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16
周彤
老上海人没人不知道杜月笙的,这位当年的流氓大亨既贩过鸦片、开过赌场、镇压过工人运动,也行过慈善、抗过东洋、办过红十字会。
上海解放前,老谋深算的杜月笙既没有听国民党的,也没有听共产党的;既没逃去台湾,也没留在上海,1949年4月,他独自去了香港,这是他心目中最安全的避风港。
此时的杜月笙已是60岁开外的老人了,他听不懂粤语,也没有多少朋友,于是,只能和大多数上了年岁的人一样,躺在宽大的摇椅里一遍又一遍地在回忆中思念故乡。
对于独处异乡的人来说,老家的味道是思乡之情最好的载体,但是香港没有这种上海味道。其实,即使是在上海,他也只认定一家的风味,那就是百年老店“德兴馆”,家里的厨子无论如何都是做不出这种风味来的。那种绵长而幽雅的味道曾经那么亲近,但此刻又那么遥远。
这种思念像蜘蛛网一样缠绕着他,终于,他决定不管花多大的代价,也要请上海的师傅到香港来一趟,他再也不能忍受没有这种味道的日子了。
于是他便让他的原总账房黄国栋再次回到上海,找到了“德兴馆”。当时,由于美国的海上封锁,上海的船只不能直达香港,于是黄国栋手持杜月笙的亲笔信找到了时任上海市副市长的潘汉年,由潘汉年想办法,安排“德兴馆”的两位厨师经由第三国绕道去香港。
那么,让杜月笙如此念念不忘的,到底是道什么样的菜肴呢?这种勾魂的味道到底又是一种什么样的风韵呢?
这道菜就是糟钵头!
对生于上海川沙的杜月笙来说,糟钵头的味道本身就是上海的化身。而这道很不怎么起眼的菜,可以说是本帮菜中资格最老的,差不多已经有210多年的历史了。
本帮菜的基本成形是在清朝末期的同治、光绪年间,而它的孕育过程显然要漫长得多。在咸丰年代以前,也就是中国还没有与外国签过什么“不平等条约”的时候,上海菜基本上都是些家常而平民的江南菜式,比如烂糊肉丝、红烧大肠、腌笃鲜等,这些登不上大雅之堂的菜式往往取用的是些普通、廉价的原料,从这个角度也可以管窥一下,当时的上海还是一个“很不怎么样的”小城市。
糟钵头也是如此,这道菜最早差不多就是猪下水的一锅大杂烩。与如今这个世道所不同的是,在明清那会儿,猪肉很值钱,而内脏下水却不大值钱,这些耳、脑、舌、肺、肝、肚等内脏往往是杀完猪以后穷人的“杀馋”之物。而这些“杀馋”之物的做法也极其简单,那就是一锅乱炖,上海话称之为“笃”。
如果大家都这么简简单单地“笃”下去,那么那种市井风情也许只有地方史研究者才会有点兴趣。但这道菜“笃”到清朝嘉庆年间时,有个叫徐三的本地厨师,换了一种“笃”的方法。于是,糟钵头这道名菜便诞生了。
徐三是上海浦东三林塘人。过去农村按地域的不同,往往都会像“世袭”一样地传承某种谋生的技能,比如苏州东山的木匠、扬州杭集的玉工、歙县郑村的砖雕匠等。三林塘这个地方历来是个厨师辈出的地方,学做菜是当地人除了种地以外最重要的谋生手艺,后世的本帮名厨大多祖籍出自浦东三林塘,故而三林塘有着“本帮菜摇篮”的说法。而徐三就是当时靠做菜小手艺谋生的“农民工”。
那么,当年徐三的“笃”法到底做了什么样的革命性改良呢?据《淞南乐府》记载:“徐三善煮梅霜猪脚。迩年肆中以钵贮糟,入以猪耳、脑、舌及肝、肺、肠、胃等曰‘糟钵头,邑人咸称美味。”
这道美味到底美到了什么程度呢?有诗为证:“淞南好,风味旧曾谙。羊胛开尊朝戴九,豚蹄登席夜徐三,食品最江南。”
在清朝时的江南,吃羊肉就像今天吃燕鲍翅一样,是极其尊贵的,因为江南本不产羊,这种奢侈的吃法要上溯到北宋变成南宋的那会儿,开封的那帮达官贵人们从北方河南带过来的一种饮食癖好(同时带来的另一种饮食癖好是以甜为雅,这同样是不产甘蔗和甜菜的江南比较奢侈的)。
徐三的这道菜不仅能够“登席”,而且还能够和做羊肉的那位戴九老兄齐名,可见当年的文人对徐三和徐三的糟钵头是给予了相当高的评价的。
不过中国美食史的记录者们往往有一个大同小异的坏毛病,那就是所谓的“君子远庖厨”,那时候的文人大多是不屑于记录下厨师到底是怎么做出菜来的,这就是中国美食林中往往传说很多,诗词很多,但信史却很少的原因之一。
说了半天,这道糟钵头的美味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是等于没说,毕竟形容词是堆不出美味来的。
糟钵头这道菜传到民国年间的时候,“德兴馆”等本帮菜馆已经把它研究得相当透彻,并且已经达到从不失手的境界了。这道菜传到今天,最有发言权的,当数本帮菜泰斗李伯荣大师。
徐三善煮梅霜猪脚。迩年肆中以钵贮糟,入以猪耳、脑、舌及肝、肺、肠、胃等曰‘糟钵头,邑人咸称美味。
——《淞南乐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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