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大不同

赋格

狼窝山的火山口，在大同火山群中是孔径最大的。

建于明代的西城门1952年被拆除，2008年后修复。

距今两三万年前，大同古湖干涸，湖底沉积的地层在地表水流的侵蚀和风化作用下形成奇特的土林地貌。

寻找沉睡的火山

“这是活火山还是死火山？”她问他。

“不知道。”

“那火山灰应该是最干净的了吧？”

“有可能。”

“就是。”她沉吟道，“经过高温燃烧，烟灰不就是最干净的吗？”

这是贾樟柯导演的电影《江湖儿女》中的一段对白。巧巧（赵涛饰）扶着受了伤的斌哥（廖凡饰）走进旷野，远处是海拔为1369米的金山，它是一座沉寂了10万年的死火山。《江湖儿女》以大同作为故事背景，大概因为“江湖”不好翻译，英文片名改为“Ash is Purest White”——“灰烬是最洁白的”正是出自上述场景。

大同有火山，这让人惊讶。在我的认知中，大同首先让人想到煤矿，其次是周边的云冈石窟、恒山悬空寺和应县木塔等古建筑。大同籍作家夏榆是我的前同事，他在随笔文集《黑暗的声音》里写了很多年轻时在大同矿区下矿井的回忆和感受，包括“在地腹中的孤独”和“对死寂的恐惧”。我的另一个前同事周浩拍摄的获奖纪录片《大同》（又名《中国市长》）记录了大同前市长耿彦波在任期内大刀阔斧改造古城的事迹，提供了一个讲述大同城市故事的罕见视角。带着这些先入为主的印象，我飞往大同。临行前，我往行李中放进两本过时的导游手册——1984年出版的第一版和1988年出版的第二版《Lonely Planet旅行指南：中国》。我很好奇，另一个时代、另一种角度观照下的大同跟现在有什么不同？

大同出现在“Lonely Planet”第一版第468页。有意思的是，占据“景点”第一位的是大同蒸汽机车厂。翻开第二版，结果还是一样。这说明，改革开放初期，境外访客来大同，首要的理由是去参观当时在全世界已成为工业“活化石”的蒸汽机车厂。美国作家保罗· 索鲁的中国游记《骑着铁公鸡——乘火车穿越中国》也印证了这一点。索鲁1986年来中国进行为期一年的铁路旅行，大同是他入境后第一站，他不失时机地报名参观蒸汽机车厂，还住进了厂招待所。1986年的大同在他笔下是一座“土褐色的城市”，“颜色灰暗，遍地沙尘”，弥漫着刺鼻的煤烟味，让人以为“走进了从前的黑白电影”。

索鲁的下一站是北京。当年，他乘90次特快沿京包线离开大同时，一定没注意到沉睡在铁路东南方的一个个山包，它们共同构成了如今的大同火山群国家地质公园。大同火山群在外观上不如五大连池和长白山那样壮观，但它有着不可替代的独特性：在华北地区，它是保存最好、出露最完整、规模最大的第四纪火山群;它并非由地球板块碰撞产生，而是“板内裂谷型”;它是世界上唯一一处位于黄土高原上的火山群。在我看来，它最奇特的是，汽车可以直接开进其中一座火山口——狼窝山。

落在火山群下的新生态

出城后，顺着笔直的云州街向东行驶20公里左右，就来到大同市云州区辖区。“云州”这个地名令人浮想联翩，它是唐太宗在位时大同的旧称，我买到一份2017年出版的大同地图，云州区那时还叫“大同县”，2018年以后撤县改区，新的名称与14個世纪以前的大同古名挂上了钩。

从云州区城区边缘开进火山公园，地势逐渐升高，一座接一座不甚陡峭的火山在车窗外出现。在昊天山，山头有一寺一塔;在牌楼山，上面立了座牌楼;最高的一座是黑山，海拔为1430米，山顶有个明代的烽火台。乍一看，这些山包都不像火山，没有漂亮的锥形火山口，这是因为大同的火山都经历了不止一次较大的喷发，能量太大，虽然起初也形成过环形的火山口，但后续喷发终于压塌了山口边缘较薄弱的某一边，岩浆喷涌而出，最后形成马蹄形、不对称的火山口。

