦贪杯,老太太就会生气到扔柈子(生火用的木块);他们要小心翼翼地,才能从老太太的帐篷里讨来一瓶白酒……

那几年,玛利亚·索经常要面对媒体或游客的“长枪短炮”——她一律以沉默面对,表情木然,她只会说鄂温克语,不会说汉语。有时,有前来游览的游客将闪光灯对准老人,顾桃还要站出来,劝告他们关掉闪光灯,因为老人的眼睛受不了强光刺激。

顾桃说:“我对玛丽亚·索的感情,就像对森林的敬畏一样。”

玛丽亚·索离去时间正在抒写部落新的记忆

2010年8月,89岁的玛丽亚·索第一次办理了身份证,和她的驯鹿一起去到了北京,为了一部有关敖鲁古雅的舞台剧,她需要上台露面。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长途旅行,因为女儿德克莎告诉她:这次出场,可以让鄂温克民族文化更好地传承下去。只是,城市生活并不适合玛丽亚·索。德克莎说,下了飞机,老人都不会走路了,因为机场的地面光滑得像一面镜子。陪她一起的那头驯鹿,也拒绝喝大城市的自来水与矿泉水,只喝从敖鲁古雅带过来的一种名为“夏日矿泉”的饮用水。

到了晚年,玛丽亚·索会在最寒冷的冬天,由女儿德克莎接到山下的定居点暂住,待到树上长出了嫩枝,就再回到森林的日光下生活。她是不舍得完全离开森林与驯鹿的。

时间倏忽而过,转眼来到2022年。原本的玛丽亚·索猎民点的猎民,除了玛丽亚·索,就只剩下另一位老人柳霞还守在驯鹿身旁。

好在,柳霞的儿子雨果回到了山上。这是一位在外面的世界生活了许多年的青年,由他自己拍摄的有关母亲的纪录片作品《毕生所爱》,也已被华语独立影像资料馆收藏。2019年,雨果在成都玩说唱艺术。某天,他突然被人告知:“雨果,现在只有你的妈妈在森林里养鹿了。”雨果很震惊:“因为在我的印象里,他们是一个大点,有很多族人在一起,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只剩下我妈妈了,那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在森林里啊。”于是在这一年,25岁的雨果回到了敖鲁古雅。

他向筆者介绍了自己如今在山上的日常:早上四五点起床,生火、烧水、点燃苔藓熏蚊虫、再去将刚出生的小鹿放归森林。吃过早饭,他去劈柈子,再到鹿群里逛一逛,剩下的时间,就属于他和森林。如今,雨果的森林里奔跑着六十多头驯鹿。除此之外,他还拍摄短视频、玩滑板、骑自行车。前不久,他的驯鹿还夺得了根河市“第二届驯鹿王大赛”的一等奖。新兴的科技与原始的记忆在这片古老的森林里交融,森林静默不语,宽容接纳。

2022年8月20日凌晨2点27分,101岁的玛丽亚·索逝世。

她走的时候,风是往南吹的。秋天,就要来了。这个伴着部族走过了很长时间,拥有着从原始部落到现代社会全部记忆的老人,长眠于她钟爱的驯鹿身旁。

8月25日,在山下的定居点,玛丽亚·索的告别会在这里举行。听闻消息,顾桃从呼伦贝尔坐了几天的车,赶到了根河,他觉得自己需要做一次正式的告别。在告别会现场,他看到了从山上赶下来的雨果,顾桃为老人拍摄的照片被摆放在台前。

岁月改写了这个部族太多的故事。他们走过了原始社会通向现代社会的路口,未来的敖鲁古雅,正在等待时间书写新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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