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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一段路,一座山

时间:2024-05-16

周运

踏上路的时候,我所求的并不多,我所知的也并不多。

狂风暴雨直接将我拉到了生命的深渊,与无序的命运对视。

经历了生命的考验之后,阿尼玛卿却给予了我无垠荒野上的一片星空。

一颗流星坠落于西北,那是我明天要去的地方。

又是一个几乎无眠的夜,雨一直下到早上八点多才完全停歇,我走出帐篷,山野的清新扑鼻而来,几只小鸟在不远的草地上蹦跳着。这时,我听到汽车鸣笛声,循声望去,一辆白色SUV停在山脚的马路上,虫草大叔下了车,向我招手。

他说:“走,我带你!”

“去哪里,垭口吗?”

“不,不去垭口。”他摇摇头。

不知道他是专程过来送我,还是想到更高的地方挖虫草,顺便载我一程。虽然我更愿意自己走路,但也不想辜负这位善良之人的好意。大叔过来帮我收拾行李,把背包扛上车。

路并不好走,道上横亘着落石或水坑,河谷中仍有大量冰雪。开出七八里路后,汽车开始爬坡,迂回盘旋而上,一片开阔的蓝天出现,雪山的一角冷不丁就展露在了眼前——这就是传说中的达木乔垭口了。

嘴上说着不到垭口,结果还是把我一口气送到垭口的祭坛下。大叔定是希望我少走山路,今晚能早点到达有牧民的地方。我心里十分感激他,却同时也有点遗憾。原本我想步行翻越垭口,海拔4680米的达木乔垭口是转山途中的最高点,“精疲力尽之时站在制高点看到阿尼玛卿”,是我之前预想的此行的高光时刻。我还在唏嘘,大叔已经下车,和祭坛边的几个人交流一番,安排我坐他们的车下山。见我有了同伴,他才放心地走了。倘若搭车,今天就能完成转山,却并非我想要的,于是我最终选择了继续徒步转山。

此时,圣洁的阿尼玛卿就在我的眼前,十三座峰头一字排开,冰川融水在我脚下汇成溪流。云量很大,雪山的上半部分隐藏在厚厚的云层里。

在藏族古老传说中,阿尼玛卿是世界九大创世神之一,主宰着山河大地。在安多地区的藏语中,“阿尼”是祖先的意思,也含有幸福博大之意;“玛卿”是指黄河源头最大的山,也有雄伟壮观之意。连在一起就是“黄河地区伟大的山神先祖”。在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中,阿尼玛卿被描绘成手持银枪、脚蹬白马的“战神之王”,他武艺超群,降魔济贫,拥有无穷的智慧,和主人公格萨尔有着密切的联系。阿尼玛卿既是山脉的名称,也是每座山峰的名字。主峰玛卿岗日,海拔6282米,是黄河流域最高的山峰。遗憾的是今天我无法看见它终年积雪的山顶。

我站在白塔边,向阿尼玛卿祈了愿,为家人,为朋友,为陌生人,为这个世界。离开垭口后,我脚下的道路平缓下降,望向前方,道路穿越高山沼泽和荒漠,在阿尼玛卿的注视下向西北方向延伸。走出半公里,我突然想起忘了给虫草大叔祈福了,而这是我昨天答应过他的。我立马停在原地,面向雪山为他祈了福,希望他们的生活越过越好,同时祈求这个世界能包容这些淳朴的、善良的、干净的灵魂。

步行途中,路过的车辆几乎都会停下跟我交流,甚至给我水,其中一辆吉普车上的人,还邀请我晚上一起扎营。望向远处,云层没有散去的迹象,玛卿岗日始终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偶尔露出一段凌厉的山脊线,立刻又被快速流动的云雾掩盖。

继续前行,看到一辆面包车停在路边,车边的男人告诉我,前方有一段路被冲垮了,有车陷在水里堵住了路,其他车只能掉头返回。再询问得知,人可以从上游走过去过后,我便继续前行,打算在涨水之前越过这条河。

我走了一个小时也没见那条陷车的河,却见到之前那辆吉普车往回开。开车的哥们儿告诉我,前面确实过不去了,而现在这是一片无人区,眼见天气开始变糟,他建议我就近扎营。分别之时,我问了一句:“你们还有水吗?”哥们儿跳下车打开后备厢,递给我小半瓶1.5升的矿泉水、一瓶可乐和一罐健力宝,还塞给我两张大饼。这些宝贵的饮用水,将成为我明天重要的补给。