从老虎山下的公路望向北方，这恰好是《江湖儿女》海报剧照的拍摄角度，握着手枪的廖凡和赵涛身后地平线上那个隆起物就是金山。它无疑是整个火山公园32座火山中最上镜的一座，由于喷发时岩浆外流沉积，喷发后山体表层覆盖的风积黄土比其他火山薄些，远看宛如涂了一层金属光泽，因此有“金山”之名。因为火山岩是优质的建材，隔音、隔热、防辐射性能好，金山被当作矿山开发。京包线恰好从火山群北边穿过，离火山最近的火车站叫聚乐堡，用铁路运输石材很便利。20世纪90年代，火山开发被叫停，好在火山体量大，开发的力度不是很大。

华严寺下寺（薄伽教藏殿）为辽代木构，有唐建筑遗风，匾额上“古刹重新”四个字是清雍正帝墨宝。/西来佛教本土化，始于大同云冈石窟，始于鲜卑人建立的北朝。

不知不觉间，弯曲的公路已经绕进狼窝山喷发后形成的豁口，它是大同火山群里最大、最深邃的一个火山口，直径达500米，也是唯一一个允许车子直接开进去的火山口。我从位于火山腹地的停车场走到山上，只见一条木栈道向远处延伸，环火山边缘一周，全长2075米。整个景区只开发出这一条火山口步道，火山内部都不允许进一步开发，保持原生态。

站在狼窝山观景台上，景观与山下所见又不一样。西北方向的金山更近、更清晰了，清晰到可以让人辨识得出山体呈现两种颜色，上半截显现红色，下半截呈现黑色。或许有人想当然地以为黑色断面是煤层，其实不然。从1000万年前到74万年前，大同曾经是一个碧波万顷的湖泊。大约74万年前，大同火山开始喷发，灼热的岩浆自地壳深处喷出，涌出湖面的那部分岩浆接触空气后氧化，产生红色物质，水下的岩浆未经氧化而直接冷却，形成了黑色物质。最终，湖面消退，洪荒变迁，沧海桑田。

在这里，我想到了电影里赵涛说的“高温燃烧后的火山灰最纯洁”那句话。大同上空的烟灰渐渐尘埃落定是在大约10万年前。其间60多万年，火山历经了三期反复喷发，形成今天的景象。

向南眺望，望得见一带高山，那是北岳恒山山脉，山下有一条明晃晃反光的带状物，那是桑干河流域的册田水库。夏榆在《黑暗的声音》里写过20世纪初期的年轻人骑车去那里游泳、打猎、野营。册田水库现在依旧是大同人郊游的好去处，关键词变成了时髦的房车露营、骑行观鸟。在反方向，视线越过金山、黑山，在目力不及的北方、东北方，由近而远，散落着内蒙古自治区乌兰察布市境内的乌兰哈达火山地质公园，以及辽宁省、吉林省、黑龙江省的多个火山群。继续推远，远至俄罗斯远东、极地地区，分布有堪察加、楚科奇的系列火山。大同火山群不是孤立的，它属于东北亚这片火山群的最南端。

千年梦醒，边缘之美

大同市博物馆内，浩大的司马金龙墓釉陶俑军阵展现了北魏国都平城的辉煌岁月。

近年来，3.28平方公里的大同古城经历了大刀阔斧的重建。

大同这个地方的边缘特性使我着迷——不仅限于自然地理上的边缘性，更有历史文化上的边缘性。我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参观了御东新区的大同市博物馆。进入博物馆，我直奔 “ 镇馆之宝”而去——国家首批禁止出境的64件文物之一、1965年出土的“北魏琅琊王司马金龙木板漆画屏风”。漆画很美，大有东晉顾恺的《女史箴图》之风。魏碑书法也很美，古拙而朴茂，有盛世气象，据说它融合了汉文化和鲜卑文化。画中人物的衣着打扮是中原风格，穿裙子而不是裤子，木框边缘有环状缠枝忍冬装饰纹，又是典型鲜卑风格的。木板漆屏是司马金龙墓葬出土文物中顶名贵的一件，还有很多可圈可点的雕刻、建筑构件、陶俑等，特别是几百个多民族陶俑组成的“微缩版兵马俑”，令人叹为观止。

因为时间有限，我跳跃式地参观这座博物馆。从大同作为北魏都城平城时期那最辉煌的97年历史看起，再回溯先秦，看这片“戎狄”之地还叫作“代国”时的遗迹。转而走进另一间展室，“云州”之称在唐代出现了，时间在快进，大同成了辽、金陪都“西京”。

