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文+何房子
重庆:下半城纪事
The Second Half of The City Chronicle in Chongqing
文+何房子
高矮不一的人儿,他们来了
有如一个又一个的黑夜
混迹在突然打开的灯光里
盲目的人忙着搞着①,
堡坎上仓库改成的舞厅
门票五元。下岗女工免费
这多少有些暧昧。事实上
舞,并非总是与舞者为伍
还有更明白的。只是踉跄
只是日子有一种触摸的悲哀
她相信破罐子破摔
他陷入肉体摇晃的泥潭
她和他回应着。两个复数的人
拥抱着混浊而虚伪的空气
一个遥远的歌手无病呻吟
也许夜晚不是有了灯就会明亮
也许十块元钱不是起点
她看见自己近似于赤裸
不是在镜中。不是
十年前一次午后羞涩的约会
他看见的其实是一片废墟
陌生的手落下来。雪
碰落了碎花裙子的钮扣
“在寒冬,我花枝招展。”
即使不舞,她也需要一顿
像样的晚餐交换容颜的衰老
谁一事无成?那就是他
二十岁下乡偷鸡摸狗
三十岁回渝整天烧锅炉
四十岁下岗成了别人的皮球
五十岁趁着暮色到舞厅揩油②
他脚步腾挪。手不听使唤
忽明忽暗的光清凉如水
熄灭肉欲的火焰
他舞不动命运陈设的阴影
看起来,她精神抖擞
正看着自己的对手偃旗息鼓
其实,它离我住的地方很近
就五分钟的路程
但我用了五年才发现
理发师傅和剪刀
一直没有改变。旧日的技艺
只有在旧日保持谦逊和痕迹
只是更旧了
我说的这个人
他骂电推剪是个浑账东西
把理发搞成了收割庄稼
还是五十年前的剪刀
黑铁的黑。飘在黑发之上
它的世界就是隐忍而慢
“顾客还是旧的好。”
下午三点钟,他自言自语
他惊异自己的影子
这么多年没有被时光拉长
反而在日渐缩短
如同他经手的千丝万缕
莫名地从他身边消逝
但老人自有老人的章法
理发亦是遣词造句
他要把潦草的头发翻手为云
“云想衣裳花想容。”③
“某种东西不是花,却花一样”④
迅速凋零。老人叹息
理发覆手为雨,美容遍地生根
一门手艺就这样
荒废在别人的头发上
我相信这不是他的难言之隐
当我走进十平方米的店堂
座下,围上一块洗得发白的棉布
我看见镜中的老人
缓慢转身
缓慢拿起剪刀,隐入乱发
他的手缓慢移动
我能够感觉得到头上生风
风儿猜着头发的下落
我在猜老人心中的时钟
来自哪个年代
“一元钱住宿,不带被子两元”
招牌放在花街子路旁,白纸黑字
我注意到那是一个落雨天
泥浆溅纸。过路的人
惊慌失措。孤零零的招牌最安逸⑤
它让雨水改写自己的心愿
“一无钱住宿,不带被子两无”
我一时没了主意,不知
哪种说法更精确
汉字一旦被风雨摇醒,她们就会
彼此抚慰。我涉身处地
自然会想起那些不懂汉字的棒棒
他们就住在里面。其中的一个
正用洗脸盆接着瓦缝间漏下的
雨水。很多人因为这个词
而把天空当作内心的辽阔和干净
但现在,它是浑浊的
它并不急于澄清。滴哒,滴哒
“啥子意思,又打倒⑥了一天”
棒棒说。他必须不带雨伞出门
在街头找一个屋檐蹲下。他必须
观察三个方向的货车是否会
突然停顿。或者猛然用力
冲向一堆匆忙的货物。看得出
货主在伞下心不在焉
棒棒则心中窃喜。弯腰,捆绑
然后跟着一个人撞进某栋楼房
真是难以置信,他见过
这座城市最目空一切的房间
眼花缭乱。但他不慌不忙
把几张零碎的纸钱揉作一团
属于他的,一元钱旅馆
还需一元钱来置换。他清醒
他唯一的邻居是那根木头扁担
没事的时候,他把它放在床边
看着它磨得发光的表面
脑壳里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词
直到昏昏入睡。睡眠真香呀
生活的暗礁
绝大部分得以遮掩
像一座天平,凯旋路电梯
隐藏在较场口附近的山包里
上上下下, 穷人和富人
一律五角。平等是一包药⑦
凯旋路电梯卡在上下之间
似乎是为了述说一段往事
昔日这庞大的沉甸甸之物
如今填满了空洞的时间
我每天都要走进它的内部
开电梯的少女倾心于按钮
日久生情,她成为电梯的开关
现在,我仍然不能确定:
她下岗的双亲是否和她一样
半天不说一句话
这下半城的女儿,生活的全部
被一部电梯搞定⑧
有时,我想:我们并无不同
在虚构的电梯里,上和下
我们都在经历。没有远方
没有甜蜜的回忆
就像开电梯的少女
就像我,在电梯里进进出出
出其不意的一天
我骂了一句脏话:“狗日的天气”
下半城总是晦黯的
气候的修辞学
把一天变成一个瞬间
把停电变成了一次死亡练习
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
我下半城贫困的兄弟
被凯旋路电梯悬在了半空
他成了早报新闻的主角
这年头一个人
悬在半空
其实就是很多人
悬在半空
在青砖墙的一角,老人独自坐着
面前摊开一张旧报纸
这个一生与旧闻有关的人
和厚慈街一样衰老
他想起在水码头上漂流的岁月
厚慈街放荡的风气令人沉迷
一个接客的女人接纳了他
确切地说,他要一个歇脚的地方
从朝天门到厚慈街
他来来回回,伴着三两微醉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和来历
在厚慈街。灯红酒绿坏了他的心
他勾引别人,别人也勾引他
事情往往发生在一段青石板路上
趁着酒兴,他,一个打滚⑨青年
大谈长江和宜昌
用见多识广和一点小钱贿赂女方
偶尔说出一句谜一样的话
“你是一件纽扣太多的衣裳”
这青春期的小过场
在婚姻里派不上床头和厨房
酒成为了他身体里脆弱的那部分
动不动就忧伤。一生与水有关
他知道流走的不只是咫尺
还有天涯。浩荡长江万古流
老婆早已奔赴外省的鱼米之乡
一晃呀,就晃了五十年
一片一片的瓦上落满了灰尘
他的头发白了
他独自坐着,沉痛地自问:
“啷个⑩搞的,我成了孤家寡人”
肉贩们和往常一样,像小学生
练习市场经济的早读课
吆喝声让厚慈街从沉睡中醒来
啊,新时代的早晨
他老泪纵横
他生来就是一个寂寞的水手
没有人注意到
他上午几点钟折回那间老屋
注:
①搞着:重庆方言,意指得到好处。
②揩油:重庆方言,意指占便宜。
③李白诗句。
④当代诗人张枣诗句。
⑤安逸:重庆方言,意指舒服。
⑥打倒:重庆方言,意指失败。
⑦一包药:重庆方言,意指有毒,让人上瘾。
⑧搞定:重庆方言,意指征服。
⑨打滚:重庆方言,意指混江湖。
⑩啷个:重庆方言,意指怎么。
何房子,著名诗人、评论家。1968年生,湖北人。1985年就读于重庆大学电机系,1992年就读于西南师大中国新诗研究所。现为《重庆晨报》副总编辑、《渝商》杂志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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