他说得没错,西北边那些岩石山脉的背后,大片灰蓝色的层积云正在快速逼近,我能明显感受到风速和气压的变化。不到五点,半边天都暗了下来——这是暴风雨临近的征兆。

我立刻开始寻找合适的扎营地。路过一片密密麻麻的玛尼石阵后,我在离马路不远的河滩边发现一处理想的草地。旁边围着四五块半人高的大石头,上面又堆满了小石头,地上还有一支牛角,就像某种原始神秘的祭祀场地。我迅速搭好了帐篷,把地钉扎到最深,拉紧风绳。这次我特地将帐篷的破风面朝向西北的河谷。紧接着,我拎上那个1.5升的塑料瓶冲向小溪,取了水,冲回帐篷内,放了药片净化。

回到帐篷不到五分钟,狂风暴雨如期而至,风向却和我的判断相左,竟是从西南方刮来,直扑帐篷最薄弱的侧面。门口的帘幕就像一张鼓满了劲儿的帆,几乎贴在我脸上,整个帐篷在强劲的风压下向一边倾斜。情急之中,我急忙用登山杖支起一个三角,作为加强龙骨搭在侧面,用双手紧紧握住,用身体的力量顶住大风,同时奋力将门帘推平,以减小帆布迎风产生的推力。要是帐篷被吹垮,方圆十几公里都是平坦的开阔地带,无处躲避暴风雨的我,一旦身体被淋湿,几乎没有存活的可能。

和风搏斗半小时后,风向终于改变了,我得以腾出手来吃些东西。又是将近一整天没吃东西,却也没机会开火做饭,只能吃火腿肠和饼干。

没多久,雷电降临大地。闪电撕破黑暗,频频照亮帐篷内壁,雷声则如巨石滚落,炸裂于地。一想到帐篷的龙骨还是铝制的,一旦遭到雷击……我不敢继续想象,只得战战兢兢躲在睡袋里直到雷电逐渐平息。

暴风雨减弱后,我想起之前听到关于此地的传说了。说这祭坛附近曾住着几户牧民,屡遭狼群和棕熊的袭击后被迫搬走。路过的藏民,也都不敢在这片危险的荒野扎营。更危险的是,我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帐篷里。在北美徒步的经历告诉我,在熊出没的区域,食物是不能随人进帐篷的,因为作为世界上嗅觉最灵敏的动物(狗的7倍,人的2000倍),一头饥饿的熊能在30公里外闻到食物的味道。而为了食物,它很有可能袭击帐篷。

你这是在赌命。我对自己说。

想到这里,我从脚后的包里取出两个馍馍,用力朝下风向扔出去,接着将两张大饼也扔了出去,以求真有熊循味而来能在捡到后适可而止。

夜里,我总是听到有什么动物在靠近,猛地坐起用头灯一照,才发现是雨打在帐尾的声音。倘若出现熊或者狼,我根本无力抵抗。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食物链的一部分,以最原始的方式回归到自然中去,就不寒而栗。我记得马可·奥勒留说过,人的死亡不过是原子的瓦解、元素的散逸,从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物质,都是自然之道,没什么值得恐惧和悲恸的。尘世间生长的还于尘世,泥土归为泥土。我还想起星野道夫,这位一生热爱野生动物特别是棕熊的摄影师,却最终死在棕熊的爪下。他在遗作《在漫长的旅途中》写道,世上所有的生物总有一天要回归尘土,再开始新的旅程。有机物与无机物、生与死,是否真有分界?但当我真真实实面对这一切时,终究无法像他们这么坦然。

后半夜雨停了,我一看时间:3:32。拉开门帘走出帐篷,乌云已经散去,露出大片干净的夜空,星星点点的星辰如钻石铺洒其上,一座银河拱桥横跨于头顶。大熊星座的大勺子沉在地平线附近,清楚地指向北方。雨后的小溪涨了水,淙淙的泉声听起来就像有人在念经。另一侧,是阿尼玛卿山脚巨大的黑色岩体,洁白的冰雪露出一角,在星空下熠熠生辉。

没有多少人见过这样的阿尼玛卿吧。经受住了整晚的考验,我得到的不仅是这一片星空,还有这片广袤荒原上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的自由。

