装满雕塑的房间

从长沙到深圳生活，转眼就好几年了。很奇怪的是，每次和人见面，总有人用一种像是很熟悉长沙的腔调对我说，长沙很不错啊，有湖南卫视，娱乐业全国闻名。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禁不住一愣。长沙，那个我生活了几乎半辈子的城市，就给人这样的印象吗？每次听到这样的话，我都会无端想起长沙中山路上一间装满雕塑的房间来。

那房间我不知道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它临街。我第一次看见它时还是上世纪80年代，我那时念中学，第一次从那里路过时就注意它了。80年代，已完全是不同于今天的时代了。我那时虽然年少，还是能从师长辈那里感觉某种和激情类似的东西。那个房间安静，总是开着大门。说是大门，其实也不大，窄窄的一扇，房间面积也不宽，15平方米不到，临街的窗户巨大，镶着块巨大的透明玻璃，从门从窗都能够看见里面满是雕塑。我印象最深的就是靠墙那尊《掷铁饼者》的石膏像。一个戴眼镜的青年坐在里面。我因为小，不敢在门前停留，走过去后又总涌上哪天进去看看的感觉，它对我的吸引力比学校还大。

我中学结束后，很少再去中山路了。到90年代时，长沙开始大规模拆建。我住的坡子街算是长沙的文化老街，也被不容分说地说拆就拆了。搬家那天，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那个十多年没看过的房间了。我随即感到，它不可能在那里了，毕竟，长沙城建已经好些年了，无数80年代的小铺面都被收购和改造成能获取经济效益的酒店之类。中山路是长沙货真价实的黄金地段，哪里会容下一间摆雕塑的房间？况且，我总觉得那也只是80年代某个头脑发热的艺术爱好者在那里雕塑梦想而已，如今十多年过去，只怕那房间的主人也早已改行了。

搬家后不久，因某个已忘记的原因我又去了趟中山路。果然，临街的房子差不多全部变成了金碧辉煌的酒店。就在两个酒店的夹缝间，那件摆满雕塑的房间居然还在。我当时震惊得无可名状。我几步走过去，那扇窄门依旧，巨大的透明玻璃依旧，更不可思议的是，靠墙的那尊《掷铁饼者》也依旧。好像时光从来没有从它身上流逝。只是里面原来的青年已经变成了中年。我在门口站住了，我不敢进去。我只是在震惊中想，里面这个人究竟是谁？那些雕塑从来没卖出过吗？或者，那些雕塑是用来卖出的吗？里面的陈设为什么十多年一成不变？那一刻，我不敢追问答案。从90年代开始，长沙的确被大大小小的娱乐业充满。来长沙旅游的，如果对它有什么文化情怀，基本上都会选择去岳麓书院、橘子洲头、定王台书市等地。我明白，那些地方的确充满历史，深厚的底蕴几句话不可能说完，但这间摆满雕塑的房间超越了那些地方，成为我心中最有重量的隐秘场所。

再后来，长沙的城建规模扩大，整条中山路都拆了。听到消息的那天，我心里一沉。我知道，那间摆满雕塑的房子终究不会存在了。一直到今天，我总还会想起它。我不知道在我之外，是不是还有人注意过它。长沙的娱乐业不管多么知名，这城市的底蕴始终是文化。也许，那个小小的房间，就是这底蕴下的一块石头。娱乐能淹没石头，终究打不碎石头。我到今天相信的依然还是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