从反方向望未来

走出博物馆，千年梦醒，我发现这片御东新区是新开发出来的文教区域，博物馆、美术馆、大剧院等“五大馆”设计得非常前卫。大同美术馆的设计者是普利兹克奖获得者诺曼· 福斯特及其团队，四个暗红色金字塔屋顶错落堆叠;大剧院由另一位普利兹克奖获得者矶崎新设计，外观是一个巨大的曲面壳体;澳洲设计公司担纲设计的大同体育中心画面曾在《江湖儿女》片尾出现，当时还是工地。

大同市美术馆的设计者是普利兹克奖获得者诺曼·福斯特及其团队。

火山公园内的一道道冲沟主要是降雨冲蚀形成的。

桑干河湿地公园已经成为139种候鸟的驻留地。

大同西面有矿区，有云冈石窟，城市近年的发展方向是往东扩展。云州区的火山公园、桑干河湿地和奇特的大同土林构成了一组别致的自然景观，与那些众所周知、传统的遗产古建类景点形成强烈反差。

俯瞰大同古城区和新城区。

御东新区也在城区的东面，完全是另一副“后现代”的面貌。“五大馆”地标建筑无疑是大同的奇观，正如平地而起的大同古城。当一处景观具备了时间的纵深时，它就会变得耐看、有趣起来。像我这样一个对大同了解几近于零的外来者，想要了解一座新建的古城，可以通过阅读：走进巍峨的城门、瓮城，登上城墙，这当然是一种必要的“阅读”方式，但不够。我尽可能地搜集到几种读本作为旁证，包括文字的和视觉的：《骑着铁公鸡——乘火车穿越中国》对1986年大同的生动描述，是其一;“LonelyPlanet ”有关1984年、1988年大同的描述是对前者的补充;小时候在电影院里看过惊险故事片《戴手铐的旅客》，20世纪70年代末大同小南街的街景和旧城墙都出现在电影里，现在来看是珍贵的影像资料;法国汉学家沙畹（Emmanuel-?douardChavannes）印在《华北考古记》里的清末大同府城老照片是一组更古老的“遗照”，那时的大同城墙斑驳破落，周浩的纪录片与前几种“读本”共同构成古城叙事的环节，从中可以看出大同城市演变的来龙去脉。

周浩的纪录片中有一个片段让我印象很深：一个市民握笔蘸水，在古城石板地上书写大字：“大同大不同”。“大不同”既是大同的现状，也是大同人的期望。经历了古城拆建和开发御东新区那样狂飙突进的时期，加上煤炭重工业城市转型、整治污染恢复生态、改善人居环境，大同已跟往日大不相同。但城外云冈石窟的雕刻艺术，城内华严寺、善化寺的建筑遗产都保留完整。

我对大同最初的认识来自1982年发行的一套邮票《辽代彩塑》，小时候我集齐了四枚，只觉得邮票上的华严寺下寺（薄伽教藏殿）的泥塑美得飘飘欲仙，尤其是面值70分的胁侍菩萨，微侧身，合掌露齿，犹如迷人的“东方维纳斯”。我在大同见到真迹，圆了少年时代的念想。薄伽教藏殿为大同最古老的木构（公元1038年），梁思成说它内外檐斗拱梁柱比例“犹存唐建筑遗风”。奇特的是，大殿坐西朝东，与汉地佛寺坐北朝南的格局不同，有种解释是它反映了契丹人的太阳崇拜。

在这里，我又一次体悟到大同这个地方民族文化的边缘性和多元化。我小时候看《戴手铐的旅客》，听不懂那首广为流传的插曲 《 驼铃》“， 送战友踏征程”，为什么“耳边响起驼铃声”？现在我明白了，大同处在中原和“戎狄”之地交界处，丝绸之路是塞外的少数民族从草原上带来了骆驼。

比华严寺年代稍晚的善化寺，其风貌更古朴优美。我看过一次后，意犹未尽，第二天起意再访，找到了一天前漏看的大雄宝殿内二十四诸天辽塑中最生动的东壁六手观音。梁思成写给林徽因的信中有这样一句：“回想在大同善化寺暮色里同向着塑像瞪目咋舌的情形，它使我愉快得不愿忘记那一刹那人生稀有的由审美本能所触发的锐感。”来了两次，还不曾见过暮色里的二十四诸天。这个小遗憾可能是将来促使我重访大同的理由。