一颗流星坠落于西北,那是我明天要去的地方。

我的身体不觉疲乏,不辨饥渴,也无所畏惧,在一种强大能量的支持下保持着清醒和亢奋,在帐篷外呆到天亮。

早晨的溪水经历了昨晚的暴雨后变得浑浊,昨晚取的水也没有我想象的干净,里面甚至还有活体孑孓,我只好取了表层部分煮了泡面,剩下的煮沸了装在保温杯里。加上昨天路上别人接济的饮料,就是我今天全部的饮用水。

今天天气很好,阿尼玛卿的雪顶几乎完全露了出来,只是角度已经太偏北,看不清全貌。太阳从雪山背后升起,照亮昨晚还危机四伏的整片荒野。我拍了很多照片和视频,直到九点才拔营启程。

大约走了一个多小时,背后来了两辆车,头车的天窗上插着一面风马旗。开车的是一位身穿黄色冲锋衣的藏族小伙,留着一头帅气的长发,停下来和我打招呼,得知我独自走路转山,给我竖起大拇指。后排坐着几位面目慈祥的老者,手里握着转经筒,笑盈盈地望着我。后车坐着几个青年,还有带孩子的女人。语言不通的我们只能互送祝福,挥手告别。两辆车紧紧跟随,向前方开去。看样子是一大家子的人开车来转山。

到下午一点,我终于走到传说中的陷车点了。等我走近一看,受困的车上插着风马旗,正是刚才开过去的那辆。那位长发的藏族小伙卷了裤腿站在水里,正在想办法。粗略估计,他们应该被困在了这里至少一个半小时之久。有人拿来了铁镐等工具扔过去,其他人都下车站在岸边献计献策。

车堵住了,人却可以过。边上的人建议我卸下背包交给他们,等我过去后再扔给我,我身上只背了不耐摔的相机和水壶。几番试探以后,水流速度明显变大。“涨水了,再不走就过不去了。”边上有人说。我不能冒险让鞋进水,因为接下去还要徒步,而且没有备用的鞋袜。

我用登山杖做支撑,顺着那几处碎石跳到了河中间,却再找不到下脚之处,眼看水流越来越大,就要淹没我的脚。那位修车的长发青年敏捷地走到了我面前,背朝着我,半蹲:“上来,我背你。”我抱住他那身黄色冲锋衣,把登山杖交到他手上,这时我才看到他的手指被划破了,满是鲜血。而他的车还没修好,在自己都没有脱险的情况下,还想着帮助我,让我感动到哽咽。他费力地把我背到岸边,我站到地上,如兄弟般抱着他不停说谢谢。

之后的路都是缓下坡,但偏硬的碎石路走久了脚底依然会痛,我的脚掌前端磨出了水泡,只好挑路边的草地走,缓解疼痛。一路上,我惦记着背我过河的藏族青年,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走了大概一个半小时,我听到鸣笛,回头看到那面熟悉的风马旗,我使劲向他们挥手,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几个小时的徒步之后,头顶赤日炎炎,我两脚的水泡都破了,踩在碎石上钻心地疼,一瘸一拐的我浑身冒汗,口渴难耐,可除了保温杯里仅剩的热水,已无水可喝。此时的我头脑晕晕乎乎,似乎有中暑的迹象,看到路边的卵石滩里渗出一汪清水,就用可乐瓶盛了一点喝下去,竟是十分清冽甘爽。

路的两侧都是绿草茵茵的牧场,当然少不了三四条藏獒“一路护送”。一宿没睡,8小时没吃东西,几近脱水,背着38斤负重走了25公里并且脚底磨出水泡的我决定,搭车去下大武。在下大武的铁皮屋旅店留宿一夜之后,第二天一早通过当地一家豫菜馆的老板联系了一位包车司机。师傅名叫才昂,身材略微发福,红光满面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戴着一副酷酷的墨镜。在老板的翻译下,我把计划讲给他听:先去格日寺参观,上高速,在哈龙冰川停留一小时,然后直接去玛沁县城。

问他价格,他思索了几秒,说:“三百五。”

原以为报价会比这个高得多,盘算还要砍一番价,结果上来就是个心理价位,直接成交。记得虫草大叔跟我说过,藏民包车转山,一圈价格大约七八百块,所以350元走半圈加上送去玛沁,是个没什么水分的价位,由此可见才昂师傅的朴实。

很快我们的车就到达了镇子东南方向的格日寺。这座寺庙建于半山腰的山坳里,与阿尼玛卿遥遥相望。“格日”是当地藏族部落的名字,是“下大武部”下属最大的一支。上世纪初,四川德格佐钦寺的喇嘛拉龙华多来雪山乡讲经,建立此寺。格日寺从一开始的帐篷扩建成土房、砖房、寺院,但在1958年被拆毁,1981年重新选址建于此地,是阿尼玛卿转山途中最大的寺庙。

寺院里没有人,涂着粗糙红泥的佛塔,开裂的煨桑台,褪色的雕花门楣,越发显得静谧古朴。流连许久,下山的时候还遇到一位年长的喇嘛,听说我转山至此,握着我的双手赐予我祝福。

山脚的高速边坐落着阿尼玛卿文化中心,富丽堂皇的建筑与格日寺形成鲜明对比。门口高高耸立着一尊《格萨尔王传》所描述的阿尼玛卿骑着骏马的雕像,气宇轩昂,充满了现代感。大殿门厅正面的墙上绘有四大金刚像,左边的墙上画着六道轮回,右侧则是千种姿态的阿尼玛卿。“在东边他的模样是这样的,在西边又是这样的,一面一面都是不一样的”,一位在门前扫地的师傅上来对我解释道,“你看中间的,旁边这些,他们都是阿尼玛卿。”

我询问为何一路行来,如此冷清。师傅说,要是等到马年——神山的本命年,路上将会挤满各种各样的人,开车的,走路的,磕长头的……到处都是人。因为藏族人相信,平时转山一圈相当于念8亿遍六字真言,而马年转一圈的功德,相当于念13亿遍六字真言。

之后我们开车进入雪山一号隧道,隧道出口有一个观景台,站在这里望去,阿尼玛卿一众雪山的东坡一览无余。一条体量巨大的冰川从主峰北侧的山坳里奔泻而下,气势万钧。这是黄河流域最大的冰川——哈龙冰川,总长7.7公里,垂直高差1800米,覆盖面积达到24平方公里。

冰川比我从照片上看到的要远好多。我忍着脚痛走了半天也没能到达冰川脚下开凿在石块里的那个藏经洞,更别说触摸冰川了。才昂师傅指着雪山底部裸露的褐色山岩说:“在我小的时候,这些地方全部都是冰,全部都是白的,一点其他颜色都没有。”现在的冰雪一年比一年少了,雪线也越来越高。他还用不太流利的汉语讲了一个故事:他年轻的时候接待过一队陕西来的游客,其中有一位信佛的爸爸带着11岁的孩子,在冰川脚下的大石头上刻下一段经文。很多年后,当他孩子40岁的时候再来这里,却怎么都找不到当年父亲刻下的经文了。于是他在周围找啊找啊,终于在冰川下游一公里远的地方发现了它。二十九年时间,冰川退缩了一公里,以平均每年三十五米的速度消失。

临走的时候,一群玉树来的藏民前去冰川脚下挂经幡,个个脸上洋溢着喜悦的表情,不住和我挥手打招呼。上车的时候我在想,要是有一天阿尼玛卿不再有冰雪,那是怎样一番光景,他们还会来此祭拜吗?我把这个问题抛给才昂师傅,他也陷入了沉默。

在车上,我看到雪山二号隧道出现在眼前,右侧就是转山起点察那卡多,意味着我已经完整环绕了阿尼玛卿一周,顺利了却转山的心愿。很快,玛沁县城密集的楼房已然出现在了烟雨飘缈的前方。

一切回到了原点,只差最后一件事。

第二天中午,我沿着环城西路走到城北山坡下的喇日寺。看见男女信徒和僧侣们缓步在庙宇间,虔诚地数着念珠推着转经筒,一切都是如此真实而平静。一排颇具唐代建筑遗风的转经阁从山脚一直延伸到山腰,每一间里面都有一座三四人高的转经筒,一个人要费很大的力才能勉强拉动它,转起来有清脆的铜铃聲。

即便脚上的伤口还没愈合,身体也未完全恢复,我还是决定要徒步上山。抬头可见山顶的金佛——今天,我是来还愿的。我经过山腰壮观的经幡墙,听见密密麻麻的经幡迎风作响,看见一位年轻女性正面朝东方三步一拜地磕长头。我继续向上走,终于走到大佛的脚下。这是一尊巨大的观音坐像,头饰华冠,面目慈悲,双手合十,另两只手上分别拿着莲花和宝珠。

我走上前去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这次转经路上,无论是金佛,还是萍水相逢的人们,他们给予我的东西远远超过我所求的。经历了身体和心理的磨练,甚至死亡的威胁,我最终找到了那束黑暗中的光,此时已无求无惑,只谢指引和庇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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